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这就是你的安排吗?”
“当然不是。”
前菜已上了,但进食的速度很慢,这可以理解,这两个食客都没有太多吃饭的胃口,美食更多地只是调节气氛的工具。胡悦仔细地观察着袁苏明的表情,但她能看到的当然只有坦然,胖子的面部表情本来就会被脂肪遮掩,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看出什么,师家这两兄弟,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这是偷渡去美国的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的跨国人口运输,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茫茫大海中一叶孤舟……没有这么苦了,更多的,都是用货柜运人。”但至少,他的态度比‘自己想’的师雩,要坦白太多了,回忆到当年偷渡时的感觉,即使已经过了十二年,依然余悸犹存,“在海上还好点吧,条件当然艰苦,等快到港的时候,海岸警卫队随时可能上船抽查,管得就严格了,大部分时间都得呆在货柜里,空气非常污浊,每个人都轻度缺氧——喘不上气的感觉,非常严重。那之后,我情绪激动的时候,就很容易犯这个毛病,没有器质性病变,就只是支气管痉挛,很可能是过度激动的情绪引起的。”
器质性病变、支气管痉挛……医学生的背景,藏得住这么久,他也是真的有一套,胡悦没继续接着问,而是跳跃性地又发了问,“那……发胖也是因为偷渡吗?”
“这当然不是。”袁苏明笑了,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你是没查出来吗——十二年前,师医生来过美国,交换访问……”
“他是来找你的?”
“是我不该给家里打了那个电话。”
聪明人,话不用讲得太透,什么细节都逼着说出来——尤其是这根本无从去查证,用屁股想也知道,师雩那里肯定有一个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说不定甚至会否认自己去美国是听到了袁苏明给家里打的那通电话。胡悦也没有细问,只是说道,“十二年都没有减回来吗?”
“惶惶不可终日啊。”袁苏明苦笑了起来,“他来找过我,没找到,但也知道我住在哪里,当时,我是黑在美国,连手术都没钱做,他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做手术也要钱的,我刚到美国,怎么做得起美国的整形手术?”
“那后来……”
“后来……习惯了。”袁苏明的表情有点黯淡,“身份没了,这不是减肥不减肥的问题。总有一天还是得回来的,用什么样子回来呢?”
还是得用现在的样子回来,不然也就失去了回来的意义,袁苏明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与身份,他的人生,被师雩窃取,这是事实——而且看起来,这并不像是两兄弟的合意,更像是他们之间的博弈。
后来,他是怎么挣到钱,怎么从一穷二白的黑户,变成现在的美国富翁,袁苏明似乎不想多说,胡悦也并不关心,这些事,和发生在国内的爱恨情仇已没了关联,真正值得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袁苏明还没开口,就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都要从当年实验室的小白兔说起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对a市以及医学院来说,都似乎是个很不祥的季节,城市动荡不安、人心惶惶,连环杀手的传闻遍布全市,甚至校内也有传言,说是凶手就在学校附近居住——那年冬天,家属院屡屡传出宠物被残害的消息,很多人都开始把自己养了多年,习惯性半散养的猫关在家里,甚至医学院内部也流传着新生的校园传说:解剖室的小白兔、小白鼠总是莫名其妙的减量,刚开始怀疑是校外闲散人员进来偷走,回去做红烧兔肉了,但保卫科干事们在教学楼天台发现了一些可怕的残骸,毛皮被丢得到处都是,还有血化了结成的冰,很多人都怀疑这是那个连环杀手干的,甚至相信他的变态心理已经发展了好几年,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证据。
“如果是现在的话,大概会掀起一场全民搜索、全民猎杀的风潮吧,但,那是十二年前,人人都自身难保,每个人也都只顾着自己,学校论坛对这些事一向是删帖为上,没有照片,只有口口相传的恐怖流言,真实感其实并不强,没发生在自己身边,就都当和自己无关——只有事后去想,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现在想想——在我去美国的时候,我反复的在想,其实所有的线索都早就摆给我们看了,只是,谁能想得到呢?没有人能想得到的,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把所有的异常白白放过。医学院的管理还算比较严格,如果没有内部关系,很难弄到解剖室的钥匙,家属院更不必说了,虽然猫狗都是半散养,但畜牲也有灵,不是熟人,怎么会随便被他接近?师雩的精神异常早就显露出了端倪,这些甚至可以看作是他求救的信号……只是当时,我们也被生活逼迫到了悬崖边上,无暇他顾,谁都没有听见他发出的无声哀鸣。”
“从有记忆以来,我们家上空就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阴霾云雾,祖父母从未走出叔叔婶婶的不幸,祖母的精神状态再度不稳,祖父要一直看着她,不稳定的时候少让她出门见人,毕竟,对外总还要维系一个面子。我父母的身体也一直不算太好,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先后查出重病……一开始几年,医疗费是可以全报全销的,还算支持得过去,但经济一年一年变差,工厂关闭、工人下岗,当时我们甚至有一种感觉,整座城市都在走向死亡,而我们也是陪葬的一份子……”
