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紧张不紧张?”
“紧张应该是不紧张的,就是难熬是真的难熬,戴这个面具是不能吃东西的,整整一个月都吃流食。”
“刚开始连流食都不能吃的,只能靠静脉注射维持营养,我女儿说她是真的瘦了,干脆就当是减肥。”
“哈哈哈哈。”
病房内适时地响起一阵笑声,气氛确实轻松——手术肯定是成功了,术后各方严密观察到现在,没有感染、充血,水肿逐日消褪,负压引流管拆除,X光照过,未呈现钙化点,病人的脸颊知觉逐渐丰富,这都是积极信号。虽然还没拆下加压包扎,但手术至此,已经可以视作是成功,对病人的外貌,面部修复这边肯定是不如整容外科重视,反正怎样也比之前的样子要好,就连病人家属,想的更多的也只是怎么能恢复正常生活,对外貌美观,这方面的追求肯定要放在牙齿植入之后再考虑。
“准备好了吗?”
基于拍摄的需求,解绷带这个本来由护士也能轻松完成的工作,被分派给了胡悦——刚开始定的是师霁,被他拒绝了,刘医师自重身份,刚收假上班的胡悦就被抓了壮丁——正好也切合李小姐自己的意愿。
听到医生的问话,李小姐点了点头,手伸出来捏了一下胡悦的手,也不知道是想要从她这里汲取一点信心,还是想要给她一点信心,摄影师忙不失时机地拍下这意味深长的画面。胡悦和李小姐对视一眼,笑着对她点点头,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从容不迫地为她拆除包扎。
绷带一圈一圈地绕着,李小姐的手术部位包括大半边脸,普通的恢复头套已不适合她,全包式又不够透气,只能用最土的绷带缠绕法,解开来当然很耗时间,记者不失时机,“手术后,有没有拆开绷带看过自己的样子。”
“这个当然不可以了,加压包扎就是为了止血,止血效果好最好就不要动。而且这也是防止病人自己不小心刺激到伤处。”刘医师帮着回答,“手术做完以后我们是拍了照片,不过,怕患者情绪太激动,如果掉眼泪那就麻烦了,所以到目前为止也没给她看过。”
“哦?这么说,李小姐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自己手术以后恢复成什么样了是吗?”
“应该是这个样子。”刘医师的语气有点保守——这当然不是医疗上的要求,其中摄制组有没有暗示,那就不好说了,为了摄制效果,其实做也就做了,不过安排完了还要这样冠冕堂皇地拿出来说,确实对脸皮厚度是个考验。
这一点,病人家属有没有会意不知道,但以十六院的资助,当然最合理的反应就是当作自己不明白,李小姐的父母都说,“其实我们也没有看过——当时是不敢看,就怕……”
怕的,自然是术后感染,移植失败,这张脸最后也只能看看,也不属于她们。这场梦,李家人是一直做到今天才有一点成真的感觉——移植成功了,到现在都没感染,神经也长起来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终于,又重新拥有一张正常的脸了。
绷带还没拆完,两老已经激动得不行,李小姐还行,她没有说话,双手死死地抓着椅子扶手,双眼紧闭,周围人群本来还低声说笑,但渐渐也因为她的表现安静了下来,静默甚至是有些敬畏地围观着这一幕。
最后一根绷带绕了下来,胡悦伸手取掉纱布,周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声,胡悦拿起早准备好的镜子,柔声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李小姐的眼睫毛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甚至比电影里已经慢到了极致的慢镜头还要更慢一点,终于,她慢慢地睁开眼,就像是有些不适应强光,还眯了一下,看向了镜中的自己。
