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托斯卡纳。乡间的小路上
从阿尔卑斯山一出来,路边的景色就完全不同了,阿尔卑斯山的绿是多种多样的,峡谷中临水是树林,迎面的山坡是草甸,再高一些就能看到雪融后裸。露的黑土和白色的顶峰。这样的山当然很美,却并不亲切,托斯卡纳就绝不会这样,这是一片蔓延着的轻盈的绿,托斯卡纳的山都不怎么高,天蓝得透明,白云也是透明的,像是刚扯出一絮的棉花糖,边沿似融化在蓝天里,但仔细去看,每一缕水气却都很分明,山和原野融合在一起——整个托斯卡纳以旅游业、农业和采石业为经济支柱,没有工业当然也就根本不存在污染。
“瑞士和托斯卡纳都是美的,米兰的天色就不好。工业带来财富和便捷——不过人类一般还是喜欢农业区。”傅展一边开车一边说,他打开顶篷,吹着风惬意地把手放在车窗上,时不时对迎面开来的游客亲切地举手打个招呼,会车时有些人会减慢速度,对他竖起大拇指说声意大利语,傅展解释,“Nicecar。”
这的确是辆好车,欧洲人比起宝马更喜欢MiniCooper,整个欧洲都更中意圆头圆脑的小车。比起Mini在中国‘二奶车’的坏名声,在欧洲Mini更像是男孩们永远的大玩具,它就像是一部能上路开的卡丁车。即使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坐在里面也没什么违和感,当然也没人觉得一对中年白人夫妇开这辆车有什么不妥。应该是子女上大学后开始自驾游的中年夫妇,也许是从美国过来,正享受着多年以后的二次蜜月。
“车是挺好。”开起来手感是好,动力猛,确实带劲,不过李竺不怎么喜欢坐Mini,它说不上有什么减震,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傅展看看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还在为乔瓦尼担心?”
李竺不否认她有点愧疚,“希望他能成功地躲过风头,别被带去问话。”
“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如果别人找到他,就直接告诉他们我们去过米兰。”傅展有些宽慰地说,“他有人证——咖啡店店主可以为他作证,只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他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话虽如此,但李竺仍然有他们利用了乔瓦尼善意的感觉,虽然他们事前的确也没有预见的能力,但她还是因此闷闷不乐,无心欣赏托斯卡纳的风光。
终于能吹风了,深秋时分,原野上的风已很凉,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恩赐,一般来说间谍变装都是从瘦往胖去变,其中的原因当然不用解释,瘦子可以轻易地假装成胖子,但胖子却不可能把一身的肉削去。这也意味着他们现在穿戴着重达十余斤的假体,面部也局部贴上了矽胶帮助他们改变骨骼,至于肤色,白种人晒后发红的肤色可以轻易地被伪造出来,只是需要带上手套作为掩饰——脸上贴片矽胶你就有双下巴了,但胖子的手是很难通过化妆表现出来的。不过在这样的天气里,开的又是敞篷车,带薄手套御寒也非常正常。
制作假体与化特效妆花费了他们数个小时的时间,余下的时间用来买手机,消灭痕迹,在施密特的指点下到修车厂,由中间人介绍买辆新车。收足了钱,没人要看他们的驾照,账款由施密特通过比特币支付,车则由他们自己挑选。他们没试图在车上动手脚,态度是要比东方快车上好得多了。
——这也意味着从大教堂广场到现在,他们并没有交谈的时间,总是在劳作、奔波与轮流休息。傅展又举起手,和迎面而来的一车青少年一起高喊‘Hi-ho’,喊完了才若无其事地问,“第一次主动杀人,感觉怎么样?”
“我们在巴黎就杀过了。”
“那不一样,用枪不算杀人。”傅展讲,“这就是人们反对枪支的原因,用枪没有在杀人的真实感,狙击手是所有兵种中罪恶感最少的岗位,隔得太远了,感觉就像是打游戏。凡是用机器做的恶,操作者深心里都不会认为它真的发生过,大概人类的反应神经就是这么低级吧,非得面对面,用冷兵器杀人才会给人以凶残的感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喜欢吗?”
