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三子一疯,皇上的前四个孩子基本就算是全废了,历数下来,有病死的,有疯的,有中毒死的,还有因隐疾而基本等于残废的。死因都可谓是五花八门了,朝野中也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这就是天人感应了,皇帝登基以来,又是开海,又是地丁合一,尚且还爱好南风,种种行为,均视祖宗成法如同无物,而他坎坷的子女运,便是这般糟蹋先人遗泽的天罚了。
拿孩子说事,真正是冒犯到了皇帝的逆鳞,连日来燕云卫频频出动拿人,以诽谤君父的名义将好些御史、员外郎下了诏狱,这才算是将这股谣言平息了下去。但最能体现皇帝内心深处真正想法的,还是他之后的举动——
自从太后去世以后,天家就很久都没有做过大规模的法事了。可今年冬天,皇帝对佛事是异乎寻常地热衷,香山的各大寺庙都因此忙碌了起来,有的是做法事,有的是发宏愿翻修金身。皇帝甚至还主持监督了对皇陵的修葺工作,这一切种种,似乎都暗示了这么一点:历来不信邪的皇帝,在接二连三的厄运跟前,毕竟也有点服软的意思了。
鸾台会这一次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如非尽知内情之辈,恐怕就是把真相公诸于众,都很难取信于人。因此蕙娘等人并不担心燕云卫的明察暗访——从后续反应来看,皇帝似乎也并未起什么疑心,燕云卫现在倒还是在广州查访毒菇下落:依然纠结于二皇子的事呢。
至于内宫之中,五皇子的地位陡然直升,杨宁妃也就在此时撂挑子了:三皇子都疯了,现在只能退回内宫居住,还有谁比亲娘更能好好照看他?杨宁妃显然已无多余的精力和心情照看五皇子,她直接向皇上提议——也到了把牛贤妃接回宫中的时候了。
宫中这接二连三的噩耗,的确也使得皇上有点吃不消了,现在存活的五皇子、六皇子等人,身边都跟了有重重护卫,保护工作不知比从前严密了多少。当然,再严密的护卫,也比不上母亲的用心,牛贤妃势必已不能在大报国寺中躲清闲,她便顺理成章地重新回到内宫照看五皇子,只是借口身子不好,躲着并不愿出面执掌六宫宫务。
既然如此,权德妃似乎便是最理想的人选了,但德妃也以专心照料六皇子为名,再三逊谢了这一任命。皇上一恼火,索性将连太监正式任命为六宫大总管,着令其整顿宫务,安排侍卫整顿防守,隔绝外界对于皇子居所的不良影响。
也因为这一离奇的发疯事件,整个年朝堂上都过得不大太平,杨阁老少了三皇子掣肘,倒是比以往更为活跃,只是现在新党、旧党都失去了依附的目标,行事底气也不免弱了三分,不少人把眼睛盯到了权家。闹得权家只好闭门谢客,全躲到冲粹园内过年,才算是保持了中立而低调的态度。
其实,从朝野间的流言,也能觑出关于开海一事,纷争的强烈程度。现在杨首辅更是力主继续禁海,而王阁老的意愿一样坚定,摆事实讲道理,和杨首辅算经济账:这个海不开,财政收入顿时锐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十年以后,皇帝拿什么当家?
再加上西北地区,果然被福寿言中,北戎虽然组织不了大规模的对战,但小规模的骚扰依然无日无之,战事一直不能算是完全稳定下来。桂家边军也一直都处于战争状态,以及南海和英国人谈判的曲折进展等等,皇帝整个冬天都没能好生休养生息,等到承平十七年的春天,他的健康情况的确是有点不容乐观了。只好称病罢朝,缩回静宜园休息,将一切争议封存搁置,等到皇帝病好时候再说了。
蕙娘整个冬天,有闲暇都在部署蒸汽船的研究工作,她以宜春票号的名义对外招揽人才,高薪厚禄,自然也是吸引了一批能人巧匠来投。至于之后的事,便交给杨七娘去做了。当然还有宜春票号的一些例行公事,以及海外战略的调整等等。因大秦禁海的关系,如今几处宜春海外据点都只能勉强维持经营,虽说票号不必做赔钱生意,但运输银两也是有成本的,乔家人还想裁撤几处据点,以适应随着禁海政策而来的海商衰退,为蕙娘一言否决。如今她在宜春票号威权日重,又有桂家鼎力支持,乔家人亦不好多说什么。横竖吕宋一带的特许公司,已使宜春号赚得盘满钵满了。
待到开春以后,权世赟捎信过来哭穷,和蕙娘算了一笔鸾台会的开支账:虽说各地产业都有出息,但少了暴利的火器线,香雾部、清辉部等地的开支,哪里是同和堂等产业能够支持得住的?他甚至都说到裁撤广州分部的份上了。
蕙娘看了,不过付诸一笑,转头从自己私房里就支出了二十多万两,权世赟对她的态度深感满意,也就安稳了下去。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夏天,此时歪哥已经十岁,朝中已有各色人等为女儿提亲,均是高官大族的女儿,蕙娘亦大有岁月之叹。和权仲白商量过了,便去问歪哥意思,歪哥还是老话,反正一切听父母指挥。
如此看来,不到计划成功,权家再无痛脚的那天,歪哥对自己的婚事估计都是这句话了。蕙娘无法可想,只能以孩子年纪尚小为理由,一一地回绝了。
连歪哥都有人来说亲了,乔哥那边,媒婆自然是无日无之。蕙娘度乔哥意思,多半是属意于桂大妞的,问他意思时,乔哥却又和歪哥一样,一律也是长辈做主,逼得狠了,方低声道,“我又没功名,家里人口又少,无权无势的,只靠着祖父余荫同姐姐的照拂度日。同许家四郎比,一个天上一个低下,桂姐姐又怎会选我?”