这是……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当然,说不上很美,绝不是能上电影电视剧的程度,甚至第一眼就看得出来,左右脸是有点不对称的——左边的脸颊明显更饱满,而右边脸颊有点瘪,有点婆婆嘴的感觉:脸是做好了,但牙齿和牙龈的植入还没那么快,至少也要等到手术后半年,整个移植恢复期完全度过再说。
但除此之外,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黑白分明的杏眼,弯弯的眉毛,又小又挺的鼻子,尖俏的下巴和因着多日包扎而白皙细嫩的肤色……宽容些的人会喊一声大美女,但即使是最严苛的人,也只能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最多就是长相平庸,却绝对也说不上丑。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慢慢地伸出去,触到了冰冷的镜面,又缩回来,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那一块,原本是一个大洞,露着光秃秃粉红色的牙肉,舌头的动作清晰可见。
还有鼻子,又翘又挺,鼻翼也比之前更窄了点——手术中包含了左鼻翼整形,为的就是让鼻子两侧能够对称。在从前,这整块都不存在,鼻子是个黑黑的洞。戴口罩对她来说不仅仅是遮掩面部,也为了遮挡过冷过热的空气,没了鼻腔,这些空气会直接刺激到气管——
李小姐的手游走过整个脸颊,拂过锁骨区的伤痕:那里一度曾像是窝着一个大气球,一窝就是半年多,那是为了扩张皮肤,她的脸皮就是这么来的。她摸过还有些瘪的脸颊,摸过鼻尖的软骨……
“好看吗?”她忽然扭头,几乎是无声地问母亲。
“好看。”母亲却早已是泪流满面,连声地应着。“好看,比以前更好看。”
李小姐笑了一下,仿佛被提醒了,又赶忙转向镜子,试着做了几个表情,皱眉楚楚可怜,微笑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右脸终究是没有左脸笑得那样自然,有一点像是面瘫后缓慢恢复的阶段。
但这就够了,也正因为这一点点缺憾,才让人更容易相信这不是梦,这已成真。李小姐的眼圈飞快地红了,她的手一下又攥紧了把手,“——可以哭吗?”
这是被告诫了多少次,绝不能流眼泪,就怕打湿了纱布和绷带,影响到手术区的干爽。周围一下全笑开了,刘医师说,“没关系的,擦眼泪的时候轻一点就行了。”
“师主任、刘医师,妙手回春啊!这个和术前的效果图几乎是一模一样!”
“连肤色差都不明显,师主任,真是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现在还没到效果最好的时候——是不是这边脸的触感还是有点怪怪的?”
话筒怼到嘴边上了,师霁自然配合地露出春风般温暖的笑脸,但病人却一点都不配合,李小姐的手终于从把手上挪开了,她珍惜地、轻轻地捂住了新生的脸颊,眼泪顺着左鼻翼肆意地流淌了下来——右眼受损的泪腺却是无法修复,这一辈子,她只能用一只眼睛哭了。
现在是什么感觉?对手术效果满不满意?这些问题其实也已经可以不必再问,在场的医护人员彼此交换着眼神,都笑,当然,这工作并不完美,对很多人来说甚至是无奈之选,如果有选择,他们也许都不会做医生护士,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刻,在患者的眼泪中,他们所有人都找到了一点最初的快乐,感受到了一点极难得又极宝贵的满足。
从前的理想,现在还记得吗?
这个问题,会让大多数人在大多时候都无言以对,但此时此刻,可以擡头挺胸地回答,还记得的,实现过的。
哪怕这样的案例只有1%,也已经足够好,也已经值得珍惜。
各自做完采访,父母簇拥着李小姐,擡头挺胸地去收拾行李,才进到病房就传来一阵惊呼,几个病友都叫得大声,“哎哟哟,这个——李家姆妈,侬个小囡手术效果这么好?”
