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好意思,师主任,这大年下的……”
解同和出现在十六院很多次,从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他从口袋里抓了一包烟出来给师霁敬,被师霁推了回去,这才警觉又歉疚地一笑:师霁是不抽烟的。“太着急了——正因为是除夕,所以,他情况又重……”
人命关天,这已经是忙过一遭,把专家都联系到,将人送进手术室以后,才有时间坐下来谈这些人情上的事,师霁平时对解同和不太客气,今天倒是没数落他,“看情况吧,不好说,还是有希望的——他家属呢?”
“异地办案……”医院里不能抽烟,解同和也没有点上的意思,他心思重重地来回把玩着拿来敬师霁的中华——平时自己是不抽这种烟的——把烟嘴掐出了一段一段的痕,“人已经通知了,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估计应该是明早才能到了。”
除夕夜,急诊依然热闹,医院和派出所一向是年味最淡的两个地方,手术室外护士医生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喊,“家属呢?家属在哪里?”
在这里站一会,什么过年的心思都没了,解同和缓了一会儿,记起来客气,“麻烦了——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的年夜饭——”
他总算记得对师霁露出了一丝揶揄的笑容,“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就是想着平时你也不过年……”
“来都来了。”师霁说,递给解同和一瓶矿泉水,“喝点吧,嘴唇都干裂了——最近给你发消息都没回,这是进专案组了?”
“嗯,异地办案,封闭式,就我一个本地的做点接应工作,手机都被收了。”解同和接过矿泉水,想拧却拧不开,他的手指犹自无力地颤抖着,胡悦接过来为他拧开。“今晚收网,除夕嘛,那边的警惕心应该是最低的。没想到……”
他拿过瓶子,水洒了些出来,解同和猛灌了半瓶才继续说,“才刚到窝点,小张摸过去看情况,走到窗户边上,还没来得及发暗号,就……就……”
他的声音有点哆嗦,透着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惋惜,“就炸了。”
既然会发暗号,可见里面应该是有线人或卧底,小张直接被炸进了手术室,里头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解同和当然也为同事惋惜痛心,但至少这不是在一整队人都进去以后才出的事,不管是为自己的命,还是为自己小组的安全,他都有充足的理由后怕。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这恐怕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胡悦说,“吉人天相,他会没事的。”
“真的吗?”解同和现在已经完全没注意了,一句安慰的话也被他当成圣旨,他擡起头,仿佛是要求得更肯定的保证,“真的?他,他——”
他的手又开始哆嗦了,胡悦和师霁交换了一个眼神,把他带到走廊外的小阳台上,解同和点燃烟抽了半根才缓过来,“我们去擡他的时候,他、他下半边脸都被削掉了……”
说着,他不寒而栗,捂着脸几乎是哽咽地说,“全是血……他不应该站在窗户旁边的。”
伤号在他们到的时候就已经进手术室了,人怎么样都,胡悦和师霁是没看到的,解同和给师霁打电话,无非也是病人家属在这时候很常见的心理,大年夜的急诊,就怕没好医生,这时候能托一个熟人都是好的,哪怕只能起到一点安慰作用。——不过师霁也的确帮上了忙,过年确实没有知名外科医生坐镇,是他紧急打电话,请托了科主任亲自过问,在除夕夜,这多少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毕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解同和抽了两根烟,脑子转起来了,他搓了搓脸,“师主任,以前的事情,不说了,虽然也常找你帮忙,但是——”
他笑了一下,不往下说了,“今天我真的欠你一个情,感谢你,不计前嫌,我现在话说不清楚,总之,感谢你,我——”
师霁是听不得这些的,平时他的那些客户也不会这样感谢他,现在解同和真情流露,倒是让他有点窘,刚好手术室护士出来给他解围,“张海明的家属呢,家属在吗?”