这是袁苏明的情绪表露得最明显的一刻,回忆在他脸上点燃了阴暗的火苗,胡悦从未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他和师家的关系,他被夺走了名字和身份,但夺不走的,是这份只有亲历者才能如此牵动血肉的绝望。“但我和师雩还太弱小,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死挨着,等到最艰难的时刻过去,我们又要维持一点最后的体面,又要为亲人挣着活下去的希望,还要继承家里的事业……”
“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更懂得沟通——如果我当时更师雩一些的话,会不会事情会有所不同?师雩是家里最开朗的人,从来都是他来安慰我这个做哥哥的,而最多的压力,其实是他在承担。在美国混的这些年,其实你不可能永远那样冷傲清高,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开朗讨喜就是最后的资本,每一次我对陌生人露出微笑的时候,我都在想,我对一个陌生人都能这样,那么,为什么当年不对我弟弟温和一点呢?如果我们多交流一些,让他知道他不是那么孤单,那么,也许……”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袁苏明笑了一下——这个笑,说不上好看,但在那么一瞬间和师医生是那样的神似,都有些愤世嫉俗、冷眼旁观的味道,这是那个被扮演出来的师霁,对着世间种种无奈,会露出的自嘲微笑。“荒谬吗?我和师雩都活成了彼此的样子,他活成了我,那是他的选择,而我,我别无选择,居然也慢慢地活成了他的样子。”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和他当面好好谈谈,我想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想问他这些年来可曾后悔过,对我父母的去世……”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袁苏明的双眼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捂住脸,肩膀颤抖了一会,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对胡悦,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过于失态的,这是他的尊严。“对我父亲的事情,他有没有想过,这等于是判了他的死刑。他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用着我的身份……那是和亲爹一样把他养大的大伯——他本来可以救他的!”
这份愤怒与悲痛,藏在心中十二年了,已经圆熟得就像是蚌中沙尘结成的珍珠,袁苏明没有失控,但每句话都像是珍珠一样密密实实,他慢慢地说,“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等,我只能相信——”
他望着胡悦,慢慢地说,“正义只会迟到,终有一天,案情会水落石出,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而我,我也能拿回我的身份——即使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一文不值,师霁什么都没有了,袁苏明却拥有曾经的师霁想要的一切……但那又如何?”
“我是师霁,不是袁苏明,师雩夺走了我的父母、祖父母,我的人生,但不能连这个都夺走,我是师霁,我是师霁,我才是师霁,我的人生只有在拿回这个名字的时候才算完整。”
他说,但眼泪却禁不住滚落,每个人哭起来都不会太好看,一个胖子哭起来,几乎让人有审丑猎奇的惊骇,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得真情流露,“但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我爸、我妈,爷爷、奶奶……我什么都没有了……”
十二年前雪夜
“下大雪了哎,真倒霉,那个师霁啊,你有多的伞吗?”
“你要伞干嘛?”
“我准备一会就去车站,不然明早怕赶不上趟——哎,这是不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了?下次见面得是毕业典礼了吧。”
“可能是吧,保重。”
“哈哈,你也一样——难得啊,你也会说点好话,不过,有伞吗?”
“我就一把,自己也得用。”
“你回家啊?”
“嗯,和我弟约了家里见,办点事,一会还要回来。”
“行,那我再问问别人。”
“小齐,小雨呢?”
“他还没回来?”
“没,电话也打不通——别是——”
“没事没事,应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我去车站看看。”
“车站?”
“他今天出去约会,车站回来有一段路信号不好,我去接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钢铁厂宿舍那块,信号不好,治安也不好。”
“行。”
“小齐你怎么了小齐,你脸色怎么回事——小雨呢?”
“没,我没事,我——”
“怎么了?怎么了你说话啊。”
“我——爸——我——我——弟——弟他——他——”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你说话啊——”
“大伯、伯母,我回来了——哥你在啊?”
