意大利米兰
“Shit。”K轻声说。
“立刻联系最近的医院,Delta,听得到我们吗,能回答吗?”
“可能丧失意识了,已经打了电话,但对方无法在十分钟内赶到,也许我们的后勤……”
‘Boom’——这是不存在的声音,但随着画面,大脑自动在耳边补全,一声、两声、三声——指挥中心上,无数条连线的通话都静默下来,人们不再张罗安排后勤前往:从现有位置开车过去需要二十分钟,本来就已经无法赶得及,现在更是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嗤嗤轻响,安装在外勤人员耳钉中、车身上的摄像头逐一掉线,屏幕中只剩下卫星提供的模糊图像,并不是视频,当然也并非模糊传送,任务小组在下一个拍照窗口之前,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对现场的视野。
现场陷入一片恐怖的安静,大概30秒后,讨论声不约而同地再度爆发开,“证据能被烧完吗?”
“关键是Alpha的身份绝不能曝光。”
“Zeta的掩护身份是德国人,Beta和Delta需要一个好的理由。”
“谁是用外交武官的身份过来的,K?”
“K?”
身为小组负责人,所有问题都要归总到K这里,但没人获得他的回应,K摘下耳机,无视办公室内各式凝视,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干呕了几声后,打开水颤抖着洗了一把脸,他凝视着镜子,半晌后轻声说,“Shit、Shit、Shit。”
水珠直往下掉,让他的脸更加扭曲,如果不是他这么熟悉自己,几乎要以为镜面里的人正在恐惧——还是很厉害的那种。
“Shit。”他说,捂住嘴再度有点想吐,这一次他真的吐出来了,没什么东西,就是些酸水。他有点头晕,四周的世界不断放大又缩小,好像过去十年间吃过的药都挑在这时候开始副作用。K的思绪陷入一片混沌,他没在想那对嫌疑人的真实身份,一切都和行动之前没有区别,他们有枪,的确是对悍匪,这就是他们知道的一切,并没有更多一些。
他用了足足30秒才意识到手机正在腰间颤动,K依旧盯着镜中的自己,冷光让他满面苍白、面部浮肿,双眼无神,几乎就像是一具活尸,静静地凝视镜外这荒谬的世界,‘没在恐惧’,这是在骗谁?
但K必须让自己相信这点,在局里,如果你连自己都骗不过那就糟了,上头可以忍受你把一线干员派去送死,只要有个过得去的理由,让他们感到物有所值(培养一个合格的探员真的很贵),但他们无法容忍一个心理崩溃的一线领导。
“喂。”他接起电话,力图让自己听起来沉稳有力。
“是我,H。”Gamma——同时也是H在电话那头说,“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一样很安静,比K更镇定些,他服了药——但K听得出其中隐约蕴含的恐惧,即使是H也无法无动于衷,他能好端端地给他们打电话完全是出于运气,小组在佛罗伦萨的几个高速方向都配置了备用车辆,其中大货车因为行驶速度受限配备了两部,H就是驾驶另一部的司机,他在佛罗伦萨往米兰方向等着,那对嫌疑人没从他的方向过,大货车也没法及时赶上反向追车,五名小队成员就生还了他一个。
没救了,等救护车过去,车都已经被烧完了,只能希望司机早被撞死,或是在昏迷中离世,这样他们的痛苦会少一些。K去过阿富汗,但即使和帝国的坟场比较,这次行动的人员折损率也高得惊人。
“我现在绕路过去。”H说,“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希望能在原地看到第五辆烧起来的车。”
这是渺茫的希望,翻车的瞬间,他们就失去了有效视野,很长一段时间能看到的只有烧起来的火花与无意义的地面,所以,的确也有可能Mini一样翻车后被大火波及,追着爆炸,K抹了一把脸,他现在还不想带上耳机。“卫星图像出来了吗?”
“还没。”H说,“他们正在找公路往前他们可能的落脚点,这附近有几个村庄——我不知道,就那么几分钟时间,他们即使活着还能开到哪儿去?一切还在控制中,我现在马上过去。”
这是最合理的选择,所以H这么说,但K听得出那份安静的恐惧,H怕了,接下来他的行动策略一定会趋向保守,四个人都在刚才被一枪击毁,如果他们还活着,谁能让他上去正面对战?
