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先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嫌疑人,我给他做了三种量表——期间一直用心观察,而不论从量表,还是从我的观察,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师先生的精神完全正常,不论是心智水平,还是心理状态,都完全找不到可指摘的地方。”
“但,这就是最有趣的点,”开局就是让人吃惊的结论,刘医生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她对这个案件,有局外人见猎心喜的兴趣,“不管凶杀案是谁做的,只说现在查知的事实,一个人假扮了另一个人,十二年,模仿另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彻底地改掉自己的生活习惯,足足十二年——心理状态还能这么正常,要么,就是他的心智非常的坚韧,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要么,就是他实际上已经完全疯了,但却非常的善于伪装。”
“那您觉得,师……师雩,”解同和还是用了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来称呼师医生,“他是哪种情况呢?”
“这在逻辑上来说,是个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我能不能判断你是个隐藏得很深的疯子呢,解警官?”刘医生说,解同和的眉头一下聚拢了——他有点无从判断,刘医生这到底是寻求解答的疑问,还是启发性的反问。
“刘医生的意思是,一个人是不是疯子,只能看他做的事,心理状态还是要呈现到表面,才能被确定,否则就永远都是薛定谔的叠加态。”胡悦是听明白了,“我可以说,你是正常人,也可以说你是一个我暂时没有办法证实的疯子……师雩到底是不是疯子,既然量表无法证明,那么就不能作为证据链的一环了,只能被案件事实反证——如果最后,证实是师雩杀了人,那么我们可以从凌乱的现场推断他的精神状态可能存在问题。”
“精神鉴定的证据价值失效了……或者说,精神鉴定的结果,和现场分析的结论产生了矛盾。”解同和并不笨,只是尚未适应刘医生的说话风格,“现场来看,凶手的精神状态应当很异常,但师雩的精神是正常的,这……”
“本案的疑点,并不止这一件,”刘医生说,“仅从我接触到的部分来看,如果没有师雩告诉我们的dna新型增殖技术,那么,我们掌握到的线索,仅仅只是,师医生和哥哥的母亲并没有血缘关系,反而和弟弟的母亲这一系家族,存在血缘关系,真能证明什么吗?你能说师医生是师雩吗?不,你不能,如果当年,他们父亲两兄弟决定易子抚养呢?要是互换身份发生在师霁、师雩都还不知世事的时候呢?师家人,现在我们唯一接触到的就是师医生,他所有的近亲都死了,如果他不说的话,就现有的证据,警方甚至都不能起诉他冒用身份、非法行医。48小时以后,他完全可以完好无损地走出看守所,警方能做的,顶多是录入他的dna信息,看看之后会不会有更多的线索浮现。”
“确实如此——但,就算他不说,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新机器已经到了s市,十六院的dna技术中心,和警方关系紧密,这项新技术总会被我们知道的。这么大的突破,我当然会想办法再做一次dna分析——就算我没想到,胡悦她……”
得到技术突破的消息以后,胡悦当然会推动再做一次dna增殖,不管凶手是谁,掌握到dna信息,就可以入库比对,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胡悦点了点头,“是,而且,师医生是认为警方手里握有他的dna数据的,所以……”
“所以,从他知道dna技术又有了突破那天……不,从刘宇落网那天开始,他大概就以为,这一天,迟早会来。”刘医生分析着,“你知道犯罪嫌疑人最怕什么吗?”
胡悦未来得及回答,解同和已说,“等待。”
“没错,就是等待,等待着哪一天也许就会露馅,哪一天敲门的也许就是警察……对他们来说,杀人不可怕,等待才是最可怕的。也许,师医生就是厌倦了等待,毕竟,就算这一次没有成功增殖,技术仍然会进步下去,在证物完全消耗殆尽的那一天以前,他的人生都处在不确定的状态中。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一般人在这个年纪,都会想要安定下来,”刘医生说,“很多犯罪嫌疑人自首就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他们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生活了,只想要全部说出事实,只求一个结果。”
“你看师医生像是这样的状态吗?”解同和问。
“你说呢?”刘医生反问。
解同和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刘医生说,“我出去的时候,你的同事已经有人进去做笔录了,我听到了几句,好像除了承认自己就是师雩以外,他什么问题都没回答,而是要求联系他的律师。”
“好歹这还是承认了一件事,”解同和松了口气,宽慰脸色一样变得难看的胡悦,“铁证如山,你怕什么?慢慢审,这些疑点,都有搞清楚的一天的。”
“我想问……实践中,未经搜查令提取的dna证据,能上法庭吗?”