解同和赶忙走过去,“在的在的。”
师霁也陪着过去,他是大名人,护士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笑意,语气也没那么生硬了。“是师主任啊——这个伤号现在情况稳定一点了,就是要输血,你也知道,现在血源非常紧张,血库那边是出多少进多少,一点也不讲情面的,你在这里就最好了,和这个警察同志一起,赶快组织献血,他浑身烧伤,以后要用血的机会多着呢。”
要用血不怕,怕的就是连输血的机会都没有,解同和是听得懂弦外之音的,惊喜地问,“护士,这样说,他救回来啦?”
“这……”护士也有点为难,医院不成文的规定,人没下手术台,医务人员根本不会给你讲能不能救回来,就是怕万一出什么变故,家属大起大落更要闹事——不过,她看了师霁一眼,还是含含糊糊地说,“反正,你总归是要为后续治疗多考虑!”
这差不多就是准话了,解同和一下松弛下来,“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护士抿嘴一笑,“谢我干什么——你和师主任好好商量吧,命差不多是救回来了,但是他的伤情复杂得很,烧伤不说,颜面缺损那么严重,等一会下了手术台就该考虑颜面修复的问题了,这个正好找你们师主任,不然,我看我们十六院也没什么医生敢接手。”
这么一说,解同和与胡悦不约而同都望向师霁,师霁也没有推脱,“明天再说吧,一般都是先治烧伤,这个得烧伤科给颜面修复那边下会诊单才好安排。”
医院里的流程,外人就不是那么熟悉了,解同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胡悦,好像在询问她这是不是推托之词,胡悦要比他清醒,好像没有看懂似的,也对他安抚地说,“规矩是这样的,解警官,你放心好了,师主任平时工作忙,这些事归我管,我帮你看着。”
这是站在师霁这边跟着安慰解同和,不是和解同和保证师霁可信,这里的亲疏关系要注意,乱了容易惹疑心。还好,师霁好像没看出来,解同和楞了一下,也没露出更多马脚,掏出手机,“我现在找同事——是今晚就得献血吗?”
“定向献血要去指定采血点,可能得等明天上班了,这样,我们医院是和市第一血库调血的,你打电话到值班室去问一下,用警察身份做个保证,明天一上班就去献血,这样应该能调得出来——既然他有烧伤,那肯定是要用血了。”
关键就卡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大年初一就要献血,也不是什么好意头,这都得解同和去协调,好在警局那边后续也来了人帮忙,解同和过去和他沟通一会,转回来说,“师霁,脱离生命危险的话,这边应该就不用麻烦你亲自看着了,今晚麻烦你了,现在——”
他看看手表,“十点多,回去还能守个岁,要不——”
看着他满脸强压的愁容和烦难,胡悦不可能无动于衷,她看了一下师霁,师霁没什么表情,对她摊摊手——就是那种每次她大发恻隐之心的时候,他的表现。
这就相当于是默许了,胡悦说,“可能还有不少突发情况,师主任在这边,对情况掌握得比较仔细的话,要给别人打电话也知道该怎么说。有时候险情禁不住几个电话耽搁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留下来陪解同和,师霁一个人回去吃那已凉的椰子鸡也没趣味。
人命关天,解同和嘴唇蠕动几下,没有反对,胡悦问到他也没吃晚饭,跑到附近的全家,平时的便当炒面,今天基本都没有上货,只好买了几个饭团,一大碗关东煮,拎着回来的时候,解同和又在外面抽烟。
“……其实警察确实没有帮过你什么,可能一直以来,对你们家的伤害比较多……”他和师霁的对话,断断续续被风吹进没合拢的门里,胡悦并不用听完整,也明白解同和想说什么:是啊,一直以来,师霁未受过警方什么恩,那些交集,更多地是对他的打击,包括与解同和的来往……恐怕,今天打来的这个电话,就连解同和自己都没想到能获得师霁的回应。
但师霁为他打了电话,人也来了,没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做了。
“好了,”他现在又带了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解同和的话,“是不是男人?”
