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机场贵宾候机室伊斯坦布尔,城上之城,巴尔干半岛的明珠,拜占庭与奥斯曼的余晖至今照耀在索菲亚大教堂的尖顶上,蓝色清真寺和托普卡帕宫倒映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碎浪里,清真寺的礼拜声悠悠透过大喇叭传递,清晨五点钟起,在一座又一座宣礼塔中完成接力。这城市很贵,人均收入却不高,外来者常会疑惑本乡人该怎么在这样的物价中活下去,拥挤的电车顺着铁轨摇摇晃晃,穿过许多灰暗肮脏的街区,自60年代后就未经修缮的老楼,街角闲坐着三五闲坐,无所事事的老人——与年轻人。
年轻人无事可做,这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危险的征兆,可不论如何,电车中的乘客们却始终还固执地保持着国际大都市的最后一丝尊严——女学生们穿着西式校服,和男人自然地共处一个车厢内,穿着短袖的女游客也不会引来特殊的眼神。60年来,无数在此中转的旅客潮水般地涌入这座城市,令它的居民也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见多识广,这座城市和国际化的距离就这么近,一部电车的距离——顺着纷杂的快轨一路往欧洲区深处,半个多小时就能到阿塔图尔克机场——亚洲与欧洲最重要的中转场合,也是土耳其在这个年代最能拿得出手的奇观。
绝非过誉,这机场可真是数得上号,和永远停留在80年代的城区截然不同,它那老派的奢华在50年后都不过时,大得就像是一座迷宫,一座购物广场被搬进来填充进国际候机区里,要是走错了方向,半小时也不够你往回跑,它是这么的大,这么的热闹,旅客之多让行李小推车成为稀缺资源。尽管去问好了,在某个随随便便的周五晚上,你可以跑遍最近30个登机口(这可是一段不短的路,记得吗,这机场很大),也找不到一辆珍贵的小推车,每个幸运的推车客都能告诉你一个不亚于中彩票的传奇故事,详细地炫耀着他们是怎么无意间从某个即将登机的旅客手里接收了这宝贵的财富。那些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拎着两到三个随身行李的旅客,要么是详尽地观察着最近一个登机口的战略形势,要么就只能无视豪华富丽的免税商店,怏怏地坐在拥挤的候机区生闷气。
当然,也许……还有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乘着VIP候机厅门口的地勤离开时,偷偷潜进盗出一辆VIP专用小推车,和大众版比,它做得更精致,也更小巧,还能为你带来些许另眼相看的特权。在门外一轮难求的行李车,这里排成一整行——对资源的极大浪费,是奢侈品的基本属性,这种体验,也包含在昂贵的两舱票价中。
Rimowa登机箱、Macbook、Surface、Airpods,这几乎是乘客的标配,这里穿着职业套装的人也比外头多,倒是不怎么安静——很多人争分夺秒在开视频会议,同乘一班飞机的同事也急于把握时机展开社交。还有许多人皱着眉头敲打键盘,当然更不乏商业伙伴间的巧遇。你飞欧洲,我去亚洲,一道海峡劈开了这座城市,把它分成欧亚两个区,这是它独有的动荡气质,这城市就像是它挂在裙角的恶魔眼,多少带了点邪性,不论来自哪里,天南海北,别奇怪,都能在这里重逢。
“——李小姐。”
这是个教科书般标准的两舱客,Rimowa登机箱拉在身后,三件套定制西装似乎来自伦敦萨维尔街,体型保持良好、有健身痕迹的体型,腕表、领带夹、袖扣,处处露出低的调小讲究,笑容含蓄,长得和衣着一样体面,他不无惊讶,“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傅先生!”
李小姐一样很吃惊,她站起身和傅先生握手,“怎么这么巧,你是——”
“我从伦敦回国。”他乡遇故知,傅先生很好奇。“李小姐你是?”
