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她的外眼角切开术其实并不用过于夸张,只需要改善眼角,给她做一点眼角上挑的感觉,整个气质就会有改变……我的预算,是大概1、2毫米就可以了,眼尾上挑可以在缝合中通过手法完成。”
下班高峰期,CBD没有不堵车的,前方的红灯还有三十几秒,胡悦乘机把示意图给师霁看,“她后天就到十六院来找我做头模,做好以后,可以试着看一下效果……但我想,这样的设计是美的。”
她多少有些忐忑,打量着师霁的表情,师霁瞥了iPad一眼,又看看她,“你很没自信。”
胡悦不否认自己确实有些心虚,她说,“我这是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不就是没自信?”师霁说,交通灯转绿,他发动车子,“开外眼角而已,这么简单的手术也想要我来做,如果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会直接建议开除这样的主治医师。”
“所以你刚才在骆总面前没说明,而是到车里再谈吗?”
给自己人留点面子,也就是给自己留点面子——这个理由,找得很体面,算是让双方都满意,不然,该怎么解释她现在坐在师霁的车里,开向一间餐馆的行为?师霁哼了一声,话不好听,但语气不算是太严厉,“还能怎么办,识人不清,总要付出代价。”
他日常刻薄胡悦,两个人都已经习惯,胡悦听得不由一笑,从后视镜里看到,都怔了一下——这一笑,笑得一点讽刺都没有,相反还有一点甜蜜。
惨了,别是被虐出心理疾病了吧……她暗中掐自己一下,“那我要多努力,让老师付出的代价——再沉重一点。”
师霁瞪了她一眼,又抿了一下唇角,她猜,也有点笑意在里面。
有一秒,他们两人都没说话,而是注视着前方,都在忍着笑,那莫名其妙,从心底冒上泡来的笑意,让最无聊的笑话都可捧腹,就是,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坐在车里,都情不自禁有点想笑。
但这笑也是危险的,就像是被纸包着的火,他们都有太多理由不让它烫破那层薄薄的遮挡——总有那么多顾虑,承担不起燃烧的后果,胡悦清了清嗓子,几乎是有些逃避地赶紧托出正题,“手术是很简单,但是……”
她比平时更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弱点,“不知该怎么说,有点怕给她做手术。”
“为什么?”师霁当然是不放过她的,他这人的性格就是这样,总是要逼得她有点难堪,才肯给她想要的东西。
如果是技术上的考量,她没怕过,也从不会随便示弱,但现在,胡悦没了这份心气,她没有会被嘲笑的耻辱感,而是有点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总觉得……要上镜头的脸,需要更高的……”
“更高的手术水平?”师霁不以为然,“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再惊喜也不可能多缝几针。换做任何人来都一样的。”
“也不是水平,就是……”胡悦难以描述心里的感觉,她对这手术发自内心地抗拒,“可能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吧,不知道怎么说——”
她叹了口气,“可能还是不喜欢这种……违心的感觉。”
“违心?”师霁冷笑了下,“你是对自己的审美没自信吧。”
他停好车,他们走进餐馆——还是师霁第一次带她来的那间,老板迎上来招呼,“胡小姐,好久没看到你了。”
“你还记得我呀?”胡悦不免有点分心和惊讶。
老板笑了,“怎么能不记得呢,师先生是常客——可只带过一个女孩子来吃饭啊。”
这一次见面,他像是看出两人的关系已有所不同,打趣的态度比上次更明显,胡悦有点吃不住,求助地望向师霁,师霁瞪了老板一眼,老板笑笑,举手做投降状,问胡悦,“胡小姐今天想吃什么?”
这一餐是师霁付钱,他不说话,胡悦不好开口,便又请示地看他,师霁还是那满不高兴的样子,微微点点头。“你点菜。”
“噢,那我想吃龙井虾仁,有藕吗,我想吃莼菜藕圆汤——我记得你挺喜欢莲藕的对不对,上次我们在晶采轩,你还叫了个水牌上没有的糖醋藕片。”
“随便。”
“哎呀,怎么能随便呢。”说到吃的,中国人永远有无限精神,胡悦翻着大众点评,“茶干好不好吃啊?火腿豆腐呢?老板,师主任爱吃火腿豆腐还是腌笃鲜?”
“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腌笃鲜,腌笃鲜要春笋才好吃。”师霁再想摆架子也不禁出口反驳,胡悦笑眯眯。“那就是爱吃喽?”
不知怎么,说这些家长里短,她心情是真的不错,想也不想,一句话脱口而出,“那等明年春笋上市,我烧给你吃。”
这句话,在这样的气氛下太过亲昵,老板笑成掩口葫芦,师霁也微微一怔,两个人目光相对,都看出彼此的情绪——但当着老板,好像展露太多他们的尴尬关系,也不妥当。
“嗯呣。”最终,他用两个单音节带过,并未驳斥或同意,胡悦松一口气,快速点了几道菜,已失去期待美食的心情。拿筷子戳着瓜子,“不是对审美没自信……唉。”
她烦躁地叹口气,说了实话,“只能说,这手术并不符合我的审美,可能是我心里始终过不去吧,想到要亲手把朱小姐那样的漂亮姑娘整成那样……”
这是个她应该早就解决的问题,现在还拿出来说,会显得她有点优柔寡断,这么久了还不能做好心理建设,跨过这么初级的障碍——又不肯从整形美容这一行转开,胡悦知道自己会被师霁鄙视,她也果然等来了一声哼。
“你就继续自我欺骗吧。”只是理由却和胡悦想得不同,师霁并不认可她的理由,“你不是跨不过自己的审美,就是对审美没自信——不忍心的手术,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早已习惯。”
是吗?