但胡悦并不是因为师霁的对抗性态度而担忧,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我……我在拖时间的时候,告诉了师……师医生,今天之所以划他一刀,拿走纱布,是因为你已经删掉了他的dna数据……”
也就是说,师霁已经知道,刘医生取走比对的证据,来源非法!
警察与心理医生的脸色因此都是一变,刘医生锐利地看了胡悦一眼,她没说,但胡悦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智商,被师霁……不,被师雩压制了,那句话,不该说的,她说了。
“……没事,反正,既然他自己承认了自己是师雩,那么他就犯有冒名顶替罪、非法行医罪,警方对他的拘留是完全正当的,dna比对,经过正式手续,再补一个就行了。”解同和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很快调整过来,反过来开解胡悦,“既然他已经知道你故意偷取沾血的纱布,就是你不承认,他自己也能想明白的,不差这一句话。”
理是这个理,但这和亲口告知终究是不一样的。刘医生摇摇头,站起身说,“他应该还是想合作的,否则没必要主动承认自己是师雩,建议你们在审讯中多怀柔吧。”
她这是有告辞的意思了,胡悦脱口而出,“您这就要走?”
刘医生和解同和对视了一眼,解同和已有些了然,胡悦意识到,她今天一整天的表现都不是平常的水准,解同和已经明白了,但她还没有。
“证据已经出来了,这个案件,确实和刘宇无关,专案组也就没有再插手的理由。”但刘医生不像是师霁,她很宽容,依然仔细对她解释,“甚至,s市这里,其实也没有管辖权,真正有权处理这起案件的单位,是a市公安才对。”
她对胡悦笑了一下,胡悦这会儿,再迟钝也懂了:专案组最后转移到s市,对a市的兄弟单位是很大的挫折,刘医生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不好说,但只怕在a市那面,现在已不是很受欢迎。她未受聘特约顾问,眼下当然不宜再参与下去。
“那,我也……”
她是不情愿的,但这么做才能为避免为解同和带来麻烦,解同和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冒名顶替和非法行医,这是在s市的事情,”他讲,也没敢把话说死,“我尽量争取一下——我知道,这个案子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明白。”
“我也建议你们尽量把人留在s市。”刘医生说,她已经穿好外套了。“师雩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请他的法律顾问——我想,解警官你应该和她打过交道,她本人虽然是非诉律师,但,相信我,她一定会为师雩找到能办事的人。”
解同和脸上乌云密布,他勉强一笑,“既然签合同的都不是那个名字,我还以为,她未必会趟这摊浑水。”
“这就是你的奢望了。”刘医生说,“师雩的名字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但钱还是——这个案子,目前只有一个有力的证据,程序还被污染,如果回到a市……有心人运作之下,恐怕,目前的危机,对师雩来说,反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转机。”
如果最终检察院的判定结果是证据不足,无法起诉的话,这个案子虽然还并未真正办结,但师雩也能从此恢复真名,光明正大地生活下去……当然,他也许要承担冒用身份的法律后果,但,目前来说,能证明他冒用身份的,也仅仅只是他个人的口供而已,找个好律师,再悍然翻供的话,恐怕……
看似是铁证如山,但实际上,法律只是统治阶级维护社会秩序的武器,这一行干久了,都知道,一个好律师,或者说,一个好的协调者,完全可以通过合法的手段,把事儿给委托人不动声色地就‘平’了,解同和目前并不是在和师雩一个人博弈,刘医生的分析,为他勾勒出了一个严峻的形势:想要把案件留在本市,又或是把师雩和钢铁厂的案子彻底地捆绑在一起,除了打通系统内部的关节以外,现在最该补的就是一个正式的dna提取环节。
他没送刘医生,只和胡悦说有事联系她,两个女人站在警局一角,看着警察们进进出出,几个穿着职业套装,气质和这群警察迥然有异的男女昂然直入……
刘医生对胡悦说,“看到中间那个女人了吗?——元黛元律师,华锦事务所的合伙人,师雩那个医院的法律事务,一直由她代理,她果然带人来给师雩‘平事’了。”
“你对师医生的了解,让我感到很惭愧。”胡悦讲,她看了元律师几眼——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看着比师雩大了几岁,她好像在J-S遇到过几次,看来双方是互为客户……师雩就像是一个谜,元黛的出现,让她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她真的了解师雩吗?甚至于说,她曾有一刻是了解过这个男人,哪怕一点点吗?
