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到新闻了吗!”
周三下午,有人冲进来大喊一声,“海对面正式发布细则,下个月生效,所有收购案的框架都可能要重写了!”
这句话改变了整个办公室生态,人们纷纷跟着哀嚎起来,“什么?”
“天呢,你确定下个月生效?”
“这么快?”
“那我们手里的案子怎么办啊!”
人头像是海草似的从格子间里钻出来,一个个都仿佛很烦恼,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窃喜,“我靠,我看到了,史上最严调整,感觉后续应该要谈判啊。”
“那我们是不是要放假了?”
曲琮从电脑前擡起头来,还有点晕头晕脑,她刚和一份半块砖头厚的合同缠斗了一小时,记号笔都快用干了,“我们现在的案子几乎全牵涉到海外专利,这还怎么继续做下去啊?先学习细则吧。”
“现在该担心的不是甲方还买不买吗?”成少春端着咖啡施施然从她身边经过,“你看,老板开始打电话了——等着吧,我们应该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通常来说,律师都希望能参与到大案子中来,但长期的过度加班也会催生本能的求生欲,人们渴望好好睡一觉,而且律所的工资反正不是他们自己来发,小虾米对这出黑天鹅事件多少有些喜闻乐见的态度,就是大佬也未必不喜欢——学习细则倒是不能算计费工时,但雪片般的法律意见书,还有针对各公司法务召开的讲座,这都是一大财源,这个月的计费工时不愁不能水了。真正哀嚎的是出钱买服务的企业,《知识产权交易细则》的突然更新,会给交易增添很多不确定的变数,他们在法务上花的劳务费势必大增,更有一些相对敏感的交易可能要被迫中止。总之,小律师们可以休息了,他们中可能有些人过段时间会被炒掉,但这也比所有人一起过劳死更让人开心。
“这周末都好好歇一歇吧。”
周四早上,人们的猜测得到印证,和格兰德有关的案子,死线都往后推了一周,元黛很有人性,除了组织学习细则(律所会定期组织律师学习最新颁发的法律文件,这是惯例),她没有给组员派太多没意义的活。“抓紧时间,客户要飞回总部开会,决定收购案的策略,如果最终他们的购买意向没有变化,甚至连成交时间都不打算往后推的话,那接下来的几个月你们可以睡觉的机会就不多了。”
突然政策大变,怎么可能成交时间不推?曲琮根本无法想象,到时她们该从哪里挤时间去做必然要多写的文书,但同事们除了唉声叹气,似乎也没有别的反应,他们都习惯了,“没办法,如果还要买,肯定不能推,谁知道再推下去还会出什么新政策?如果要买,甚至要再加快节奏——那就要看老板舍不舍得再扩组,再多找几个人来帮忙了。”
周四剩下的时间就是做点零活,学习一下文件,下午五点半可以准点下班,这在律所和放半天假没区别,成少春立刻在OA里请了周五一天的年假,定了H省竹海中的度假酒店,“出国太紧张,不然我就去泰国了,悦榕庄,我来了!”
时间确实紧张,满打满算就三四天时间,曲琮实在太累,周五和周一一起请,她在OA看了眼请假申请,这两天办公室至少空一半。就连张秘也请了两天——老板来上班,她就不会请假,可见老板至少也有四天是不打算来公司的了。
“假期打算怎么过?”
午饭时间,她敲门找元黛一起去楼下吃点好的,曲琮已经有一周时间,午饭就是坐在电脑面前吃点三明治,连去茶水室的时间都没有,今天下午没什么事,就是组织学习一下文件,她们可以稍微迟点回办公室,午饭不吃个晶彩轩等级,曲琮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我和李铮一起去日本。”元黛果然也是定了度假行程,“下周二回来。”
曲琮欲言又止,元黛挑明了她的担心,“纪荭要去美国一周,这件事在她回来之前是不会有任何进展的。你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现在所有注意力都在新细则上,不管是哪方面,都不会有动作。”
确实,就是调查组的动作都没有这么快,毕竟是常见又便宜的药物,不可能只凭借一篇论文,一份调查报告就给药物定性,甚至格乐素本身的毒副作用,比不上它在国内通过三期的过程更重要。曲爸爸都没让曲琮从华锦辞职,可见他也觉得问题不大。调查组得出结论后,格乐素是否要撤出采购目录,负责人将会怎么处理,这还有得扯皮。曲琮意识到这件事不可能是一浪接着一浪,又急又快的结束,很可能和大姨妈似的,隔一段时间闹腾几天,只要事情没解决,她的心就得始终悬在那里。
“那我也出去一趟。”她说,元黛挑起眉毛。“我还以为你会在家睡几天呢,你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猝死了。”
“要是没有这个突发事件的话,你是不是宁可让我猝死,也不愿意放我回去早点休息?”曲琮反问元黛,她老板笑着摊摊手,做出一副被看穿的样子。
“对剩余价值的压榨。”她告诫简佩,“这是所有私营企业的核心机制,你以后也会这样压榨你的下属的。”
是吗?曲琮想说自己至少会有点人性,但想想又不敢轻易放出大话,她缩缩脖子,“这一行变得越来越可怕了,一群高级劳工的内耗和互相碾压。”
“哪一行不是如此呢?”元黛笑了,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你打算去哪玩呢?”