胡悦本能地想反驳,可张开嘴,却又说不出话——师霁平时不声不响,对她的了解,却已经到这地步了吗?他的语气如此肯定,而她居然也不能反驳:是啊,不忍心的手术,哪一台不是不忍心的手术?整形美容科的手术,就没一台是必要的,她跟在师霁身边,开了多少台鼻综合?不是每个鼻子都符合她的审美,很多时候,手术效果在胡悦来看,甚至还不如不整,但她已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也已经学会接受审美的多样化,她最终甚至不是还为任小姐感到了一丝欣慰?在那一刻,她确实能理解那种感觉,不论别人看来如何,一个人能拥有自己心中认定的美丽,就已经足够,她其实已经学会不去评判,也就不会因为朱小姐的选择而惋惜到这程度。
她内心中的种种纠结,其实……还是因为这是她设计的第一台综合性手术,对于最终朱小姐呈现出的效果,胡悦并没有那么有信心,技术上的事,她可以做到一丝不茍,甚至如果是李小姐那样的修复手术,她也有自信达成理想的修复效果。只是,对于朱小姐这种,精益求精,追逐着某个方向极致美丽的手术,她确实——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孩子是美的。”最终,她没有否认师霁的指控,而是转而问,目光炯炯,盯着师霁,像是要抓住他的每一丝破绽,“你内心深处,真觉得周影后那样的长相是美的吗?”
他们都见过素颜的周影后,她已不年轻了,经过多年的微整容,面部表情,总难免有细微的不自然,在大屏幕上,可以通过灯光和妆容、角度修饰,但在现实中,这种不自然会得到强调,再说,她的脸很上镜,也就意味着周影后的头特别的小,五官在现实中也说不上醒目,胡悦不信师霁会真的欣赏这样的脸,他自己平时在十六院,做出来的脸也并不是这样。
师霁没有说话,但从表情来看,胡悦问到了点子上,她继续追问,“那你是怎么能肯定,这样的长相能上镜,会受到大众的喜欢……你是怎么去驾驭这种自己不能理解的美丽的?”
“这倒有点像是整形医生该问的问题了。”
菜还没上,茶先上来了,师霁举起空杯子——胡悦反应了一下,才为他斟茶,他的语气藏着一丝满意,“怎么驾驭美,这大概是整形医生的第二课吧。”
“第一课是什么,怎么理解美?”胡悦敏锐地追问。
“当然,”师霁说,“任何医生都可以掌握整形科的手术,这恐怕是手术难度最低的科室了——如果把整形修复剥离的话。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好的整形医生,大部分人都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美是什么,怎么驾驭。”
他瞟了胡悦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以前,你甚至连问这句话的想法都没有,大部分人,都停留在你的阶段。”
他说得有点玄乎,但胡悦能理解师霁的意思,她微皱着眉,有点感觉快想通了,却又还少了一点火候:大部分整形医生,可能从技术方面,可以头头是道地说出怎么开双眼皮,怎么做鼻综合……但他们并不能明确地指出,求美者需要哪种手术,怎么样才是美的,这种对美的设计与创造,正是一个整形医生从平庸蜕变为大师的关键点。之前两年的工作,仅仅是让她达到了问出这个问题的阶段,也许,获得解答,那又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美究竟是什么,该怎么驾驭,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你,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师霁像是也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想法,这一刻,他的态度客观而严谨,又充满了科研工作者特有的耐心,就像是每一次他们在谈论公事时一样,所有的面具与伪装都消失不见,这一刻的师霁……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医疗这种事,有时候,玄之又玄,火候不到,可能就是不该去做,所以,这台手术,如果你不想做,我可以接手,我只能告诉你,你的方案,我觉得并没有太大的问题。选择权,我还是留给你。”
会肯定她的方案,其实,已经等于是肯定了她的审美吧……师霁也觉得,朱小姐的脸,采取这样的手术方案,会变得比之前更美,是吗?
他是希望她能自己做这台手术的吧,所以才把选择权留给她,但,他也不会施压,就像是给出这个机会时一样,其实,在专业上的成长,他一直都是默默引导,从没有真的给她施加她承受不了的压力。
而她……
胡悦想了很久,也没有下定决心,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就只是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迈出这一步——当她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这世上没什么能阻止她,可当她心存抗拒时,就连自己也都勉强不了自己。
“……师老师。”沉吟了许久,再开口时,她没有给答案,反而是在师霁微讶中,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第一台手术,是怎么样的?那时候,你也问了自己一样的问题吗?”
这里的第一台手术,当然不是他作为副手、执行者所参与的手术,而是和朱小姐一样,第一次由师霁自己设计、主持、完成的完整手术,师霁自己的手术。
每个医生都会记得自己的第一台手术,师霁当然也不例外,很多情绪,猝不及防之下,因这问题而涌动,让胡悦觑见了那追忆与酸楚,这个问题,似乎对他是个触动,这让她有些皱眉:师霁在十六院的手术,没有她没浏览过的,从记录来说,他真正独立上台的那一年,她不记得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案例。
“想听鸡汤故事?”
但,这失控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师霁很快就又回到了那似笑非笑、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有些挑衅地问,胡悦默认,“行啊,不过,故事不能白说的。”
那你想吃什么?胡悦几乎已是条件反射地想用美食来交换,她没预料到师霁接下来的话。
“你一直对我的事情这么好奇,东问西问,也说说你的事吧。”
就像是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无数猜疑从心头涌起,胡悦一瞬间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师霁动听的声音,响在耳边。
“说说你的童年……你的父母什么的好了。”他像是有点好奇地说,“问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都清楚了,我也想知道,胡悦——你是怎么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