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将这世界的奥秘视为大道,那么世间修士,和南鄞洲这些茍延残喘的凡人又有何不同呢?一样是生活在这般规则由他人一言而定的地方,一样连自身是否饮食排泄都不由自主,甚至连心中情念,都可被人操纵,一样是多数人纵情欢度那短暂的时日,随波逐流,在这本已短促的光阴中,还要互相攻讦、掳掠,欺压弱小,已供自己取得些许微不足道的快乐,莫说感应到求道的辛苦,便是连求道之念也从未萌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也一样有人总是在如此泥潭之中,也照旧在坚持不懈地追求着世间的种种奥秘,想要知道得再多一些。难道因为胡闵、胡华都是凡人,便可说他们没有道心么?
阮慈倒不这样看,此番在岳隐内景天地中炼化因果,旁观这许多凡人的喜怒哀乐,倒也让她收获颇多。那些凡人误以为她是仙师,岳隐和念兽是金童玉女,只是因为她吸纳了太多因果,运法炼化时,自然将法体膨胀,以便因果流动而已。想来清善真人那持灯化身之所以如此庞大,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对金丹以上的修士来说,还维持常人大小更多的只是一种习惯,倘若功法有异,真身尺寸和凡人不同也再正常不过。
因她身材庞大,又占了内景天地中灵炁最盛一处修行,倒有些鸠占鹊巢的味道,岳隐因此被误认为是她的从属,但他也并无怨言,实则岳隐救援凡人,只是出于内心深处一点不忍罢了,便是南鄞洲败亡命运无法避免,但他也想尽自己力量,至少让南鄞洲某一部分人死得平静一些。对于凡人心中的想法,他也并不关切,这内景天地中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凡人无法涉足的,若不是阮慈有意,那几个凡人永远也无法看清她的身影。
金丹修士的内景天地中,已足以收纳凡人,不过阮慈此前并未如此做过,此次在岳隐内景天地之中,反倒是隐约感受到内景天地中的些许神异。她和岳隐此时的关系颇为神妙,她对岳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岳隐对她却一无所知,可以说她就是岳隐,但岳隐并不是她。阮慈此时便仿佛在自己的内景天地中闭目修持,但外人看来,仍是岳隐的形貌,岳隐内视时看见的也只是自己的内景天地而已,然而他每一动念调配规则,阮慈对于他内景天地的每一丝变化便都了然于心。
内景天地,便是每个修士的道果,从开脉时便已然成形,修士修道,便是一步步扩大内景天地,并掌握其中法则的过程。如岳隐希望凡人不要在他体内进食排泄,仅仅是出于个人好洁贪懒而已,实际上,凡人所能留住的灵炁实在微乎其微,岳隐便是将内景天地中幻化出果实小兽,他们吃了以后,照旧会把大量灵炁排泄出来,加入内景天地的循环之中,并不会对岳隐产生什么影响,而哪怕是岳隐设下咒法,为凡人提供种种工具,让他们如外界一般生活,所费灵炁也是微不足道。
凡人对这世界毫不设防,因此任何有能力的修士都可拨动他们体内的规则,无需经过任何博弈。但若是筑基修士被收入其中,岳隐想要让他从此不再修持,甚至是发自内心地不再吐纳灵气,那便需要对大道法则有一定的领悟。不能直接拨动筑基修士体内的规则,而是通过改变内景天地中的若干规则,一步步侵入修士体内,直到同化了修士体内的那条规则,方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倘若把修为继续往上扩大,元婴修士可以干涉金丹修士,洞天修士可以干涉元婴修士,而对道祖来说,大道以下皆无敌手,生活在道祖自己的内景天地,也就是成道周天之中的话,道祖成道之后,对三千大道一定都有体悟,若是想要调整自己成道周天的规则,自然是心想事成,一经更改,周天生灵便会陆续受到感应,因此成道周天的修士,对道祖应当是忠心耿耿,打从凡人起便自然而然具有这念头,就像是岳隐收留的百姓一般,岳隐不愿让他们进食,他们便真个没了食欲,所有那些贪婪,便全着落到了声色之欢上去。
但道祖之后庇佑的其他周天呢?
譬如说琅嬛周天,曾是涅槃道祖的内景天地,洞阳道祖是否真正完全炼化了这绝对特异之地?他要影响琅嬛周天,是否就不如洞阳周天那般随意轻松,只能通过自身掌握的交、通大道,试着影响其余法则,没有那样如臂使指了?
宇宙中那么多周天都没有如此强大的道韵屏障,令周天生灵完全无法离去,是否便是因为洞阳道祖从未掌控琅嬛周天的全部,只能如此严防死守,看管住不知何时落入琅嬛周天的东华剑?
凡人的规则可以被调整,譬如这些百姓,岳隐不喜,便真没了食欲,但若岳隐将性欲也抹去的话,他们又会如何?便会从此安分下来,行尸走肉一般挨过最后的日子吗?还是会就此燃起上进之念,重新开始读书识字,想要在那短促的光阴中参透宇宙的奥秘?
