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素来贪嘴,这一点苏景行是知道的,会拿出此物哄她开心并不出奇,只是连阮慈自己都没有在乾坤囊中留置灵食,也不知苏景行是出于什么心思,竟还带了一块凉糕,难道他也一样于口腹之欲有所偏嗜?
她微微一扬眉毛,苏景行便知其意,也是笑道,“我每常去到某处,遇有美味灵食,若能久存,总是买下一些,托李平彦给你送去。瞧你这副模样,那小子一定贪墨了我的功劳。”
阮慈忙道,“这却不是,只是他也难得见我,送来书信中又没有特别言明,只怕我闭关期间收到这些,都被天录收起来了,偶尔拿些给我吃,过了两道手,也不知什么是你送来的了。”
她撚起凉糕,吃了一口,果然味美,不免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又见苏景行望着自己,想到北冥洲局势紧绷,苏景行只怕也不能分身,这美味定然是他许久以前外出时所获,纵是当时品尝过味道,也是隔了许久。便并起手指虚虚一切,将凉糕分成两块,递给苏景行较小的那块,笑道,“我们偷偷吃,你便让我多吃一些好么?”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坐下,望着天空中那幽幽星光,此地不分昼夜,不论什么时候仰望天空,望见的都是其余小星,还有那纵横来去、变化多端的魔气。真有种魑魅横行、天魔乱舞的感觉,阮慈出了好一会神,慢慢把凉糕咽下,品尝着那美味甘甜的灵液化入四肢百骸的感觉,这才叹道,“我是在想,从前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在南株洲看着谢姐姐破天而去,那时在我心中,仙人是多么潇洒,多么的快意恩仇,可直至如今,我才知道那样的场面也极是罕见,便是谢姐姐,为了那一刻的潇洒,也一样是筹谋了三千多年。修道人万事皆苦,却又还要奋勇向前,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败给青君,未能拔剑,此时正是最失意最落魄的时刻,便是此刻四大元婴反而呵护备至,但也不过是因为不愿东华剑落到大玉周天手中而已,一俟回到琅嬛周天,只怕便要面临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压,阮慈对前路感到彷徨,也在情理之中。苏景行并不惊讶,只是静静地道,“看来窥伺上境之密,对我而言依旧是极为令人沉迷,但对慈师妹来说,已不是充足的理由。”
阮慈摇头道,“其实若我是你,我也不必担心这些,修道本该是按部就班,你在此时对这些事情不会想太多,只知道循着本能往上攀爬,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待到你该想的时候,便自然会想明白的。我的道途,从开始便是被人安排,我想要摆脱这些安排,便要在还十分弱小的时候,同强大的敌人对垒,时间还极其有限。”
她轻轻叹口气,“仔细想想,各方势力也是煞费苦心,为我安排了一个又一个恰到好处的试炼,或许也并非全是为了我,但总是给我机会,我度不过,身死道消,东华剑等待下一任剑使,不必浪费时间。我若度过了,修为突飞猛进,多少人汲汲营营,求的其实也就是这么一个机会。我似乎不该抱怨什么,但也正是这些机会将我推到如今的地步,却又出了唯一一个变数,倒让大家都尴尬在这里了。”
苏景行问道,“你说的变数,是你没有择选生之道韵?”
这正是阮慈道途中唯一一个变数,这自然不是说她每一个选择都是旁人摆布的结果,只是其余事情,不论她怎么选,琅嬛周天都有相应的变化自然衍生,而且不论怎么发展都是对琅嬛周天有利。但可能谁也没有想到,阮慈竟能真正将十二道基化虚为实,而且在最后一阶道基时还得时之道祖相助,穿越到宇宙诞生之初,东华剑内还蕴含有其余道韵之时,从中攫取了太初道韵。在金丹时便要面对青君意志,却是自此以来,各方势力互相推动,令事态越来越严峻,反而没有给她游历天下,追寻心中情念的时间。
这困局至此,阮慈已不知该如何破解,又有种玄而又玄的感觉,知道这是自己入道以来,所受所有关照的反噬。凡事有得必有失,她从未降生以前,便在众人算中,所走的每一步,看似危险但却从未真正有性命之危,这一切明里暗里的照拂和推动,也令她在短短数百年间便登临金丹,而经历极为浅薄。她喜欢王真人也说不上刻骨铭心,自然也有些不喜、厌恶的人事物,但也绝说不上是痛恨,便是向往道祖威能,却也觉得凡人一生没什么不好。在她而言,什么事似乎都是无可无不可,有时激愤非常,但时过境迁也就不再放在心上。甚至就连向道之心,或许都不如旁人那般急切,因她从未有过艰苦求道的经历,一向都是机缘追着她跑,这听起来令人羡慕,但在此时此刻却成了她最大的瓶颈。
阮慈也不能将所有一切都和苏景行解释,只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刚说了尴尬,又叹道,“你说,当你知道从未有一名魔门弟子能够合道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苏景行道,“第一次知道此事时,我才刚开脉不久,听了也没什么感觉。便是此刻听了也是不以为然,我能否结婴还是两说,结婴之后想要成就洞天,更是难上加难,合道的事,大可以等我登临洞天之后再来烦恼。”
他不由一笑,戏谑地望着阮慈,道,“你这一问,岂非‘何不食肉糜’?”