“我转机去雷克雅未克。傅先生去伦敦是——”
傅先生是副总裁,他服务的服装企业,这几年发展良好,触角更向世界铺开,最新动向李小姐没理由不知道,她这是明知故问。
——傅先生的笑容依然温煦,“集团秋季秀会在伦敦开,过去谈些细节。李小姐去雷克雅未克也是谈生意?”
生产企业人多事多,总裁是挂名,一心忙设计,实务都是副总裁在抓,他飞哪里干什么,别人不了解很正常,可李小姐是明星经纪人,动向和明星息息相关,这时候她去雷克雅未克做什么,傅先生会不知道?
装什么装?李小姐笑得也很热情,“带秦巍拍戏,我们新戏要在冰岛取景,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啊。”傅先生做感叹状,“确实,李小姐你们的艺人是越来越厉害了,现在进一步往好莱坞发展,全世界都有名气,以后,在国内的时间恐怕越来越少了吧?不得不佩服你调教艺人的功力。”
“哪里哪里,傅先生过奖了,你们的设计师还不是一样,现在已经是国际化品牌了。听说这半年是不是都打算住在伦敦?”李小姐捂嘴娇笑,装得和真的一样,“佩服的是我才对。”
虚情假意,握着手寒暄到现在,虚伪就像是架在火上的锅,煮得都冒泡泡了。两个人就是在比谁更能装,傅先生是场面人,李小姐的决心却不输给他,她可不是设计师、大明星,艺术家性格敏感,不耐烦装,经纪人就得靠绷着,看谁绷得住——她要绷不住,傅先生觉得有意思,会更装下去,她要一直和他装着,他摸出虚实了也自然会适可而止。
她猜得没错,两人对视一会,傅先生笑一笑,先让一步,道出了真正的原因。“伦敦距离雷克雅未克更近。”
这话没头没脑,李小姐却和傅先生相视一笑:两个人说熟,不是朋友,说不熟却又实在是矫情了。一个经纪人,一个副总裁,都是服务性岗位,他们是说不上交情,但谁让李小姐照料的大明星秦巍,和傅先生跟随的设计师乔韵,正是国内知名度颇高的一对情侣。两个大人物谈恋爱,高管说是王不见王,但工作上自然也逃不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发展是越来越好了,”李小姐也说几句真心话,“傅先生穿这么规矩,是从办公楼直接赶来机场的吧?”
【韵】集团灵魂人物乔韵是本色设计师,挂了个总裁的衔,但满脑子都是她的设计,傅先生说是副总裁,干得是总裁的活。公司发展得越好,实权人物也就越忙,这是逃不掉的。
“李小姐不也是一样?昨晚才在颁奖礼上看到你——多谢照应我们家生意。”
“都是自己人,应该的。”李小姐是秦巍的经纪人也是合伙人,至少是合伙人之一。秦巍是大明星,也是名校高材生,演戏创业两不误,有一定名气以后,从原公司跳出来,拉李小姐一起自立门户,和海归老同学合伙搞经纪公司,现在俨然也有模有样,旗下签了十几个B咖艺人。公私两便,这些艺人出席什么典礼首映礼,也少不得向【韵】商借时新礼服。“也要感谢傅先生肯照顾,次次都借我们心机款。”
“都是自己人,”傅先生也是这句话,“你们的秦先生就是乔小姐的心头肉,他的人,当然要穿最好的。”
这话听着亲热,再品有点酸,李小姐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有点同情,“艺术家不好伺候吧,傅先生?说句心里话,能和乔小姐合作这么多年——真佩服您的修养。”
什么修养,不就是说他受气?傅先生对乔韵的野心,不能说是司马昭之心,可该明白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眼看着乔韵这么多年来,和秦巍分也好合也好,都把他当心头肉疼着,傅先生就是墙边的野草,宠全是秦巍受,罪是傅先生挨,这样的情况,有点心气劲的人都忍不了,李小姐的佩服半真半假——也真亏了傅先生。
“怎么说得上是修养,”傅先生笑得有点自嘲,好像什么也没听出来,“也就是和她熬着呗——说实话,一般人也真没法和乔韵合作,容易怂,除了我她也找不到别人了,这才能一直混下来。”
一般人容易怂,谁是一般人?李小姐和秦巍合作之初,对这个长相家世才华性格无一不引人垂涎的美男子有没有过野心?是什么让她只安于现在的合伙人角色?她是不是怂了?