他怕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刚才的事故,也因为他们分享同一份直觉,他们已经追着傅展和李竺很久了,H甚至和他们正面接触过,足以建立起某种精神上的联系,这直觉越来越强烈,K也有同样的感觉。
K重新摘上耳机,吞咽了几下,“现在情况怎样?”
无数潮水般的Repo、质疑和通话要求顿时将他淹没,大人物对这种人员折损率很恼火,这个行动死了四个人,花了上百万经费(改装车很贵,把改装车弄到欧洲就更贵了),但他们却依旧对嫌疑人一无所知。卫星图像拍到了,Mini没有在原地停留,它开走了——这也不能说太意外,毕竟最后一张照片是它冲下路面基带,冲进路边的原野,如果没翻车的话,车子很快就能启动,只要继续开上公路就能往前行。人们在找它可能的落脚点,顺着公路往前的方向找摄像头,拍卫星照片,与此同时,在卢塞恩,程序识别出两张和傅展、李竺相似的面孔……
线索太多,人手严重短缺,尤其是他们刚死了四个一线探员,K得决定顺着那条线索往下追查。
“就是Mini上的那两个人,追着他们。”他坚持,“一定是他们,他们在米兰弄到了化妆用具,重新去询问乔瓦尼。”
为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K没有证据,有的只是摄像头回穿的模糊照片,两个胖乎乎的,穿着宽松衣物的白种人一个开车一个射击,程序也无法给出更进一步的判断。
他不但没有证据,事实上每说一句话都要克服恐惧,多重恐惧——死的自己人越来越多,这口锅现在越来越大,如果搞砸了,第一个出来背锅的肯定是他,但继续追踪下去他也一样要承担同等的恐惧。他知道自己是有点怕了。
“就是他们,死了这么多人,一定是他们。”他只是重复这么说着,“和他们相关的行动总是会死很多人。”
他提交了任务报告,附带着视频资料来解释自己的部署,他的安排无懈可击,没人能挑得出毛病,正常人谁也不可能在那样的包抄下还有回击之力,只有傅展和李竺,总能匪夷所思地逃离。他们思考问题的角度超越了一般人,杀伤力更胜最凶狠的恶匪。K的直觉和H一样,这种已经靠近成功却突然全部搞砸的沮丧感,那种滑不留手的感觉,胆大包天的诡秘与疯狂。
“是他们,从这条线往下追查。”他只是这么坚持。“继续查,这一带都是小村庄,人口结构简单,他们能藏到哪里去?”
但他的意志没有得到执行,存在着若有若无的反抗,底下人还在指望瑞士,上头也有类似的怀疑,一直到数小时后,一个网络发帖才扭转局势:有人上网抱怨如今的疯狂时势——“SexDrive,该这么说吗?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在开到180的时候这么做!”
他配发了一段短视频,是行车记录仪拍下的,画面很模糊,几乎是一闪而过,可以勉强地分辨出驾驶座上的确坐了两个人,他们都只穿着内衣,女性骑坐在男性身上,同时车速依然快得像一阵风,不到一秒钟就擦过了记录仪,只留下Minivan内的一片惊呼声。“这可是在转弯!实在是太危险了!”
从目前的分辨率来看,车内坐的人谁也看不清,不过,局里的图像技术是全球第一,经过识别与还原,操作员两小时的工作,一张更清楚的图被识别了出来——当然比不上单反相机的清楚,但已经足够看到一些细节。比如说,两个本应该胖乎乎的白人异常健美的上半身,以及属于黄种人的独特肤色。
真的是他们!
