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医生,片子我拿过来了。”
和其余楼层比,十九层的氛围一向是要轻快得多了,不说欢声笑语,但病人和医生相谈甚欢的画面并不稀奇,以至于看到面带愁容的病人,当医生的本能就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什么情况——当然不会是身染沉疴备受折磨,大概,不是来做修复的,就是……
“是感染。”
胡悦瞥了一眼片子,就把它放到了一边:其实这片子拍不拍都无所谓,只是为了获取进一步的证据来证明猜想而已。跟在师霁身边这几年,不是没处理过类似的情况,文小姐一说症状,再经过触诊,心里早就有数了——术后手术部位感染,之所以会痒,就是因为脓液刺激到了神经。
如果一个医生手里没有死过病人——那只能说明他做的手术不够多,这句话,有点玩笑的意思,但其实也道出了部分真相,毕竟术后感染率放在那里,可能患者能够根据体感,对手术的感染概率做出自己的评估,但对医生来讲,经手的样本数越高,就会越发向统计数据靠拢。师霁就算医术再高明,这也是他无能为力、无法左右的领域。
不过,即使如此,胡悦的心情依然不算太好,她禁不住带了点责怪的口吻,“你是不是挤了鼻头的这个痘痘了——和你说过的呀,这段时间,鼻部地区要特别注意,不能刺激到的。”
这是文小姐没交代的内容,但当医生的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扫上一眼,看到青春痘上明显有破溃的痕迹,就知道这感染说不定就是文小姐手贱挤了一下痘痘引起的。——只是这时候,患者未必肯认,虽然是自己的身体,但却有点和医生较劲的意思,好像总是要给自己的感染找个责任人。
文小姐性格还算好,没有矢口否认,只是有些不服气地说,“可是,这是长了痘痘啊——”
她这是什么意思,胡悦也不明白,在她的注视中,文小姐声音渐弱,“我……我也听话了,我没有去挤压,只是抠了一下那个痘痘的头……我也是想让里面的东西挤出来,才好得快呀……”
好得快……胡悦拧了拧眉心,“你如果担心痘痘影响到鼻子的恢复,就应该来找我们医生处理,这且不说,危险三角区这一带的痘痘,不管是抠还是挤压,都是不可以的,你不知道吗?这一带的血管是直通大脑的,很可能会引发颅内感染,到时候这就不是一个鼻部手术的事情了——”
这都是常识,文小姐显然也不是不知道,可能正因为是知道,所以昨晚鼻子开始发痒,才会担惊受怕,给她发微信求教。这也是患者很常见的心理,道理是都懂,但是总有侥幸心理,觉得不会那么倒霉,手贱了以后真的撞上了,就开始欲哭无泪,除了怨自己傻以外,还有就是想把责任推卸出去,反过来责怪医生没有做好医嘱的情况,数不胜数。
也正是因此,现在的医生话都说得滴水不漏,胡悦也很庆幸自己自从医以来就养成良好习惯,医嘱一向写得非常详细——在南小姐等事件以后,更加是不厌其烦,就是要医闹,自己都占足了道理。不过,还好,文小姐好像也没有要闹的心思,就是吓怕了,胡悦才说了一点后果,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又不敢哭——鼻窦和泪腺是通的,眼泪进去很可能会进一步加重感染,所以胡悦也详细叮嘱过,这段时间最好别哭。
“唉,先抗炎药吃几天吧,注意观察体温,如果有发烧的迹象要赶紧回来住院。”胡悦看她可怜,也不好再数落了,她心里也烦,就像是看着个亲近的朋友作死——职务所在,又不能不帮她擦屁股。“一定要引起重视,现在已经不是手术效果的问题了,鼻部的感染,真的可能危及生命的,你已经因为不重视搞得自己感染了,要是再不重视,送了命那就真是划不来了。”
文小姐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拼命点头,又有点踌躇,“如果……如果发烧的话,住院……能报医保吗?”
“这个我不知道。”胡悦不是不想帮她,是真的不知道,“我们科室好像整个科室都没有报医保的,如果能把你安排到感染科去的话,可能可以报一部分吧,不清楚,具体你要问医保科的人。”
“好的好的,那……如果不能报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啊?”
其实就算是可以报销,患者也要先垫付现金的,胡悦踌躇了一下,“这怎么说呢?现在如果吃了抗炎药,好了那就好了,就这么几十块钱,要是真的发烧的话,不好说的,感染这让人怎么说?”
感染确实是最不好预估费用的症状了,得看到底是什么病毒,如果是广谱抗生素可以对抗的病毒,几毛钱的事,如果患者本身体质弱,被多重病菌感染,那就真不好说了,送入icu,那谁能预估花费?大体来说,“你手里准备几万现金要的吧,几率不大,但是以防万一。”
见文小姐面露难色,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怎么——你才刚做完鼻综合啊,手里连几万应急资金都没有,为什么来做这么大的手术啊?”
“我……之前看了一个包……”
再熟悉不过的套路了,都不用讲完的,胡悦摇头叹息,文小姐一则是怕,一则是羞愧,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我哪里想得到——只是个鼻综合而已——”
“这么说的话,术前什么风险都和你好好说过的……”胡悦也没说完,摇头长叹,“别哭了,你现在先回去好好吃药吧,心情乐观一点,记住,如果发烧,马上来医院。”
一厢是生命危险,一厢是整容失败的危险,文小姐哪能乐观得起来?也不知道她究竟担心哪边更多,“胡医生,如果感染治不好的话,是不是要把假体拿出来啊?那样的话,我的鼻子——”
“你现在还想着鼻子呢?”胡悦没好气,“想着的话,怎么不听话?我说过很多次了,恢复期间,不要刺激鼻子,而且皮肤因为绷紧很容易长痘痘,不要刺激皮肤,不要化妆——你的痘痘,是不是因为上次带妆出门闷出来的?一步步这都是有征兆的,现在来怕有什么用呢?”