他是叫阮慈放宽心的意思,阮慈却并不如此认为,摇头道,“你只是尚未学会将时间看成一个尺度——对你来说,开脉与洞天,寿限差了不知凡几,神通也是天差地别,自然是有极大的区别。但若是把时间拉长到一千万年呢?若是不能合道,那时已经陨落,而你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会被人遗忘,甚而连大天都会摧毁。而不论是你对于大天,大天对于宇宙,其实都微不足道,本方宇宙诞生至今,有过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但甚至就连道祖,彻底陨落后也会被人遗忘。那么只要不能合道,你是否存在过,对于宇宙来说没有任何不同,那你觉得对谁来说不同?”
苏景行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对我自己有不同。”
他已不再漫不经心,而是严肃异常,阮慈也是一笑,“不错,你是开脉还是洞天,对你来说自然是不同的,那你觉得让你这一生漫长的道途有意叩模是你的修为,还是你的情感,你所经历过那些独一无二的故事,那些喜怒哀乐的心路?”
苏景行沉思半晌,答道,“我的修为随我而去,但我对大道的感悟或可长存,而我的心绪最是宝贵。”
阮慈幽幽道,“但琅嬛周天内,又有多少人耽于情感呢?连婚姻也只是结盟的象征,你追我赶,若是修为进益慢了一分,便要被甩得远远的,你入道以来,便和同门尔虞我诈,内心深处,除了利益计算之外,你还有多少真正的情感呢,景行?”
她托腮望着苏景行,问道,“你我一别已是数百年,但你心中时常惦念着我,有多少是因为我剑使的身份,多少是因为我是阮慈,便因为我是阮慈,但两百年前那短暂相处,身影便一直留到如今,是因为我的性格有多特别,生得有多美艳么?我觉得也并非如此,只是因为你忙于修炼,与人来往又充满算计,这么些年,你轻易从未想过这些事儿,倘若你此时陨落,回首一生,会不会遗憾你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小娘子,仅有的那几丝心动,也只是利益考量后的结果。”
说到此处,不禁念及瞿昙越,暗道,“说不定官人若能摆脱情种反噬,反而将来成就会更高,他在我身上深情难报的挫折,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折磨,也是沉溺的体验,有助于他参悟道韵。若是自我不够强烈,压根无法在道韵中留下足够的痕迹,那么即使洞天也无法合道,无法合道,对宇宙来说便终是空虚。唉,这便是一早便体会到道祖境界,甚至是旁观永恒道主创世的反噬,也是知见障的一种,对上境不那样好奇,进取之心似乎也自然变淡,这也是我的性格所至,若是谢姐姐,说不定就有种‘彼可取而代之’的豪情了。”
苏景行久久未曾言语,半晌才自失地一笑,“怪道我做不了未来道祖,本想来开导你,却反而被你问住,连我也心事重重。你所见所闻,已远超我的想象,只怕连四大令主都未曾经历。我来安慰你,反而又得你开示,领悟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欠了你一个情。”
阮慈笑道,“你领悟了什么?”
苏景行欲言又止,摇摇头道,“说不清,只是大概日后并不会全心追求力量,对那些仙画中汲取而来的修士心念,也会换一种态度看待……我以前总觉得,成大事者,必定不能沉溺儿女私情,此时来看,那些恩怨情仇、爱恨离合,其实并非修仙负累,反而也正是修道途中极重要的一部分。”
又沉吟道,“但你说得也有理,只不知为何,我们琅嬛周天的斗争实在残酷,若非天资极其过人的修士,哪有空闲分心谈情说爱?”