在一片咒骂声中,小组迅速调整重心,重新把那只全能的索伦之眼照向了佛罗伦萨的这片郊区,他们晚了几小时,但这没关系,组织的力量总是大于个人,一辆白色Minitryman也绝非随处可见的车辆,只要给出足够的关注度,总是能发现线索。比如说卫星图像,在这个区域内,只要Mini还在开,总是能被拍到照片里,如果他们换车的话,警察局也会接到车辆丢失的报警。
他们去哪了,这不是个疑问,而是一块需要时间的拼图,凡走过必有足迹,小组要做的就是把这片图像逐一拼起,只要几分钟,就能找到一张拍到Mini的卫星或监控图像——
只要半小时,就能找到一张——
只要几小时,就能找到——
当几小时变成十几小时,技术员的汗珠顺着下巴垂落的时候,K直接给H打了个电话。
“还是得直接走访,去事发地点看看,顺着公路往前开,遇到什么村庄就进去问一问。”他说,“乡下地方就像个大谷仓,明白我的意思吗?在那块地方,科技不管用,但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一双老道的眼。”
他若有所思地敲击着手机,“事实上,多找找谷仓,托斯卡纳这一块地广人稀,这几年很多人搬走,废弃建筑物应该很多,想想,如果他们把车开进谷仓……”
“问题是哪个谷仓。”H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他们也有可能直接换了一辆车继续往前开,摩托车、自行车——未必非得是汽车,你也知道,托斯卡纳这一块几乎谈不上警力,人们发现摩托车被偷了说不准都未必会报警。”
话虽如此,他还是准备先去村里看看,不错过每个谷仓,傅展和李竺究竟在哪,这拼图总有一天会被拼凑完毕,他可以想出很多画面,他们在一辆摩托车上一起向罗马开去,他们在某辆货车的车斗里盘膝而坐,他们藏在一辆SUV的后备箱——他们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但就是不会在某处废弃的谷仓内野餐。
所以,H决定不折不扣地执行K的指示,绝不错过每个谷仓。
“他们究竟在哪?”这一刻无数人都在问,都在通过种种隐秘或不隐秘的渠道查询、观察、聆听、询问,这起不幸的车祸事件获得了远超常理的关注度,各机构,官方的,非官方的,都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美国人收殓他们的同伴,这是短期内他们在意大利折损的第七个人手了,意大利政府已无法继续视而不见,所有人都在想,他们现在是在自己的车里,别人的车里,后备箱里,还是靠着自己在托斯卡纳的林间穿行?“他们到底在哪里?”
他们还真就在他妈的谷仓里。
意大利托斯卡纳千多个谷仓中的一个
他们活下来了。
赌对了,路边是硬质地面,如果是软质地面,前轮陷进去以后,强大的动能会让车整个跳翻过来,她也许还能活,但傅展就不好说了。硬质地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Mini擦着卡车尾冲出路面,在原野上横冲直撞,侧着往前滑了100多米,消耗完了动能就渐渐停下来,李竺一踩油门,磕磕绊绊地重新开上路面,这件事就算是完了。
这当然很颠簸,傅展额头上撞了一块淤青,远远的热浪和接连不断的沉闷爆炸声也让场景异常的恐怖,四个人正在车里被活活烧死——如果没有死于之前的撞击,但这无法阻挡他们歇斯底里的笑声。擦着死神的鼻尖,又活下来了。
脸上的假体被胡乱撕掉,化妆随着汗水一起滚落,他们就着饮水槽上的水龙头胡乱搓洗,像是要洗掉皮肤上残留的硝烟与血腥,傅展找了根水管把他们淋得透湿,假发片摘下,金发根冲黑了,托斯卡纳地区分布着上千个谷仓,除了收获季节通常罕有人烟,这个谷仓连牲畜也没有,他们毫无顾忌地互相抢夺着水管喷洒对方,又笑又叫,闹得像是喝嗨了的酒鬼。声音在原野上能传播很远,这么做并不安全,也许还有追兵蹑在后方,最保险是保持低调——但他们现在什么也不在乎,只有这片刻的嬉闹。他们活下来了,真的,在那一刻,地球上所有人都死了,就只有他们活下来了。
第一次是抵着Mini的引擎盖来的,那感觉远超所有经验,性、艺术品和生与死之间的那一丝小小的缝隙的共同就是那浓烈的感觉,在这一刻生命臻入的高峰,能让所有日常生活黯淡失色,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所有从前那轻描淡写的性爱,在这急速的心跳中它们全淡化成漫不经心的自渎,在东方快车上是发泄,是情绪的延伸,但这一次傅展也忘了使坏,他们不再互相征服,而是顺着激流身不由己地打转。李竺大多数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能想到的只有更多,不够,更多,怎么这么完美,为什么会如此失控。