一席话,把文小姐说得垂头不语:带妆出门发了朋友圈,胡悦还留言提醒不要刺激皮肤,只是当时她没当一回事罢了。自己把手术想得这么简单,风险提示,宛若耳边风,现在出事了,眼泪怎能惹人同情?只好自怨自艾,本来,因为变美了快乐开朗的心,现在一下仿佛被打入地狱,从前的快乐都还了回去,如今只剩下对将来的担忧——要是死了……死,是不敢想的最坏结果,好像也很遥远,反而不太会担心,但,整容失败的担心好像更接近,也更不好接受,如果取出假体,该怎么顶着这样的鼻子生活下去?
胡悦看看她灰败的脸色,忽然又有一丝心软,她意识到,自己比平时更暴躁了一点——话都是有道理的,没有过分,但,以前的她不会选择直接说出口。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小姐大概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现在都先别想那么多了,赶快去开药吧。”
她缓下语气,想要安慰,但也只能说到这里了——任何允诺的话语,都可能成为将来医疗诉讼的证据,主治医师帮助病人是一回事,自我保护意识是另一回事。“吃了药,好好休息几天,随时复诊。”
文小姐也知道自己已经受到优待了——胡悦今天甚至都并不门诊,是给她在住院部直接加的号,她有些踟躇地站起身,想哭又不敢,抽着红肿发亮的鼻子——感染无疑是在恶化,昨晚发微信的时候还没有这样,今天就肿出来了——低垂着肩膀走出去,头顶仿佛自带一片雨云,路过的人都纷纷自动弹开去。
希望她好运,更希望她家底能承受得起万一,胡悦试着回想一下文小姐的家境,但却没什么线索,她一天要接触的病人实在是太多了。她希望文小姐家底厚实些,也希望她运气好些,否则,等待她的未来恐怕并不乐观。
“朱小姐恢复得怎么样了?”
去给师霁送头模的时候,她禁不住问,“真是倒霉,最近的鼻子手术怎么感觉都在出问题——在我们医院做的一个病人也回来了,轻微感染。”
她的资历,已可独立问诊文小姐的状况,而且胡悦存在的意义,也正是让师霁不必在这种初级的病情上浪费时间。师霁嗯了一声,他对这种事倒是都习惯了,语气没什么变化,“朱小姐已经出院了。”
他看她一眼,补充道,“心情还不错——至少,手术是必要的,也值得。”
朱小姐的修复手术做得还算成功,而且也证明这手术拖不得,假体确实是严重移位,想要自己长正有点难了,重新定位缝合以后,恢复得应该还算可以,所以才能这么早出院,这样看,赶上试镜应该不成问题。胡悦想想她和文小姐,忍不住叹口气:一样是术后出问题,但两个人的反应,却是大不一样。
“所以还是性格决定命运啊。”
没留神,她把话说出口,师霁发出疑问的声音,胡悦摇摇头,“没什么——我是说,人生,真是太无常了,有些事你以为几率小到不可能,但其实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是,文小姐的确很冤枉,很多人术后一样化妆,并不那么严格遵守医嘱,也一样安然无恙,但文小姐有什么办法?这种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生活钦定,轮到你倒霉,除了认命,还难道还能和无形的几率去争执?
这说的是两个病患,但大概也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在里面,师霁和她,都感觉到了那言外的未尽之意,也共享着意味深长、感慨万千的沉默,过了十几秒,师霁才说,“是呀,总是要接受这些变化——总是要生活下去的。”
胡悦想到这两个美女意气风发地走进诊疗室的样子,轻声说,“她们都把现实想得太好了,现实其实没必要顺着她们的意——以后,她们就懂得了。”
是啊,文小姐和朱小姐,都在生活中学会了这宝贵的一课,胡悦只希望她们的学费不要付得太贵,文小姐能控制住感染,朱小姐也能通过试镜,顺利展开她的演艺事业……
但,她也知道,她也一样把现实想得太好了,最后的结果,还在空中漂浮,未来的面貌,谁都看不到,只有等它自己揭开面纱时,才能知晓。
“你打算怎么给小姑娘设计手术?”她换了个不那么沉重——或者更沉重一些的话题。“会和袁先生合作吗?那天晚上,你们聊了很多,我知道宋太太也对海外医疗很感兴趣,那边的技术,在印象中毕竟更先进一些。”
“这还得结合她的解剖学特征考虑,毕竟,她还在发育期,骨骼的变化会很巨大。”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有点掂量的味道,“我一般也不会在没看到头模的时候构思手术——你应该知道才对。”
的确,这是他的习惯之一,胡悦是该了解的,她这有点找话题的味道——该走了还没走,恋栈不去,她这是——
他们之间,毕竟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胡悦立刻就明白了师霁的意思,她有一点想要脸红,也有一点想要离开,但却又并不想走——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情绪,她很难得地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你——”
支吾了半天,徘徊了好一会,师霁都低下头开始揣摩头模了,胡悦这才鬼使神差般地冒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句。
“你自己接受整容手术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术后感染风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