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去给您叫lancy。”
“麻烦你。”
“师先生——您是过来取皮带的吧?其实我们可以给您送去的。这位是——”
“这是我朋友,她姓胡。”
“胡小姐你好。”
“你好。”
“你先在这里坐一会。”
“噢,好。”
胡悦就乖乖坐到沙发上,看着师霁在两个店员服侍之下试皮带,又掏出手机查查这个牌子的平均消费——可惜,奢侈品牌,不会对外大肆宣传,相关的讨论也很少,胡悦只知道他们家的包有名且难买,还有,骆总也是这牌子的高级客户,她们从店头经过的时候,她偶尔提过一句,现在胡悦大概知道原因了——也知道骆总特意提那么一句是什么意思,大概她如果和师霁谈到过这件事,总是有蛛丝马迹,瞒不过她的观察的。
“胡小姐,这边请。”
拿过皮带,店员把她请到楼上的女装层,几套衣服已准备好,内外搭配成了一套,“不妨试试看。”
胡悦其实心里已大概有准备,师霁的用意并不难猜,她既然来了,就不会继续矫情,更不想表演给店员看。她咬了一下唇,不和师霁有眼神接触,师霁也没看她,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好像这一切和他都没什么关系。
这个牌子,包最出名,说到女装成衣,并不如c、d、y这几家名气大,主要是款式相对都较成熟,不过,这其实更符合某些特定人群的需求,低调的款式、精致有质感的做工,商业精英范儿至少是比香奈儿的千鸟格小西装重,胡悦换好衣服出来,店员已拿过一双矮跟鞋,取代她随便穿的一脚蹬。这身灰色偏扣小西装,搭配的是长裤,让胡悦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外表上,当然不足以和师霁比较,但,或许是这家店的装修质感本身就在这里,揽镜自照时,也感觉自己的气质随之发生变化,就算不是判若两人,但也比之前多了一丝精英的味道。
“怎么样?”她问店员,不问师霁。
店员笑盈盈地说,“很不错,您的职业,有时候要出席一些研讨会,需要专业、稳重的形象,这一身正好合适。有时,接待重要客人,这一身也足够得体。”
师霁也已放下杂志,隔远看着她,他的表情掩在朦胧的灯光里,看不清,看了一会儿,对他身边的lancy低声说话,lancy走过来,“胡小姐要不要试试妆?造型师马上就到。”
这个牌子也有造型师?
这和她粗浅的认知不符,胡悦有些吃惊,lancy笑着补充了一句,“其实,是隔壁友商的服务,师先生一样是他们的vip——我们其实也都受一个办公室管理。”
这样说的话,师霁一定是和这个办公室内的高层有交情:大概也是和医院有关的交情。
都说大都市的服务都标准化,其实,这多数是底层的认知,真的到了相应的阶层,自然能享受到相应的待遇,胡悦从师霁身上是真看到了什么叫大医生的特权——所以说,医生这一行确实是苦,但有些不便对外人说的便利,也都是职业带来的隐形福利,至少,若是能做到中层乃至高层往上,在工作的城市,人脉之广、能量之强,是会让外行人很吃惊的。
造型师很快就到了,在梳妆台前把胡悦安置好,从最基础的护肤开始,美瞳、眉毛、眼线,一桩桩教她打理自己,用的产品线,自然和良莠不齐的美妆超市不能比,这种快手简单的妆容,也很适合胡悦学习——化妆师像是之前就得了吩咐,没有教她过于深入复杂的进阶技巧,和胡悦有商有量,还有店员参谋,环境好、气氛佳,不知不觉,半小时过去,妆化好了,胡悦站起来审视自己:没有脱胎换骨,变成大美女,但的确,化过妆,形象是有所不同,眉毛修剪后更清晰,线条明朗,眼神被美瞳修饰,显得闪亮,如果说之前的她,有点儿毛桃子的感觉,衣饰妆容在自己的阶层只能勉强算得上得体,那么,现在的她已有了和阶层相符的精致,这确实是衣着与妆容细节带来的改变。
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站在宋太太身边……也不会落于下风了吧?