是男人就别啰嗦了,有些情记在心里就好——解同和也顿了一下,随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不是这样说的。”
“你们家今年怎么过的?”师霁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打断了问。
“他们在老家自己过,”解同和也只好顺着这个话题回答,“都习惯了,每年除夕都有事,没什么的。”
“我也一样,都自己过。”师霁说,“都差不多。”
他没家了,解同和有,但却也和没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境地,同病相怜,在这样的处境里还愿意拉别人一把,是工作,可也许,心里也是需要一点情怀的。既然都是如此,那么,大概别的事也就不用计较那么多。
师霁的话没有明说,意思却是门里门外都明白,胡悦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有些是为他,也有些为自己,她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柔软得不得了,满怀对师霁的怜爱,还有一半却好像是浮在半空中,仍做着冷静的观察。
“吃饭了。”她加重了脚步,今晚第二次说这样的话,“烟掐了,都进来吧——”
“怎么,案子还有反复吗?”
吃饭的时候,已经快到12点了,关东煮剩下得不多,胡悦全都买来,其实有一些久煮已经失去味道,不再可口,便利店的饭团,也无非就是那个味儿,不过在胡悦和师霁,工作日吃过太多这样的便餐了,手术多的日子,外卖叫来都凉了,能吃上口热乎的已经挺幸福,只有解同和好像不太适应,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眉头越皱越紧、越吃越慢。胡悦忍不住问,“我还以为人都死了,不然你这个组长也过不来啊。”
“我不是组长,我是协调人。”解同和心不在焉地纠正了一句,“不过现在组长也不管用了,爆炸以后现场必须由专人勘探……这绝对是有预谋的引爆,先炸后烧,到处都放着引燃物,屋里到底有几个人都不清楚——人肯定是有的,找到烧黑的尸块,但是……”
都烧黑了,而且先被炸碎,到底有几个人、都是谁,这确实是难题,胡悦皱起眉,“dna?”
“dna检测也要条件的,这样烧,都烧熟了啊快。”解同和先说了一句,又叹口气,“也不止这些,还有医疗费的问题……”
他像是难以启齿——这个老油子和他们接触了这么多次,第一次有这样拉不下脸来求人的时候,胡悦奇道,“这不都公费吗?你们这个公伤不可能出问题的吧。”
“是s市这边编制的,当然不可能出问题,我们这边工资福利都是过硬的,但他是异地办案。”解同和讲,“这就要看他的领导了……唉,现在还不好说,烧伤应该是没问题,但是……”
估计有些事情,解同和也不便多透露,他含糊了一阵子,终于求出口,“我知道你们是会先出修复方案的——师霁,这个修复方案,能不能请你,和之前那个做硫酸烧伤修复的李小姐一样——不是完全一样,就是——做得稍微便宜一点?”
这也难怪他不愿意开口了,解同和是听她吐槽过的,李小姐那个案例,看似是做得皆大欢喜,但其中胡悦花了很多时间去打通关节,申请慈善援助,包括院内也给了很多优惠,这才能用一个病人家属几乎没有负担的价格,做下来整套手术。想给张警官做一个这样的方案,师霁要花的可就不是时间了,实打实还有人情在里面。解同和是有良心的,他今晚已经很麻烦师霁,再开口,面子上真的过不去。
但他也真的慌了,今晚真的失常——如果他和师霁没有交流过李小姐案子的话,是不应该知道这里面到底花了多少功夫的,这是他今晚第二次露出破绽了,胡悦心中暗叫不妙,很想踢解同和一脚,但又没有环境,坐在那里后脖颈发毛,只觉得师霁每一道扫来的眼神里都藏着刀。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强装着没事。
“这件事……”师霁好像也在考虑,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悦一眼,“其实,都是要由胡悦去跑的。”
解同和好在没有完全失掉理智,他要是一听说胡悦负责就放下心,那真是猪都要看出不对了,现在马上掉头来求胡悦,“胡医生、胡小姐、悦悦——”
胡悦让他演一下,刚要说话,那边护士又叫人,“张海明的同事来一下,还有那个师主任,我们主任叫你也来。”
解同和心里有事,吃得慢,两个医生是都吃完了,他手里还捧着关东煮的盒子,后来的那位同事有眼色,更好就和师霁一起过去了,解同和把握机会,低声问胡悦,“怎么样?——我最近手机被收了,也没法打听,那边现在好像很重视这个案子!”