“有谁会喜欢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李竺禁不住吐槽,“且不说前两个,第三次能成功完全是运气好,要是我没跑到教堂就被追上,那就死定了。”
确实,那是整个计划最险的一部分,她不能快到让目标放弃,当然也不能慢到被抓住。李竺觉得他们某种程度说很幸运,第三个目标是个毛头小子,所以他确实如他们推测的一样,被两次刺杀事件弄得阵脚大乱,而且她需要跑的距离也不是很长。长时间追逐她非得被追上不可,不过,如果再来一次,她也不肯定自己能不能跑出这个速度。
“吉姆。亨特,26岁,就读于俄亥俄大学,Blahblah,他的内部评估报告上对性格的描述是,服从性好,适合执行战场扫荡任务,但经验不足……不过米兰缺了个人他们就先把他调过来了。往左走,远离内森的视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继续执行原计划,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现在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前后视野都被覆盖——”
“你们能黑进卫星吗?让耳机炸麦,我知道这是常用的干扰手段,能让敌军至少失去两分钟的战斗力。”傅展的声音紧迫起来,他可能同时在换衣服。“乔瓦尼快化好了,我还有三分钟就好。——他们不会顾得上打量周围的……”
这个诱杀计划临时准备,漏洞百出。是在施密特发现第三人后,一边执行行动,一边读取履历,然后由傅展两分钟内想出的办法,他们根本没有反复论证的时间,傅展化好妆就往教堂走,堪堪赶上规划中的时间点。整个计划能成功完全是小概率事件,如果事态遵循常识发展,她现在早成了一具死尸,或者更惨,已经成为被囚禁在地下室吊起来打的那种囚徒了。
李竺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怕,思及可能的后果,更是忍不住看了傅展一眼——他们的关系现在当然比从前缓和了许多,不过,傅展到现在还是没告诉她,U盘平时到底都放在哪里。
“你应该换个角度,”傅展却误以为她还在介意乔瓦尼,也许还因为昨天的三条人命沮丧。“昨天我们不是成功地避免了一场大规模恐怖袭击吗?而且吉姆的出现倒也恰到好处,两个武官被刺杀总没有三个轰动,情报机构也是人,一样会对离奇的故事感兴趣,现在会有更多人知道美国人在执行秘密任务。他们以后……至少发起这种行动的时候会更小心了。”
“怎么他们还会在意国际社会的看法吗?”李竺凉飕飕地说。
“不会,但污名至少得事出有因,至少背后的推手得掂量继续把此事扩大化要付出的政治代价。”傅展转过头,真诚又严肃地注视着她,语调沉稳中不乏热血。“李竺同志,你是奋斗在地下战线的无名英雄,勇于自我牺牲,昨天你的行动拯救了数百条无辜的生命,在此,我向你致敬!”
“滚!”
李竺竖起中指,沉声喝道,傅展嘎嘎大笑,继续开车,她翻个白眼,望向窗外,但亦不得不承认,心情比刚才轻快了不少——她不会对傅展承认,那似乎太过高尚,和她的画风不符。不过,接到施密特的示警电话时,那种‘大事不好’的紧迫感里,最让她心烦意乱的,的确是巴黎事件梦魇般的回放。奇怪她已经不记得昨天诱敌逃跑时自己的心情,在人骨礼拜堂的冲击性画面也无法给她留下一丝震撼,傅展把枪口弯上的那一刻,她又看到了巴黎街头的哈米德,他的血肉涂满了街头,与当天被扫射的真实画面在一起,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他们不主动出击,而是悄然避开,美国人从乔瓦尼那里问出线索,会不会再来一次米兰恐袭?
他们会的,恐袭后必然收紧的安保与名正言顺的盘问是他们找人的利器。越是接触,越能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这个庞然大物的肆无忌惮,在各种方面他们都喘不过气,这就是被强权压迫的感觉,那三名探员会不会和难民中潜伏的‘社会领袖’接触,分发武器与死亡?当平民倒毙街头时,他们是不是只是付于一笑,继续谈论晚餐时的提拉米苏?
不,这三次死亡她毫无感觉,倒不像是傅展说的一样,以英雄自诩,但她的确隐隐有些解气的畅快感,像是为哈米德,为那些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在枪声中尖叫狂奔的民众们做了点什么。即使这思路没什么道理,可能纯属推卸责任,但——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李竺忽然大声说。傅展嗯了一声,“什么?”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语气低沉了下来,“你喜欢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吗?”
傅展的答案,往往都藏在问句里,他不是那种会老实回答问题的人,这一次一样用失笑掩盖了真实反应,李竺望着他——他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可眼神永远是傅展的。“那你呢?你真的不喜欢那种感觉吗?”
如果真的不喜欢的话,早就死了,他们正走在一条小径上,被他们所遇到的那些打手雕塑,李竺不禁在想,如果施密特只是打了那通电话,告诉他们打手正在过来的路上,还有五分钟就到,并未提出后续解决方案,他们该怎么处理乔瓦尼?他和他的雇工都看到了他们的脸,也知道他们的身份,更不可能在询问中完全保密,丝毫不露破绽,经过后续盘问,也一定会把他们的对话和盘托出。三场命案,为他们挣到了十几小时的逃离时间,但如果没有施密特的后勤支援,他们根本无法主动出击,五分钟的逃离时间能逃出多远,他们的逃亡是否在米兰就要伴着又一起恐袭和无数生命的逝去宣告终结?
在这条小路上,如果还是原来的自己,那么你早就已经掉队了,要保证你还能往前走,就只能任由自己被重新雕塑。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永远在凝视你。喜欢这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刺激,一次次完成不可能任务的成就感,死里逃生后忍不住想傻笑的感觉,生命在这一瞬间的确似乎攀上高峰,浓烈无比,会上瘾也是人之常情。
但那样的话,她和吉姆、雷顿又或是红脖子还有什么区别?