转过身,lancy适时奉上一个包包,“我们家还是包最有名。”
她笑着说,“一般的顾客都是要预定的,有几款现货很难得,还要配货才能拿到,不过,师先生当然是例外,别的客户,都是为了买包才配的生活用具——师先生这些年在我们家消费的全是生活用具,反倒是女士包,从来都没有消费过。”
这家的包好像也不都是预定、配货才能买,只有最有名的几款,难买的程度堪比笋盘,胡悦在十九层上班好几年,对这种基本知识肯定是了解的——前几年,李生好像还送她一个非预定的包款,被她转手送给于小姐。她拿过来看了一下:大象灰,皮质是看不出来,拿在手上,确实很有精英女性的感觉,有了这么一个包,好像自己看着自己都有点满意,身板都比之前要直一些。
她本能地往师霁的方向看了一眼,师霁依然专心地看着杂志,好像对这一角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lancy笑着说,“胡小姐要不要来挑一下别的外套?别家也可以的,我们同事给您拿过来。”
不知是她眼利,还是得到过什么吩咐,她比一般的导购表现得要更强势一些,给出更多的指导性意见,也不动声色地教导胡悦默认的搭配法则。“研讨会一般都会穿成套的衣服过去,接待客户的话,衬衫和西裤,我们家这样的矮跟鞋很合适,我们家的鞋子会根据您的脚型进行调整的,久站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而且,其实是以耐用为卖点的,毕竟,我们家是马具出身,肯定要耐用一些。”
“每个人都有应对不同场合的风格,虽然您是娃娃脸,但专业上还是要求要强调成熟、独立的精英女性气质,平时和朋友出来下午茶小酌的话,【韵】这一季有几件新品很合适您……”
别家店铺的新品都被她带回来了,lancy轻声慢语,和胡悦有商有量,“您觉得这件针织衫怎么样?我感觉很适合您的体型,出来游玩可以休闲一点,针织衫、牛仔裤,还有我们家的这个日常小包——比不上康康那么有辨识度,但也很经典了,康康的话,实在是很难预定,店长已经尽量去协调了,保证国内如果有货第一个送来。”
这是什么都给想到了?胡悦不禁说,“你们的反应,真快啊。”
两个女人的眼神,在镜子里碰到了一起,lancy微微一笑——像她这样的高级销售,为人处事滴水不漏,客户不想泄漏的事情,一句话也不会多说,这时候才压低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不是我们反应快,是我们的服务够周到。”
不是反应快,那就是事前已经打过招呼,这些……是在几天内准备好的吗?还是已经早有了准备,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话口——是不是在师霁叫骆总带她逛街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伏笔在里面,只是,她并未如他预算一样的反应,让他不能自然地把她带来?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分析和联想,几乎是本能反应,而这个可能,让胡悦很快抿了一下唇,算是警醒自己:这样的小手段,对有权势的男人来说是举手之劳,只有什么都没有的女孩子,才会轻易被打动,甚至,别人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心,她就开始自我感动。
身处十九层,这样的例子见得太多,于小姐就是个很典型的案例,当然她也包含了一点自我催眠的成分在里面。胡悦知道她也不是个容易被物质打动的女孩子——或者说,她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只是……
容易不容易被打动,也许还是要分人吧,有些事,不是说你故意去往坏处想,它就能变成那样子的,师霁的安排,到底是不是举手之劳,她心里又怎么不清楚?
她又抿了一下嘴唇,轻声自言自语,“只挑了正装吗,常服……”
其实,常服也有准备,针织衫、牛仔裤,这不就是常服?想要问而没问出口的,是……更女性化一些的装束,总不能穿着套装长裤去看电影啊,每个女孩子的衣柜里,也应该都有一些柔美的装束,专为特殊的场合准备。
lancy心领神会,她说,“要不,我帮您去隔壁问问?”