“在呢,你怎么了,刚才你哥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没事啊,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都变了。”
“小雨,你——”
“我什么我?你有事找我啊哥?一边说呗,什么大事啊,别吓着老人家了。”
“我……没事,刚才路上有个人被抢了,我还以为那是你呢,赶紧回来看、看看你到家了没有。”
“哦——这样子的吗?”
“这孩子,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呢——还以为医院又打了什么电话过来,没事别瞎裹乱啊,看把你爸妈吓得。”
“不、不是骨髓移植的事……”
“真不是?”
“真不是,我……没事我就回宿舍了。”
“还回去啊?要不今晚就家里住了,你奶奶今晚又有点不太好,你在家还能看着点。”
“我——我回去还有事。”
“什么事?”
“我……”
“没关系,今晚我留在家里,哥,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
“啊?”
“不用——我是说,就那么几步路,送什么呢?是吧?我自己走就行了。”
“晚上治安不好,还是送一下安心啊。”
“好了,小雨,说什么傻话,治安不好,你送了你哥你自己怎么回来?小齐你要回去就去吧,明天再来,去吧。”
“嗯……”
“要回去就走啊,愣着干嘛呢?”
“没事,我……”
“回吧,有事电话联系。”
“……好。”
“那是我和我爸最后一次见面,其实走的时候我就有感觉了,但……我没有办法,如果我去报警,这个家就算彻底毁了,骨髓移植的事我们心知肚明,这件事必须完全掩盖下来,否则,我爸就……”
“他想要杀我,我看得出来,他还从来没被撞见过,他当然不想坐牢——他杀了那么多人,都说死的人是被割喉死的,那天晚上我走出去的时候,画面劝都来了,我就亲眼看着血溅出来的,他——”
“我必须走,只要我留下一天他就不可能放心,他会怕我把事情都说出来——他想送我回宿舍,想和我单独接触,其实就是想动手了,我知道,他不想坐牢,也不能容忍有一个完全清楚他真面目的人活在他身边,他想要灭口……”
“所以,我走了,我没法报警,只能走,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这件事谁都不能告诉,父母祖父母,谁都不能说,他们年老体衰,还得靠他过活,得指望他做骨髓移植——他一定会找我,我承认,当时我的确很恐惧……”
“我也想过,家里人会怎么看我,家属区发生命案,随后我就失踪了——师雩会怎么说我?我父母是怎么想的,他们会相信我吗,还是相信师雩?”
“我爸可能猜到了一点,但当时,我们能说什么?一开始,我只想在附近藏着,但后来,我爸给我发了短信,他叫我走……叫我去美国。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他说他看到师雩往床底下藏了东西,他半夜偷偷地拿出来,藏在了花盆里。他说师雩讲我杀了人,又栽赃到他身上,所以他得整容成我的样子,以此避祸,他说师雩就像是疯了一样,全家人都很恐惧,但是也不敢报警,因为祖父不肯定到底是谁杀的人,如果是他,那么他就完了,如果是我——”
“我是一直到了美国,才慢慢克服心里的恐惧的,在去美国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做恶梦,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你发现和你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完全陌生的样子,你还能相信这世界吗?你能相信谁?更可怕的是他一直想着你,一直在找你,在美国,我忍不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想知道骨髓移植做得怎么样了,可是,接电话的是我妈,骨髓移植没有做——居然没有做!后来,有一天我打工回来,邻居告诉我,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上门过,问他们是不是有个男孩住在这,还给她看了我的照片……”
“后来,我换了地方,做了整容,直到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我,我好像才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师雩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子——他也把我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另一个人,用恐惧主宰了我十二年的梦魇,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一直在和内心的恐惧作斗争,我一直到准备好了才回来,我不想再逃避了——但是当我们在citymall重逢的那一刻,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忽然间我又想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雪夜,在货轮中度过的日日夜夜……”
“这一次,我回来了,但他居然没有认出我,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用我的名字开展了一段新的人生,我不想靠得太近,但也不愿意离得太远,所以……可能也算是利用吧,我利用了你——但我也是真的想要帮助你……那天,我应该去报警的,但是……”
“我心里也有愧……”
“那次去a市的时候,我回家属院走了一趟,房子已经卖了,但花盆居然还在,还和以前一样,一半埋在土里,那里面的发财树,已经长了12年了……”
“所以,我给当年的一个老朋友打了个电话……”
“还是你的话,让我下定了决心——我本来以为,你们发掘的证据已经足够,但没想到……”
“不过,技术总在进步,正义不会缺席,我也不再是那个孱弱无力的懦夫了,我可以面对师雩,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这一次,我可以办得到,我不会再让恐惧主宰我。”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师雩一定也给你说了一个他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你会相信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