他们已经失控得甚至不再恐惧失控,世界在谷仓周围碎裂,慢慢被拼回残片,她心里所有的一切像是在同一时间绽放了又爆炸,余下的只有一片安宁的空白。他们活下来了,哈米德、巴黎、米兰的三个,那四辆爆炸的卡车,无论如何,他们活下来了。
从指尖到心脏都在发麻,她回到现实的时候觉得自己又死里逃生了一次,刚才——实在是——太过了——
而这只是第一次。
李竺喘着气从草堆上滚落下来,草尖刺着她的皮肤,让她很不舒服,但她连一根手指都不想擡起来,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在她的血液里乱窜,让她情不自禁地露出迷蒙微笑。
“笑什么。”傅展跟着落到她身边,他们把这块区域搞得乱七八糟,随手扯出来的毯子揪成一团,不能起到垫子的作用,还好谷仓里没有大牲口,否则他们刚才制造出的声浪可能会引发骚动,现在则只是惊走了老鼠。
“谷仓片。”李竺说,她的脸半埋在胳膊里,还带着喘息,“欧洲文艺片经典场景。”
“《恋恋笔记本》。”傅展说,“瑞恩.高斯林和珍妮弗.杰弗森。”
他又把自己顶进来,但没动,只是慵懒地享受着余味,李竺抽着气笑,她有些困,朦胧中傅展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四小时……”
“什么四小时?”她又一下惊醒过来,太刺痒了,睡不着。
“就告诉过你四小时不够。”
在东方快车号那次,当然没有四小时,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们也就做了那么一次。
傅展的手指抚着她的太阳穴,有一下没一下,透着难以言说的亲昵。这动作甚至比他那半软不硬,在过去几小时内过度使用的东西现在所放的地方更亲近。
但李竺不怎么在意,她伏着细笑起来,“为什么男人总对自己的能力那么有自信。”
傅展在她肩上啃了一口。“别嘴硬,你已经完了。”
“什么?”
“我已经毁了你的性生活。以后你没法和别人做了——他们和我比起来都是垃圾。”
李竺不禁大笑——傅展就是那种刚被讥刺太过自信,就要说些更夸张的狂言的个性。
但他是对的,性确实会让人更亲近,你不可能对床伴装大尾巴狼,但他们刚分享的并不仅仅是性,那种体验——只能说是颠覆了所有,她想不到什么词去很好地形容它。事实上被毁掉的除了性以外也许还有日常生活,享受过那片刻的浓烈,所有曾经的喜悦都显得苍白。
但现在她不会恐慌,余韵仍在,现在她可以幸福又从容地面对这个变化,甚至就连伊斯坦布尔机场都能随意回想,“没关系,我们能接受这种变化。”
傅展说的是她,但她厚颜无耻地扩散为‘我们’,这让他轻笑了下,“真的假的,怎么接受?”
“就随便接受。”她是真的困了,但草堆太刺,李竺本能地缩到他怀里,尽量赖到他身上,至于傅展会不会被刺着,她不怎么在乎。
这动作对他是个刺激,也许是四小时真的不够,接下来的事情李竺已经记不清了,傅展确实过大、过于完美,体力也过于充沛了,她从半睡被做到半醒,又从清醒做到迷糊,有人抱着她往前移动的时候,她的思维还牵挂在那个问题上。
“是值得的。”她以为自己在大声说话,但其实只是轻声呢喃。
“值得什么?”
土耳其的大事故,巴黎地下水道的奔走,生死之间的轮舞——这固然是走了大背字,但也依然是值得的,没有活到这份上不会清楚,那种极度浓烈的感觉,那种活在此刻,在活着的感觉——
“都是值得的。”她抓紧傅展的手臂,想在睡意捕获以前形容得更清楚点,“全是——”
“Hormoalk。”傅展说,她被放到硬实舒适的地方,“睡吧,车神。”
有人又碰了她的额头一下,这一次毫无疑问是一个吻,李竺挣扎着抓住暖源,她还想和他依偎在一起。她想问,醒了以后该……“去哪儿?”
傅展感觉不像是喜欢搂搂抱抱的床伴,但这一次他居然没走,居然真和她抱在了一起,“哪也不去。”
真的?
“真的,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完全是弄错了,她绝不是问这个,就像他也绝不是真心这么答,不过是顺了嘴的花言巧语,她又根本不是在求他留下来和她一起,李竺愤怒地想澄清,仿佛这误会的后果非同小可,但不知怎地,她又快又安心地睡着了,梦里还有人在对她重复这句话,好像是她自己舍不得放,犹自回味。
“就在这儿,”他的声音低低的,还带着些情欲后的微哑,在梦里直接说到所有女人心底,但他只看着她,“哪也不去。”
“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