客套话说尽,两人无以为继,对面一笑,不约而同掏出手机,各自低头。
【靠,你绝对想不到我在伊斯坦布尔遇到谁。】【傅展!妈了个鸡,这个死变态,感觉对乔乔还是贼心不死——我要是你我就提防着点,话里话外他还想把我绕进去似的,感觉在试探。】李小姐一边打字一边擡头,眼神和傅展撞了个正着,对他甜甜一笑。【能不能行啊你们,这么几年了还没把他从集团里排挤出去,你可得小心了,可别让他温水煮青蛙,把乔乔拐走了。】【有意思,竺姐,】大明星就是大明星,秦巍对身边的潜在小三似乎不太在意,回的信息里有笑意。【怎么感觉,你比我还讨厌他?】李竺偷眼打量傅展,两人眼神又撞上,她龇牙咧嘴,露出个假笑:秦巍是艺术家,专注自我世界,‘他强由他强,清风抚松岗’,人事倾轧很少放在心上。但她不同,生意场里厮杀这么多年,唯独在傅展手里栽过大跟头,被他当傻子耍过。【我记仇,不行吗?】秦巍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星途一直顺,唯独前几年有过一次裸照风波,沸沸扬扬闹得很大,直接导致他和乔韵决绝分手,之后历经种种,才艰难复合。【别忘了,我们一直没证据。】就是因为一直抓不到证据,李竺才对傅展更戒备,她承认,自己的厌恶里夹杂着些惧怕——她知道自己不太斗得过,所以比起报复,只能选择敬而远之。
【就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这男人,看着光鲜,其实思维扭曲、没底线、没人性。】两人的眼神三度遇上,她第三次甜笑,手里盲打输入,【伊斯坦布尔机场能遇到这么多人,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遇到了他!】【挺好玩的。】
在这么随机的一个角落,随机地遇上了这么个熟人,傅展也觉得很有意思,值得和朋友分享一番,【居然在机场遇到熟人了。】【谁?】
【重点在巧合,是谁倒不值一提。】
【废物?】
傅展擡起头看看李竺,和她的眼神撞在一块,李竺冲他盈盈浅笑,他也回以温煦的微笑,【差不多吧,有点天分,但心性不行,格局太小。】【你看谁的心性行过?】对面问得很挑衅。
傅展不以为忤,【心性也不是越复杂越好,陈靛的心思很单纯,心性就不错。】陈靛是【韵】集团第三号人物,论心眼子,一万个他也不能和傅展拼,但胜在心性简单坚定,从集团设立至今,一门心思就跟住了乔韵,从未想过叛变到傅展这里来,几年来不是没给傅展带来麻烦,但倒也让他欣赏。像李竺这样,开始对秦巍有点心思,私下搞小动作,玩到一半又收手,够胆玩,没胆付账的人,在傅展看来,也就值得一个字——怂。
心性如此,她一辈子只能给别人打下手,最多做到公司高管,要跳出来自立门户,难。
其实对方是什么人都无所谓,在傅展,一样是看得清清楚楚,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傅展看陈靛,无奈中带着尊重,看李竺却多少带了点不屑,所以笑得也特别有优越感:李竺笑里藏的厌恶和忌惮,他不是没看出来,只是不以为忤——吃过一次大亏,她算是记住了,想要再利用她,不会如上次那样容易……
但,那又怎么样,下回真要用她,他也多得是办法。
两人的眼神在手机上空三度相遇,傅展笑得春风拂面,好像对面坐的是他多年的至交,他好意提醒。“李小姐,你是不是该去登机口了?”
李竺愣一下,眼神落到膝上:护照里夹着登机牌,斜搁在那里,隐约露出登机时间,只是从傅展的角度却不怎么好看清。落座后聊了不少,但她并没提自己的航班和登机时间,这变态……傅展的观察力,是真的很强。
意识到敌人的出众之处,心情总不会太好,李竺也乐得少和他呆在一块,她看看表:“是该过去了,只是广播怎么还没通知呢?”