是真的会说话,这样讲,就说明并没有特别准备,胡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失落之余又不无一丝放松,她摇摇头,“算了,今天已经买得够多了。”
是不少,先做个体面的职业女性,投入少了怎么行?h家的衣物鞋履没有包那么贵,但数千、上万也是常见的标价,从头到脚一买就是若干套,还有友商家的单品,几个店长都捧着pos机过来,让师霁轮流拉卡,胡悦偷窥了一下底单,随便就拉掉数十万——那个包是真的贵。
lancy会做人,到楼底下把刚才提过的化妆品都一一买来,连色号都记得住,又帮他们把东西放进车后箱,笑着和师霁道别,提也不提代购化妆品的费用,胡悦想师霁可能回去微信转给她的数只多不少——这些事,她都能看得透,几乎是职场生存的本能。
只是看不透的东西还有很多,买了这么多,心里却没有购物后的满足感,走出店铺反而有点失落,胡悦一路都没有说话,还是师霁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他大概是摸不透她现在的想法——可能已经不生气了,却又有点下不来台,想着不能因为这点物质就低头,那也太坍台,所以还在保持沉默。清高的女孩子总是这样,所以花了钱还要赔着笑小意服侍,但胡悦倒不会这样矫情,她说,“我在想,那些东西,在店里的时候感觉都值得这个价钱,一出来,就觉得好像是什么魔咒破了一样,感觉就不一样了。”
“就觉得买亏了?”师霁居然没嘲笑她——嗯,他现在当然不会嘲笑她的了。
他们难得有这么平和的对话,胡悦说,“是啊,感觉货物本身不值这个价……就像是我们做的那些手术,做的时候,感觉很重要,可做完了又觉得……。”
“东西当然是不值得的,”师霁没有理会她评论手术的那几句话,“性价比曲线,其实那些棉制品,和大路货也没什么区别。”
“但你还是一直在他们家买?”胡悦问,说是问,其实大概也猜到了答案。“你该不会什么都用的是名牌吧?”
“嗯,”师霁果然如意料中一样地承认,“习惯了,基本什么都在他们家买——不然,你以为随便哪个客户都能被这样服务?”
胡悦一阵无语:明知不划算,还这样买。“是为了提升阶层吗?”
“不——那你说,不这么花的话,钱还有什么意义呢?”师霁很实际地指出。
如果不这样花钱的话,我挣的这么多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胡悦也是一阵语塞,师霁从后照镜里看了她一眼,放缓语气,“你才刚晋升,以后,你就懂了。”
胡悦笑笑,她倒不是想要批判什么,“就是觉得……荒谬吧,这一行,太让你看到生活的本质了,人性的极致,其实挺荒唐的,但是……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荒谬的。”
“是啊,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师霁讲,现在他反倒不看她了,而是望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很多事都会发生——朱小姐的鼻子会被打歪,因为世界是这样子的,我也会去给她做修复手术,让她恢复到看不出来的程度,因为,世界也是这样子的。”
有破坏,就一定会有修复,有建设,会有人为伤口花费心血,因为,人性有多丑陋,也就有多美好,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宽慰的味道,却绝不容错辩,而且——这也实在太不像是师霁会说的话了,要说的话,这不是更像是胡悦的论调?
所以说,不用个十年时间,怎么能说是真正地看清一个人?师霁的打击、轻视和讽刺,她都已经习以为常,可以轻忽视之,两年来也只爆发了这一次,可现在,胡悦是真的吃惊了,诧异地瞪大眼,扭头看着师霁,完全没遮掩她的吃惊。“——啊?”
师霁却并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表露,她根本无从去推测,他到底是受了她的影响才有这样的转变,还是,这样的观点才是真正的他,只是从来都在面具之下,并不轻易示人。他很自然地就跳了个话题,“其实,我挺好奇的。”
“好奇什么?”
“今晚的花费啊。”师霁说,他歪了个头,灯光在他清丽的脸上投下霓虹,流光溢彩,让他的眼神好像都带了一丝旖旎,虽然那好像只是浮光掠影中的错觉,“我一直在等一句‘今晚花了多少钱,回去我算给你’——可你一直都没说。”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赤luo裸地要钱,如果是别的对话场合,很可能近乎翻脸,毕竟谈钱谈到这一步,好像已经没留下什么情分,不是在质疑胡悦的经济实力,就是在质疑她爱贪小便宜,但放在他们之间,却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反而显得意味深长,意在言外。
以胡悦的为人,他们要是什么样的关系,她才会这样坦然地收下这份礼物?坦然地花着师霁的钱?
他们已经对彼此足够了解,所以不至于产生误会,也不可能曲解,胡悦的脸一下红透了,她不知道师霁为什么——他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戳破。
可他确实是这样做了,在这样一个场所,他们俩紧紧地挨着,彼此的距离只有中控岛台那么多,距离如此接近,他的呼吸和古龙水味都近在咫尺,存在感浓厚得无法忽略,可他们却又被座椅和秘密各自包裹,远得仿佛触不可及,曾以为一切都要这样持续下去,一直开到路的尽头。但胡悦没想到,师霁会忽然就这样简单又含蓄地挑破了一切,就像是他每一次执刀划下的精准锐利。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对她的沉默,他如此评价,“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吧?”
“如果有意见的话,现在就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