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轨交错?”胡不忘诧道,“周天相撞……周天也会相撞吗?”
若是从前,阮慈倒也不知其中隐秘,因真实星空被遮蔽的缘故,天星宝术在琅嬛周天乃是散佚已久的隐学,便是中央洲陆也仅有些许大能有所涉猎,南鄞洲那万万修士之中,竟也无一人知晓,胡不忘对此一无所知也是自然。便是阮慈,也是在王真人教授她《宇宙星术》之后才明了少许,她道,“你可知道,宇宙中有个秘境,乃是古来一个大魔头阿育王留下的内景天地残余,那里头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小宇宙,所有被阿育王吞噬的周天,都会在其中投射出一个小星,其上有山川河流,若是能穿越虚实屏障,便可回到阿育王吞噬周天以前的时点中去。对这些周天来说,它们在阿育王境中的形象,就是在虚数中的映射。阿育王境就是他们的虚数宇宙。”
“那么,倘若我在虚数之中,将两颗小星拉到一块,狠狠相撞,那么你觉得,在实数中,这两枚星星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胡不忘摇了摇头,阮慈道,“在实数中,两个周天便会发现自身的运行轨迹发生了变化,有时你想要观察周天的轨迹,最便捷的其实是仰望星空,计算星空的变化。人难自省,身在周天之中,有时对这变化也不甚了了,只能观察周围的变化,来肯定自己的变化。”
这道理其实已颇为深奥,难得胡不忘还能跟上,念兽到底和其余奇兽不同,还能举一反三,问道,“我们两大周天,也是被无形的力量拽到一起的么?是谁有这样的能量,拉动两个周天……难道……难道……”
“自然只有道祖有这个本领了。”阮慈轻轻道,在这宇宙无穷星海之中,她和胡不忘两点真灵,显得极其渺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祖无仁,只需拨弄因果,调理气运,自然便可在重重未来中,将两大周天相撞的结局逐一写就。”
胡不忘半懂不懂,问道,“重重未来?”她未曾经过阮慈那些,便是阮慈对她详加解释,她也不会明白的。
“你只需知道,便是周天内的洲陆,其实也在重重维度的包裹作用之下缓缓移动,只是有气根束缚,还有护洲大阵稳固,并不会偏离太远,但既是如此,在金丹境界,有些神通在运转之时,也要考量到洲陆那微不足道的偏移,否则便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而星空中的万千星子也是如此,虽为周天,但一样在宇宙中漂流挪移,只是虚空宇宙何其广大,便是这无数周天都以高速前行,彼此相撞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还有无处不在的道祖,可以通过维度调整方向,避开大天相撞的结果。”
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解答,阮慈心中从无一刻像是这般明晰清楚,她缓缓道,“若是那些无人庇佑的大天,也有轨迹交错,最终相撞的,只是其中未必有生灵繁衍,而你也并不会多过留意。”
她随手一指远方,“你瞧那处,两个极大的光晕,便是四座大天先后撞到了一处,而星光中毫无灵炁,这大天不是尚未繁衍生灵,便是生灵已经全数湮灭。对我们来说,便没有什么在乎的价值。”
胡不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那万千星海中果然找到了阮慈所言的星象,不由得心醉神迷,久久才道,“原来宇宙是这般广大,又……又蕴藏了这样多的奥秘,有这般多的奇景。”
阮慈微微一笑,“万年之内,我们和大玉周天也要成为别人眼中的奇景了。”
一时又想起了在阿育王境遇到的明潮,脱口道,“难怪,我们说是琅嬛周天来客,明潮的表情那般古怪,想来他也早已听说了什么了。是了,他是风之道祖亲传,又怎能不听说些许风声。”
提到明潮,宇宙中不知何处突地刮起一阵罡风,向阮慈两人袭来,胡不忘吓得一颤,但那风到了两人近前,却又化为温煦,拂过两人神魂,犹如调皮的抚触,阮慈暗道,“风之道祖……他在与我打招呼。”
她此时身处旧日,只余神魂立于宇宙之中,但却的确是这未来道祖第一次在虚空宇宙现身,万千星海中,不知有多少目光注视,多少力量暗中较量,阮慈却是夷然无惧,坦然相对。对胡不忘道,“我们和大玉周天都是洞阳道祖庇护之下的大天,道祖道韵,无所不在,便是我们的星轨天然便要交错,洞阳道祖也有许多办法可以让我们互相远离,此时的景象,只能说明一点,不忘,你知道是什么吗?”
胡不忘神色缓缓凝固,望向阮慈,许久方才低声道,“两大周天星轨交错……是……是洞阳道祖有意为之?”
“至少这个结果,符合洞阳道祖的意志。”阮慈道,“他想要周天相撞,争夺气运,便好比南鄞洲和中央洲陆相撞一般,星轨交错,若没有一方周天的气根如同南鄞洲一般,被完全斩断,星轨是不会分开的。其实便是获胜,赢家也是损失惨重,周天气运要受到极大影响。”
“那……那若是输了呢?”胡不忘颤声问。
阮慈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是念兽,你怎么不明白呢?”
若是输了,琅嬛周天便会和南鄞洲一般,气运颓唐、万劫不复,所有修士的法力都不能寸进,灵炁消耗再无补充,若没有死在周天相撞带来的种种浩劫之中,也会坠凡而死,便是侥幸逃脱,境界也终生无法提升,无非是茍延残喘,晚些去死罢了!