“乔瓦尼会没事的。”她强行转了话题,自顾自地说,“施密特他们会遮掩好他的足迹的,只要藏到这事儿结束就行了——只要再藏一周就行了,他知道得不多,美国人不会拿他怎么样的,是吗?”
他们隔着换挡杆对视了一眼,眼神在空中撞出火星,一直存在的分歧再一次在火花中被烫热,他们本来就是极为不同的两种人。对他来说,她太怂,总是瞻前顾后,拘泥于无聊的社会规范,对她来说他太疯狂危险,似乎从不把道德和人性放在眼中。这段同生共死的逃亡,能拉近他们的距离,却不足以消弭他们的分歧,反而让他们的不同更加显眼——现在,她被淬炼得更自信,也更敢表达,不再会藏着自己的声音不说,而是敢于在对视中,表达自己的坚信。
傅展看不出失望不失望,也许是失望的,人都希望被赞同,但李竺说出口了反而更坚定,是的,她也喜欢这感觉,但她更在意乔瓦尼,人不能因为喜欢就沉迷,总有些别的什么更重要。
“你相信过什么吗?”她问,追着傅展的眼神。这一问横空出世,却像是接上了一天前的话题,在那时候他们似乎还不够亲密,战争的确会让人的关系快速升温。
傅展的眼神又调转过来,它是冰凉的,没温度的,瞳孔圆圆的,就像是野兽的眼睛。“没有,从不。”
那也许你就并不适合做这一行。一丝模糊的念头掠过,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大体说来仍是一片含糊,这四个字就像是一盆凉水,泼湿了心中的什么,她点点头,靠得更深了点,蜷在车窗里望着窗外掠过的原野,托斯卡纳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与田地,所以山野依然维持着绿意,这是很好的慰藉,现在并非伤春悲秋的好时机,她没时间沉浸在什么若有所失的怅惘里。
车子安静地往前开了一段,傅展也没开音乐,他像是忽然失去了和对面来车打招呼的兴致。
田野间的秋风拂过,假体被吹得乱颤,乔瓦尼真的给了他们很好的矽胶,不是什么材料都能这么逼真的。
“……他会没事的。”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李竺几乎以为傅展会读心,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眼神碰了一下,傅展又转回去看路,就算有什么情绪变化,这么多假体她也看不出。“乔瓦尼很聪明,我和他都说清楚了,他会没事的——他也没生我们的气。”
“真的?”
“真的,”傅展是不是在骗人她根本分辨不出,也许他就是为了安慰她,“到这一步,生气只能更把我们的歉疚往外推,乔瓦尼很聪明,他不会这样想的——他反而很关心我们的处境,我没说太多,就告诉他我欠他一次。这份情,来日迟早回报。”
有点说服力了,或者他依旧是在砌词安慰,不过李竺并不是那种不知足的人,不管是乔瓦尼的确如傅展所言的大度,还是傅展愿意编造一个这样的谎言来安慰她——这两种可能,不管哪个成真,都足以让她的嘴角上扬,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她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但微妙的心情不知他是否体会得到,不论如何,车里的气氛是轻松多了,傅展扭开音乐,90年代的流行音乐顿时流泻出来,伴着风声在一片浓绿的原野上轻舞。
~Oooh-ooohbaby,you-vebeensogoodtome~pleasedon-tmakeitwhatit-snot,Well,Ithoughtweagreedonwhatweneed——
这是亚当和玛丽会喜欢的歌,他欢快地唱着,宝贝你对我太好了,请不要让我遐想连篇——某种程度而言,它颇应景,不过傅展和李竺都不是那种因歌生情的人,他们只是单纯地享受着音乐,虽然过去这段时间过得很糟,但开车上路时,吹吹风,听听音乐的感觉还真不错。
“施密特那边有什么消息?”对话重新变得自然起来。
“没有,只是问我们到哪了。他们没动用卫星跟踪,说是要尽量减少网络足迹。”
“态度变化很大。”
“这就是我在说的,你有多强,就能得到多好的待遇,”傅展讲,重新把手搁到窗边,和迎面而过的菲亚特互送大拇指。“他们现在是真的想合作了。”
“终于肯告诉我们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了?”
“没解释,他们想见面详谈——比我们对网络的警惕性更高。我猜,他们可能想雇我们当信使,在东方快车和巴黎之后,终于发现我们是最理想的选择。”
“信使?”李竺问,她有点不可思议,“互联网还需要信使?”
正因为她不相信互联网时代还需要信使,所以对即将到来的会面颇有戒心,生怕这是一次针对U盘的暴力伏击。即使施密特在米兰表现很好,也不能让她完全放心,这极有可能是烟幕弹。
不过,傅展似乎胸有成竹,她也就不再寻根究底,转而问。“那他们约在哪里?”她刚睡了一会,只隐约听到傅展在讲电话,所以对这些细节都不甚了了。
不知是想到什么,这一问问得傅展笑了起来。
“我们这简直是在游欧洲噢!比旅行团都走得好。”他一边摇头一边揭盅,“他们当然就约在佛罗伦萨——就肯定会约在圣母百花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