“这都是网络上很好收集的一些资料——只要你找得到办法。”
她们结伴出门,胡悦一路话不多,她心事重重、思绪混乱。
刘医生像是看出来了,她仿佛闲聊般地说,“如果心里事实在太多,不如就把情绪关掉——别想着掌控全局,你管不过来了已经,随遇而安一段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是给我的医嘱吗?”胡悦苦笑了一下。
“只是建议而已。”刘医生讲,她递给胡悦一张名片,“预约可以上这个网址——我要去美国一段时间,回国以后,如果你还需要心理咨询的话,约不到时间可以找我——我帮你特别开个窗。”
“什么,你要——您要去美国了?”胡悦一惊,她和刘医生交流不多,这才是第三次见面,但在现在这个时点,刘医生是她很想要抓住的一根稻草,她实在有太多疑问,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求解答。
“刘宇那边,解决完最后一个疑点,接下来的取证工作,不用我帮忙了。”刘医生说,“师医生的案子……不否认,我很有兴趣,师雩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嫌疑人,但,我不便插手——也很怀疑我能起到什么作用。”
“你是说……”
“我感觉,我撬不开他的嘴。”刘医生坦然说,像是看出了胡悦的想法,补上一句。“十二年以前,a市的智能网络并不发达,之前在刘宇案上,我朋友已经做过一些功课,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她本来就不是本案的顾问,能主导指尖血迹的dna比对,对胡悦已经是极大的帮助,胡悦想要谢谢她,却又感觉,这一声谢字出口,自己将失去一个有力奥援,一时不愿出口,她的情绪大概都浮现到了脸上,刘医生看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对案情,还有疑虑,是吗?”
“想不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胡悦喃喃地说。
“是不是还在怀疑,师雩到底是不是凶手?”
“我……”
这个问句,别人来问,胡悦一定感觉自己受了冒犯——就像她是那种愚蠢的爱上杀母仇人的女孩子一样,三流武侠小说里常写的,被爱蒙蔽了双眼,总是找借口为男朋友开脱。正因为师雩各方面条件是那么的好,而她相形之下是那么的普通,她才会对刚才那个小警察的盘问发怒,这是她不能免俗的一点,但现在,在刘医生面前,她没有否认。
“我只是……”但,也绝不可能承认,“你觉得呢,刘医生?”
“疑点确实不少,”刘医生想了一会,“但证据也很充足,我不好说,这是个我看不透的人。”
谁看透过他?胡悦闭上眼摇了摇头,刘医生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这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有一种感觉——他洞悉了人性。”她说,“你也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不过……你要小心,你想要的东西,太明显了,别被人暗中操纵了去。”
这是一句没有明确指向的忠告,似乎并不止针对师雩,胡悦望着刘医生,有那么一会儿,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中,这么多谜团,在她身边翻翻滚滚,而她是如此的孤立无援,她的生活正面临极大的改变,再也没有人能给她一点帮助,曾经亲密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成了她的敌人。
‘心里事太多的话,就把情绪关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片刻前,刘医生的忠告幽幽浮现,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背。
“谢谢你,刘医生。”她真诚地说——如果不是眼下情况如此混乱,这感谢,不会如此草率。
刘医生注视她一会,也笑了起来,这是个真正的笑容。
“祝你好运。”她说,“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句话,也许你现在不会信,但是——真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想要的,都会实现。
胡悦站在原地,看她上车开出警局大门,她很久都没有动弹。
一切都会好的,多少次她这样安慰自己,在那些贫穷困窘、混乱沮丧的夜晚,想要的终究都会实现——也的确实现了,现在,她有了钱,有了事业,一生最大的夙愿正在实现,杀害她母亲最大的嫌疑人,现在正在铁栏之后接受审讯,一切都已经好了起来,想要的正在实现——
但是……只是……
她现在真的需要喝点咖啡,重新整理一下自己。
打开叫车软件,输入了附近的定位地址,胡悦正要离开,身后却传来呼叫声。
“胡小姐、胡小姐,等一等——”
刚才远远望过一眼的元律师从楼内快步走出来,脚步很急,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还好,拦住了你。”
她说,“胡小姐,现在有空吗?”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胡悦讲,她当然摆出防御的姿态,“案件调查是警察的事情——”
“不是说这个,”元律师挥了一下手,轻松地讲,“这个事情,我已经为师先生找到最好的专业人才去处理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ipadmini,点了几下送到胡悦手里。“我想和你谈的,是J-S股份转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