他要打听消息,其实和师霁一样,更多的还是借助a市那边的老关系,专案组内部是漏不出多少风的,胡悦也没指望什么,一看解同和就知道,这是另有大案子,与世隔绝查案去了,本来,刘宇被抓,在他心里,本案已破,也就只剩细枝末节没处理,确实不会那么上心。
“没那么简单……有机会再说。”她低声说,见师霁已走回来,就不再提,“张警官的事,我只能说尽力帮你,但你们局里最好也有些钱要垫付一下的,现在是过年,慈善机构根本没人上班,他要治烧伤,花费很大,医药费不跟上,耽误了治疗,说不定又要有生命危险。”
这话是正理,师霁点点头,叫胡悦,“情况稳定了,现在要缝合面部,他们叫我进去——现在就可以开始设计修复手术了,你也一起来。解警官,你可以开始协调献血了,说不定马上就要用,那个电话记得打。”
解同和三口两口咽下饭团,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师霁今晚好像是救世主,什么事都要他来想办法,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一旦遇到事情,沉稳得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什么事都能依靠他,“你说现场的dna痕迹——确实,如果按你们平时的技术手段,这样的现场是很难提取出什么有价值的残留了,但是美国那边已经出现了新的dna培养技术,半年前发的论文,年前我和dna检测那边的袁主任聊天,他们已经谈好了,准备年后正式引进注册这项技术,派去美国那边学习的人也回来了。这项新技术,可以大范围地检测样本内存活的dna片段,而且对证据破坏度较小——”
话说到这里,解同和怎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袁主任本来也是他的熟人,就像是师霁一样,都是多次和公安配合破案的老交情了,他一下站起身,“这就……算了,这个电话我明早打。”
这消息,也一样让胡悦激动不已,但她还能藏得住,也必须藏得住,她特意慢了半拍才站起来,在解同和身侧观察着师霁的表情,师霁向她投来一瞥,她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像是在怀疑他今晚怎么忽然这么热心。
他对她笑了一下,倒是没有回击,“走了,进去以后,多学着点,这是很难得的现场教学机会。”
谈到躺在床上的伤员,他又用到了这种专业的冷酷口吻——平时的那个师霁,终于像是又回来了一些,这倒让她安心多了。她跟着师霁一起进了更衣间,想要抽空发个微信,想想又算了——别人应该都在过年吧,还是不打扰了。
“想什么呢?”
这个微信,想发而没发,她便总是惦记,师霁可能也看出了点什么,洗手的时候,便问她。
“我在想……差不多快到十二点了吧。”胡悦仔细地套着手套:他们不用做手术,只是去看片子再给点建议,无菌等级没那么高,刷手就不用那么仔细了。
“是差不多了。”师霁看了看钟,她也跟着看过去:十一点五十了。“然后呢?”
“想着该发拜年微信了……”胡悦说,她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和他似乎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忽然间有点说不出的激动,太多情绪和盘算涌过来,她处理不了,反而成了一片空白,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一种极大的侥幸感环绕着她,让她稍微有些发着抖地往前靠了一下——
轻轻地亲了一下师霁,她对着他笑了起来,眼眶有一点润湿,“新年快乐呀,老师。”
他吃惊地想要摸唇,但又很快止住——已经戴上手套,手就是无菌区了,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已成本能。师霁定睛看了她一会,也笑了起来。
他的笑一样有那么一点儿复杂,但一如既往,情绪的流露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倒是声音要比平时温柔了很多,充满了节日限定、特别款待的味道,好像这共度新年的一刻,对他们来说意义如此重大,值得他如此的珍惜。
“好啊。”他说,仍在笑着,这个笑,这句话,如果换了骆总甚至乃至别人来,恐怕都要醉死在里面。
“——新年快乐啊,小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