胡不忘久久没有说话,凝视着前方那灿烂无极的星海,她才刚刚见识到这宇宙瑰丽神秘的一面,却又立刻发觉,如此绚烂的世界,原来也如此残忍,便是琅嬛周天,便是强盛无匹的中央洲陆,也无法和道祖抗衡。在那万年之后,两大周天相撞,所有人都不会再有将来,而自亘古以来,无数修士竟没有机会修行天星术,望一眼真实星空,知晓自己的命运。
连命运都无法知晓,连真实都不曾得见!
这一刻,心中所有幽怨狠毒,那些酝酿而出的无法自制的报复之念,仿佛都被胡不忘心中的不甘压下,她轻轻说道,“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服!
怎么可以这样!
心中那初生之念虽是弱小,却仿佛雷霆划过夜空,辟开一道白痕,虽然只是瞬间便被恨念压制吞噬,但胡不忘不知不觉之间,仍是泪流满面,哽咽道,“我不想这样。”
阮慈道,“和你这样不服的人,还有许多,许多许多……”
她不觉想到了镇守虚数的蜘蛛上使,想到了楚真人、谢燕还,想到了北幽洲的残魂,想到了他的的那句话,“我对不起师父,可我不后悔……”
是呀,和胡不忘这样不服的人,还有许多许多,数不胜数,不知在自己的时间,自己的道途中,又做了怎样的选择。而这一切全因为她在虚数中掀起风暴,将思潮改变,从亘古至今,琅嬛周天的修士,心中便从不敬畏,难有盲从!
“你觉得谁是南鄞洲最大的敌人?”阮慈问胡不忘,“是斩断气根的我,还是中央洲陆的宗门,还是主持大局的清妙夫人?”
不等胡不忘回答,她又说道,“你知道么,修士心中,对周天道祖本该是敬畏服从,就像是那些生活在岳隐内景天地中的凡人一般,不论其多么愚蠢恶毒,但对所谓仙师,也是绝对的敬慕,仰他人鼻息而存,自然而然,便会对奉其意志行事……他们心中,没有对主人的反抗和不服。”
“像是我们要撞上的大玉周天,便从不会质疑道祖的决定,上下一心,为万年后的战事准备。道祖希望两天相撞,他们便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成为活下来的一方。他们不会去思索这个决定是否合理,是否公平,没有‘怎么可以这样’,道祖一念,便是天意难违,只有顺天而为,没有倒行逆施。”
“你以为,这样的思维合理吗?”
胡不忘面现挣扎,阮慈望着她笑了笑,“你心中有一点小小的声音,觉得太不合理,你很不服,可那些别人的识忆,却觉得这就是天经地义,南鄞洲众修士都十分敬慕崇拜道祖,是么?”
“……不错,这……这是因为什么?”胡不忘似已有些明白过来,“难道南鄞洲修士天然便和大玉修士一样,不会反抗道祖,因为……”
“因为南鄞洲的护洲大阵,虚实一体,令南鄞洲虚数不受侵染,躲过了这席卷周天古往今来的情念浪潮,”阮慈斩钉截铁地道,“也让南鄞洲成为中央洲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道敌!”
不服的人,怎样看待服从的人?解脱的奴隶,怎样看待情愿的奴隶?倘若无法改变其情念思潮,便消灭他们的存在,令南鄞洲陆沉瓦解,再不复存,所有思潮随护洲大阵一同埋葬,用血肉铸就服从的坟墓!纵使生灵涂炭,中央洲陆也不曾看在眼里,他们本就野性难驯,本就残忍异常,本就不服!
只是一念之差,成就无量悲惨无量劫,阮慈问胡不忘,“你知道,是谁掀起周天虚数之中,那大不敬的不服之念么?”
胡不忘双唇颤抖,热泪长流,喃喃道,“是你……是你……你生就不服,你……你激起了我的不服,你的情念感染了我,还有阿闵、阿华……”
“不错,我就是南鄞洲陆沉肇始。”阮慈深深注视着胡不忘,轻声问道,“不忘,你恨我吗?”
不知为何,胡不忘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往回飞向通道之中,阮慈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无奈一笑,暗想道,“从前我还觉得谢姐姐实在残忍,她要破天而去,连累三国七百年无语,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因我一念,已是灭绝了一洲之地。”
但如今她也已不再是从前的阮慈了,阮慈没入通道之中,转眼间回到了那行将毁灭的南鄞洲上空,妙目望去,天舟已是没入云层,往虚数潜航而去,只有声声清鸣,像是道别,又仿佛再约再见,胡不忘在远处凝视着她,阮慈招手道,“过来,我们回去了。”
她将手一松,原本被掐住的真灵碎片顿时没入体内,刹那间眼前飞沙走石、风云递嬗,南鄞洲其后数百年内逐渐破灭,残余生灵辗转就死,徐真人、清辉真人联袂离去,乃至念兽出生……数千年的光影,在眼前浓缩成极快的画面,不过是霎时,便又回到了那小屋之中,十数年仿若一梦,王真人抱着她还在轻轻拍哄,见她睁眼,笑道,“醒了?你做了好长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