这些修士自然个个都是毫无合道之望的,不过有没有其实也没什么分别,阮慈道,“对这点我倒是有些想法,大概是大劫将至,需要许多低阶战力,本就没打算让这些修士登临上境,因此并不注重这些积累……只是这样的手段也有代价,风气一旦成形,连我这未来道祖也被卷入其中,我便是想要谈情说爱,又去往何处寻人呢?”
苏景行笑道,“你这是给我留翎子么?”
阮慈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也并不讨厌,望了苏景行一会儿,摇头道,“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我只需用一句话便可吓住你——未来道祖的道侣,不是那样好当的。”
苏景行待要反驳,突地想起阮慈已有一个道侣,不禁悚然望向她,阮慈微微点头,道,“越公子已被情种反噬,我看这还是轻的,日后谁知道他会因为卷入这样的麻烦。”
既然已被情种反噬,恐怕此时便是阮慈将瞿昙越推开,他也因情种反噬,宁可留在阮慈身边卫护道途,不惜牺牲自己的前途。便像是此时,那大玉剑种若是来袭,苏景行也会护持阮慈,但决计不会为她舍命,但瞿昙越的选择可能就不一样。苏景行面色数变,讪然一笑,摸了摸鼻子,笑道,“我还是纠缠沈七去罢,他那因果我还是能勉强承担得起。”
阮慈噗嗤一笑,道,“沈七见着你,都化为那黄衫女子面目么?”
苏景行满不在乎地说,“天魔无相,模样有什么要紧?”
他腾地一声,幻了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貌,阮慈被逗得欢笑不止,心绪也比此前轻快了不少,两人又说笑了几句,谈兴渐尽,苏景行起身告辞,走了几步,又回身说道,“刚才你和我说的一句话,我始终觉得有些不对。”
阮慈微讶,挑眉道,“你有更好的见解么?”
苏景行望着阮慈,双眼透出神光,点头慎重道,“我并不觉得不能合道,对宇宙便没有意撸一个人从生到死,曾到达过怎样的高度,不论是辉煌还是落魄,成功还是失败,这一段从生到死,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旅途,其本身便是宇宙的意撸这期间经历的所有挣扎,所有情绪,甚而是临死前所有的不甘与悔恨,本身便是这宇宙存在的价值,我曾存在过,在因果中留下细微的痕迹,那也是我曾来过,亦无需旁人铭记,我总留下过一些东西。”
他似乎比之前要安慰了几分,微笑说道,“筑基时我曾雄心壮志,想要窥得上境所有奥秘,定能超出所有前辈,做那魔修合道的第一人。如今雄心仍在,却也知道路途凶险,随时可能殒命,但岂能因此便灰心丧气?活得一刻,便自然要享受一刻,奋发一刻,我此刻做的每件事,将来都是我留下的痕迹。你说是么?”
阮慈注视他许久,微微笑道,“是,你这样想,便是这样,这便是你的道路,你怎么想,便怎么走去。”
她心里略得了些安宁,仿佛那内外交煎、踌躇无计的绝望已是褪去了许多,阮慈心中还有重重迷雾,但心底却不再涌浪翻腾。当下便回到洞府之中,预备修行那《太上感应篇》,却不料王盼盼从灵兽袋中探头出来,说道,“阮慈,其实你的这些疑惑,从前我也都有想过,你想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吗?”
阮慈道,“你不会又要给我设个什么约定,叫我在几年内修完《太上感应篇》第一章,你便告诉我吧?”
王盼盼摇头道,“并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便是没合道又有什么要紧呢?你心中若没有想做的事,合道了又能如何。倘若你真有什么发自内心要做的事,到那时你就懂得了,修为和境界,也不过是通往目标的阶梯。”
她两只蓝眼睛熠熠生辉,竟带了一丝笑意,“这其中的道理便是这般简单——金丹期一大关隘,便是要想明白你是为何而修行,我的答案便是如此,修为、境界,无非是一种虚幻,若能做成我想做的事,莫说损些修为,境界不升,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若是没有,无异于行尸走肉,活在世上除了消耗灵炁,毫无作用,我活着正是为了轰轰烈烈、为所欲为,而不是合那劳什子道。”
“你呢?你活着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