面部修复都是长期疗程,不乏见过术前长相的老病友在,病房里又响起一阵喧嚣,有恭喜,有打趣,有开朗的笑声也有再响起的呜咽,当医生的都见惯了人间百态,彼此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去打扰,往会议室走去,他们还有总结会议要开,李小姐的案例,与她个人意义非凡,但对医生们来说,更大的意义不在于帮助了个体,而在于日后,他们可以用这个案例中总结出的经验去帮助更多人。
“胡医生。”
胡悦跟在人群最后方,准备进去尽责地扮演一个谦卑的配角,但有个姑娘清脆地叫她,这声音乍听陌生,仔细品味,音色还是熟悉的——只是语调陌生而已。
她转过头,李小姐站在病房门口看她,她的声调从来没有这样,清脆又张扬,她喊,“胡医生。”
该怎么表达?言语无论如何也表达不了她想要说的那些话,是谁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是谁让这一切开始,她的这些话就想对谁说。胡悦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小姐慢慢地走近她,最终,她只是说,“以前……我受伤以后,我觉得,就是这样子了。”
但是,胡悦对她说,其实不一定,这么好的事,最终也成真了。
她还想要再说,但其实并不用,胡悦都能明白,她也想告诉李小姐,其实这不是一份无以为报的大恩——能让她知道,这么好的事也能成真,甚至,这样好的事是在她手上,因她的力量成真,这本身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偿。当她看向镜子的那一刻,满足的,绝不止她一个人。
原来世界真的有这样好,原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好运,每个人都会有点惶惑,就像是面对厄运一样措手不及,但其实,坏事都是真的,好事,当然也能成真。
她们两人对着笑,谁都没有说话,但好像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必再说出来,胡悦捏了捏李小姐的手,“你笑起来很好看——肌肉要多用才会好。”
笑肌当然也是一样,移植过来的肌肉,虽然已经成活,但仍无力,这也是她笑靥不自然的原因,肌肉要多用才会活,“你以后要多笑。”
“好。”李小姐现在就在对着她笑,她说,声音还有一点含糊,毕竟没有牙齿。
这个清秀又清瘦,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从谷底重新爬上来的女孩子,笑容干净得就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一点苦,她说,“胡医生,你以后也要天天笑。”
你看,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
胡悦一路笑着走进会议室,找个位置坐下来,没人在意她的迟到,她的笑容也并不刺眼,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在笑,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已经有人够胆调侃师霁,“师主任,手术效果这么好,是不是该请个客啊?今年你这个手术不上个柳叶刀,我头割下来给你!”
众人都笑,师霁也笑,“钱主任,赌注不要这样诱人啊,你这么说,我的论文是写还是不写?”
他的幽默也都带点辛辣,让人难辨喜怒,钱主任闻声一怔,确认过师霁的表情才跟着笑起来,胡悦在一边赔笑,表情自然不露丝毫破绽,这个钱主任,好处没少拿,风头也要跟着沾沾,为人真是……
但,世界上终究是好的事情更多,师霁的眼神掠过她,像是没看到似的,但胡悦的唇角不禁就扬了一下。这短促的微笑,像是落入了师霁的视野中,他忽然也抿了抿唇角,像是在忍着,不过过了一会,还是露出营业用微笑。
“都来了就别走了,开完会一起去吃饭。”他朗声说,“私房小馆子,酒我带,保证管够,行不行?”
当医生的按说个个都是大忙人,但师霁这样如日中天的副主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次邀约,大家轰然应诺,“好好好。”
“难得请客,那不得把师主任你吃穷我们可不会罢休啊。”
众人的迎合中,师霁也没放过胡悦的沉默,他的眼神再次扫过来,这一次,带了一点点不满,如果不是她很了解师霁,几乎以为他这是在迫她表态——就好像他请客她会不去一样。
胡悦忽然间更想笑了,她勉强忍着:这种话那都是外人说的,她加入并不合适。
师霁像是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又鹰一样锐利地盯了胡悦一眼,便不再注意她,“——大家都来。”
可这‘大家’,感觉似乎也有个特指。
胡悦托着腮,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望着会议桌中间李小姐的头模:这台手术,从牵头到现在,迁延了一年半之久,终于成功,现在想想,又怎么能没有感慨?怎么能不让人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你看,这世上,真的是有这样的好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