贵宾休息室里当然有航班信息牌,傅展很绅士,李竺身上东西多,他主动过去查看。“李小姐你的航班是——咦?”
话没说完,他的脸色就是一沉,李竺认识傅展五六年间,从来没见他因为任何事情失去镇定,她警惕起来,抱着杂物跟过去,“怎么了?”
信息牌上并无不妥,上百个航班显示着起降时间,延迟、候机、登机、离港……但傅展的眼神却并未停留在电子屏幕上,而是落到了贵宾休息室外的商业区里:隔着商业区,是一间颇负盛名的土耳其冰淇淋店,旅客们不分昼夜在此大排长龙,但现在场面却有些混乱。卷帘门拉下了一半,队伍前列的旅客生气地维护着自己的权益,但店主却充耳不闻,他正匆匆清空着自己的收银机,一边警惕地张望着四周,眼神和傅展碰了一下,两人无意间对视了一会,他像是被傅展的眼神惊吓着了,眼神更沉,抓过一把硬币塞进塑料袋里,哗啦一声,猛地拉下了卷帘门。
“这……”
排了数十分钟,眼看胜利在望,店铺却毫无预警的关门,这感觉当然不好,排在前列的生气,排在中部的遗憾,排在队尾的迷茫中又不乏庆幸——还好损失的时间不多,议论纷纷中,他们逐渐向四周散去,李竺有点迷惑,“傅先生——?”
她的问号藏在语调里,傅展瞥了她一眼——店主刚才的表现有解释了,他的眼神锐利得就像是一根钉子,脸庞仿佛结了一层冰,李竺一直知道他是个厉害角色,但她没想到没有保护色的傅展会这么……骇人。就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亮出了獠牙,只凭脊背戒备的一低,就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她倒退了一步,有些怕,但没失去理智。眼神扫视中,许多细节一一浮现:长廊里次第关门的店铺,步履匆匆,数目显著增多的本地人,困惑的外国人,登机口前窃窃私语,不断张望窗户,显然是登机时间已到,但却仍然没看见自己飞机的乘客……
“要出事了。”
几乎是和她心底浮现的警兆同一时间,傅展在她耳边低语,他的语气异常肯定,“可能有不好的事会发生。”
他牵住李竺的胳膊,“和我来。”
李竺同时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两人对了个眼色,彼此都有些愕然,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如此镇定,但又很快恢复过来:很可能要出事了,不管出什么事,贵宾休息厅里的乘客都会是最显眼的目标,现在当然不能呆在这里。
危机来临,别的事无暇去想,李竺匆匆把随身行李收拾一下,和傅展前后脚快步低着头走出静谧的休息室,几个旅客从自己的电脑前擡起头,奇怪地看着他们,丝毫没意识到不对。李竺垂下眼避免一切对视,经过LCD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屏幕:上面所有的航班,不知何时都已经翻成了Delay。
要出事了。
她的心猛然一沉,扯扯傅展衣角示意他看,和他交换一个眼神:恐怖袭击?政变?叛变暴动?
接下来该怎么办?联系谁?现在是不是该从机场出去?
休息室里,有人升了个懒腰,沙发区不知谁说了俏皮话,低低的、体面的笑声浪潮蔓延开来,休息室外,旅客们说说笑笑,妈妈追赶着淘气的小孩,远处,有人像是无意推翻了行李箱,炒豆子一样清脆的撞击声响了起来。这声响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却让李竺和傅展同时一怔。
傅展一把抓住李竺的手,强硬地把她扯上前和他并行,他的手劲很大,但李竺丝毫没有抱怨,而是顺从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本能地紧紧扣住了傅展的手指。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这是刚才起就一直在心里回响的感觉,而已经出事了,却是理智的判断。
——是的,尽管大多数人还没意识到,但,恐怕阿塔图尔克机场,乃至整个土耳其,都已经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