乔哥这孩子,虽然这不好那不好,但最大的好处,就是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蕙娘勉励他道,“虽说你天资不算多么过人,但咱们家家财万贯,家教也还算良好,最重要人口简单,你人品也敦实。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女儿想要求你这样的良婿都不可得的,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也知道,大妞对自己婚事是很有说话余地的,行不行,先问过再说吧。”
乔哥唯唯而已,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没有,沉默了一会,又说,“歪哥……”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道,“先不说他心性不定,那喜欢也没几分准,就是桂大妞本人亦看不上他,你少担心这个吧,自己想想该怎么和桂大妞说是正经。”
也索性就不理乔哥了,由得他去折腾。她这里只慢条斯理地和许家、桂家一道布线不提。
等到这年秋天,权世赟又一次写信过来要钱,蕙娘遂提出想回龙楼谷看看,以便理顺权族和鸾台会的财政需求,有意拨出几处产业专供这等需求。
这样好事,权世赟自然欣然从命。蕙娘遂以回家祭祖的名义,又一次踏上了回去东北的旅程。随身带了绿松服侍,一路晓行夜宿,回到白山镇以后,也是驾轻就熟地乘船过江,同上次不同的,便是身边多了个绿松服侍罢了。
这一次回谷,蕙娘的感受就和从前截然不同了:校场、炮厂等,均已荒凉废黜,迎面而来的居民,多以妇孺为主,成年男丁没有几个,且都还矮小干瘦,各有不足。这一次,就是燕云卫的人进来谷中,一时间只怕也发觉不出什么不对了。更别提寻常百姓了,此处看来更只是一个普通的大村庄而已,顶多是谷中建筑严整,隐隐能看出住民的来历。
至于那笑话一样的殿宇,凡违制处已经全部拆除,眼下看去,不过特别高挑轩敞而已,虽然高度依然还是违制,但这种事在边境地区很是多见,亦是无伤大雅了。蕙娘在谷里走了几步,便兴起了一种苍茫颓唐的心思:权族的雄心壮志,此时多数也已经随着这被拆掉的金銮殿,随着在海上沉没的战船一道,付诸东流了吧?现在除了权世赟等寥寥数人以外,到底还有多少人,记挂着皇图霸业呢?
但这伤怀的情绪,亦不过片刻,便被事实给打散了:虽然精锐战士几乎都死于海难,但进入居住区后,其实还是很容易就能观察出来,权族的男丁依然还是不少的,只是年纪都还幼小了些,只怕再过两三年,谷里就又能凑齐一支队伍了。
权世赟这一次亲自到白山来接她,见蕙娘左顾右盼,神色似乎若有所失,还整个往另外一个方面想岔了,竟出言解释道,“现在除了龙楼谷以外,白山镇附近的男丁也开始操练习武了。这几年边境不太平,借口都是现成的,不过三年,我们还可拉起一支三千人的精兵。”
他要从蕙娘手里拿钱,口气自然是越大越好了。蕙娘听了,也做出欢悦之色,口中却道,“未知具体训练计划如何,稍后还要请问小叔。”
权世赟只唯恐蕙娘问得不详细,闻言亦笑道,“这个自然了,不过你远来辛苦,不妨先休息一番,若有人想要探望,也可先行探访,晚饭后我们再来细说此事。”
蕙娘点头笑道,“多谢赟叔体恤了,我也的确要看望大哥大嫂一番,不然,爹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权世赟是深知她和大房恩怨的,对此不过会心一笑,蕙娘又漫不经意地说,“这一次来,给天哥兄弟几个都带了些东西,一会儿让绿松给您送去吧。”
提到儿女,权世赟的神色便柔和多了,他道,“天哥回来以后,多嫌谷里寂寞,很想念京城,尤其就想念他绿松阿姨。”
两人有说有笑,到了蕙娘住处这才分手,蕙娘入内洗漱了一下,便和绿松分头行事,她去拜访权伯红和林氏,让绿松给权世赟送礼去。如此在谷内盘桓了两天,和权世赟定下了一年供给三十万两银子的数目,便欲告辞回京。权世赟还道,“你大伯外出访友,这几日便可回来了,你不多留两日,拜见一番?”
这位权大伯,真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令宗房如此忌惮,次次都不令蕙娘和他见面,蕙娘此时亦没心思见他了,含笑婉辞以后,顺风顺水回了京城,已是又一年的冬日了。
这一年冬日,朝中倒也平静了些许,过了冬至以后,大家也都开始准备过年了。就连朝中,因海禁的事终于消停下去,地丁合一也正稳步推进,也给了大家一丝喘息之机,众人正预备过年诸事时,忽然西北又有了动静——这回,不是从陕西一带突入了,北戎诸部合兵,是直接踏破宣德防线,往关内进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