曲琮撇了一下嘴,“说是去玩……也算是吧,我要去首都抓个人。”
抓的当然就是她辞职以后就‘参加漫展’,参加了一周还不敢回来的‘男朋友’。
和喻星远有关的事,她没和元黛说太仔细,想着老板自有途径知道,毕竟,喻星远辞职的事还是她告诉自己的。不过辞职后跑外地去不敢回来的事,老板似乎没关心,她有些茫然,“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曲琮只好把喻星远的逃避行为告诉她,无奈道,“他应该没和家里说实话,喻家那边依旧积极想订婚。这件事不能这样下去,也该把话说清楚了。”
元黛似笑非笑,没有说话,但摆明有观点藏在肚子里,曲琮本想端个架子,元黛不说她就不听,但到底没有忍住,嗔道,“黛老师,有话你就说啊。”
“我刚给自己立个规矩,不要对别人的感情生活说三道四。”元黛讲,但还是禁不住曲琮的热情。“至于你这个准未婚夫,我要说的大概你也知道——这是个驾驭不了你的男人,任谁都看得出来。”
曲琮自己也知道,她嗯了一声,又禁不住为喻星远分辨,“但也不是说每段感情都一定要男强女弱才能维持的,他也有他的优点。”
“我又没说那是个渣男,喜不喜欢这样的男人那就看你自己了。”元黛笑了,她摇摇头叹口气,“真像。”
“像什么?”曲琮很茫然,“说起来,你为什么给自己立个规矩?闺蜜在一起,不谈男朋友谈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我刚被人说三道四过啊。”元黛喝口茶,她今天看起来神采飞扬,曲琮不禁注意到,在另一桌就餐的男人频频探头盼望,绝对是受到美色迷惑。“别人也说我的男朋友不好,我也一样忍不住为他分辨,所以,你看,世上的事都差不多的,再好能好到哪去,只要自己喜欢就好。”
“哦?”曲琮的耳朵竖起来了,“谁说李经理不好,说了什么?”
“先不告诉你,”元黛讲,“你先说说,你觉得李铮人怎么样。”
在曲琮眼里,李铮当然诱人,她其实深知李铮的缺点,但就是说不出口,就连在背后都舍不得说他的不是,“我觉得他挺好的,不是传统帅哥,但很有魅力——是简律和纪总在说他的不好吗?”
“也不算吧,不是说他差,只是说他是我驾驭不了的男人——你看,这不是巧了吗?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说,但又忍不住用一样的话来形容你和喻先生。”元黛自己都失笑,“这大概就是人性。”
她撑着下巴,半开玩笑地问曲琮,“你看呢?——你觉得,李铮是我驾驭不了的男人吗?”
这是一副很赏心悦目的画面,元黛明艳动人,西装套裙束缚不了她的风流楚楚,慵懒语调漫不经心,好像这件事对她来说也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但曲琮听得出元黛潜藏的在意,元黛对这段感情确实是认真了。
李铮是不是她驾驭不了的男人?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要告诉她李铮在这些事里扮演的角色,甚至是曲琮自己的猜测……在这时候说恰到好处,元黛不会怀疑她的动机,而且老板说得对,曲琮马上要去找喻星远了,她回来的时候可能就是个快乐(?)的单身女郎——
但,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帮李铮隐瞒元黛的动机?怎么解释自己落在李铮脸上的吻?她能不能承担得起元黛知道真相后可能的反应?如果她和李铮闹翻了怎么办?李铮知道得已经很多了,他要是跳到纪荭那里去呢?
这么做很不好,尤其是元黛刚从她肩头把责任揽过去,曲琮理应感激涕零,至少不应该期盼她在感情上受伤。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那个刚刚毕业,赤诚一片的小女孩了。
她只犹豫了不到一秒,甚至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就笑了起来,“这……我只能说,如果我是男的,我驾驭不了你,如果我是……不,我就是女的——那我也驾驭不了他。”
这答案很机智,让元黛失声而笑,曲琮陪着她笑起来,她偶然望见金属柱子上自己的倒影,不禁瑟缩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嘴脸在这一瞬间有一些可憎。
她在做正义的事,曲琮意识到,但这并不会让她变成道德完人,没有缺点。
简单地说,她真不是好人。
——但说不定,坏人还更能让她想做的事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