阮慈想来,后者是绝不可能的,这世间大多凡人都是打从心底地愚昧,然而前者也未必能成,这些人心中的欲望终究要有个缺口,倘若取走了食欲、情欲,恐怕便会燃起杀意,彼此斗争更加凶狠。而岳隐想要完全抹去他们心底的欲望,恐怕是难以达成,食欲只是凡人独有而已,开脉修士便可逐渐辟谷,其余欲望却是深植人心之中,好似一团烈火,在道心内灼灼燃烧,通过不同的口子往外散发热力,便是有人能将这团火完全拔除,也难以解决后续的问题。没了这团火,人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这团火正是人修能成为宇宙主流的缘故,也是一切悲欢离合的滥觞。
阮慈心里,只觉得这团火和太初十分相似,思忖到此时,便觉得冥冥中传来反馈,正是言中了部分宇宙真实。这数年下来,一路炼化因果,又见了这些凡人的悲欢离合,只觉得颇多长进。便连念兽也看出她修为又进,对她说道,“你所见到的一切,我也完全眼见,甚至比你见的更多。这些凡人唯独有价值的,便是那些丰富又疯狂的情念,我是念兽,为何我从这些情念中,所得并没有你多。”
阮慈笑道,“因为你不善思考,你虽狡诈,长于谋略,但却不懂得思索。”
念兽却面露深思,许久后方才说道,“不,我善思索,才会有疑问。若我和他一样没有脑子,此刻便半点都不会觉得痛苦。”
她指了岳隐一下,岳隐却毫无触动,他是完全愚钝之人,反而在剑修上进益很快,修成止水剑心,多数也是因为心中本就如止水一般,没什么思绪。念兽时常嫌他没有慧根,岳隐也早习惯了。
念兽又道,“我想了很久,所见一样,你突飞猛进,我所得极少,是因为我无人教导,而你拜入名门,有人教你如何从凡人情念,从自身经历中总结出对修为有用的道理。我和那些正想伐木造舟的凡人一样,都是求道之人。你向他们招手,为何不向我招手?”
阮慈道,“你想杀我,我为何要向你招手?你想要提升修为,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杀我么?”
这一问切中要害,念兽竟不能回答,她来回踱步,越想越是烦躁,对岳隐横眉竖目地道,“你这家伙,真的什么也不懂,倘若你懂,我便可以和你学了!”
但这般咒骂也是于事无补,念兽徘徊许久,突地问阮慈道,“你能不做中央洲陆的人么?”
南鄞洲初会时,念兽对众人都只有杀意,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但相处越久,她心中的情绪也就越来越丰富,甚至开始逐渐有了自己的欲求,逐渐更像是个人了。阮慈冷眼旁观,问她,“你是想求道,还是想复仇?”
念兽反复犹豫,难以回答,阮慈心道,“它心中也有太初之火,连它都有,可见世间万物都有这股本能的火焰。只是人修这股火天然就旺盛,别的族类有些火虽然旺盛,但出口很少,有一些则火苗微弱,但凡有这太初之火的生灵,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我影响,她心中本来只有仇恨,相当于这团火只有一个出口,但和我在一处久了,便滋生出了另一个出口。”
“这两个出口,两种欲求,它更喜欢哪一种呢?从幽怨仇恨中滋生的生灵,会以复仇为最高的欲求,还是以求道为最高的欲求?”
“我知道你心中藏有许多修士的识忆,其实你想要解读心中的疑惑,也可以翻阅他们的神念,寻找典籍观看自学,对你来说,便犹如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若非如此,你身为奇兽,也不会如此老于世故。”
阮慈又道,“但你还来寻我,是因为心中有了感悟,也有疑惑,有了疑惑,便想和人谈论印证,是么?”
念兽虽知人心,但并无太复杂的情绪,还学不会害羞别扭,坦然道,“是,但我又依旧憎恨东华剑使和中央洲修士,因此我很难受。”
阮慈笑道,“我倒也不是不能教你,但你要学会分辨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什么才好,这样,倘若那几个学生中有人来到我处,我会给予他们一些指点,你也一样,你若自封修为,以凡人身躯横渡玉池,来到我脚下,那么我也会解答你心中的三个疑惑,你意下如何?”
念兽双眸一亮,却又踌躇道,“但此处的一草一木,都不能随意损毁,我无法造船,又该如何横渡这么宽阔的湖面,到你身边来?”
阮慈尚未搭话,一旁的岳隐倒是笑了,“凡人求道,不也是如此?赤手空拳,要在汪洋大海中渡向彼岸。想要求道,本就是这般艰难的事情!”
他对阮慈的做法也并不奇怪,很多门派都会设置类似的关卡来考验弟子道心。此时那几个学生已开始试着收集木材,但他们手无寸铁,而内景天地中的树木都是坚韧无比,此举注定难以成功,将来必定也会有人退出,就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坚持到最后了。
那念兽若有所悟,注视岳隐许久,有些怪异地道,“看来你也不是我想得那样笨。”
她对阮慈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刹那间便在湖畔现身,阮慈伸手一指,一道灵光闪过湖面,顿时将这灵炁之湖设下了一重禁制,她给念兽与那几人的考验并不一样,那几个少年只要求道之念足够坚定,下湖游到力竭仍往前行,湖水便会为其补充体力,让他们横渡茫茫湖面,来到自己身边,而念兽却是必须在仇恨和求道中做出选择,方才能够到达彼岸。
对少年的考验还好,为念兽设下这样的禁制,对其余金丹修士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对阮慈来说,她能分辨仇怨和求道的情念颜色,那么便很简单了,只需观望情念便可。随着每次外出历练,自身的提升也并非是得了天材地宝一般立竿见影,但阅历渐丰,神通也就自然而然跟了上来,晋升倒比那等急功近利之辈要更快得多。
正欲闭目重又炼化因果时,她和岳隐神色突地都是一动,同时向外望去,岳隐骇然惊呼道,“好强的灵波!”
阮慈却有几分复杂,“风波起钟……这一次是全力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