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整容医生一年多,是出入过不少场合,不过院长的家,胡悦还是第一次来,她和所有跟着长辈上门拜访的年轻人一样,坐在餐桌边上,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讨喜的微笑,话当然是不多说的,这是师霁和周院长的场合,她能跟着来就是万幸了,存在感还是不用太强为好。
“小胡,来加点水。”
她不说话,但周夫人和周院长却对她有兴趣,周夫人难得从书房出来,坐在这里陪客人泡茶,不过,明显她丝毫不懂茶道,胡悦才喝一半她就添满,周院长面露心疼,师霁说,“师母,你别给她喝这个,牛嚼牡丹——这茶要一泡一泡的喝,这第二泡和第三泡混在一起,香味就杂了。”
杂不杂的,其实她确实也喝不出来,不过牛嚼牡丹这个评论是有些过分了,胡悦瞪了师霁一眼,又对周师母漾出笑容,乖巧地说,“伯母,厨房里需要帮忙吗,我也来打下手吧。”
从辈分来说,她是该叫师公师婆的,不过周夫人这个年纪,称呼按年轻的走再不会有错,周夫人欣然说,“好,我做饭不好吃,你能帮我就不客气了。”
她带胡悦进到厨房,“平时在家自己做饭吗?”
“之前是在做住院总,没什么时间,有空的话,都会做的。”胡悦挽起袖子,娴熟地解开塑料袋开始洗菜,师霁应该很早就约了周院长,这明显是下班后新买来的菜,上头还带着水汽,塑料袋里有一方卤牛肉,看起来周夫人确实不怎么会做菜,这是买来佐餐的荤菜。
从菜量和菜品来看,这连家宴都算不上,顶多是可着人头做帽子的便饭,这个细节更佐证师霁和周家关系非同一般,他和周夫人说话的语气也很随便。胡悦往客厅看了一眼——师霁和周院长说话的表情,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她能感觉到不同,和周院长说话的时候,师霁要比平时更放松,很多肢体动作,他放松的肩线,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的样子,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看起来,周院长和他确实并不止是普通的师徒这么简单……
“很少看到你们师主任这个样子吧?”周夫人注意到她的眼神,笑着说了一句,胡悦一进厨房就主导了节奏,她反而只分到一些打下手的活,一边择菜一边看胡悦团团转。
一把空心菜,一块里脊肉,几个青椒,花菜、排骨、萝卜,还有一方卤牛肉这就是全部了,胡悦让师母择空心菜,动手把里脊肉斩成肉蓉,在剁肉声中聊天。“是,师主任平时,挺不茍言笑的,也没什么朋友,就是在院长家觉得最放松了。”
“挺会观察的,”周夫人说,“师霁确实这几年是越来越少笑了……没办法,人都是会变的。”
年纪大了,都爱说以前的事,周夫人虽然一看就知书达理,很有学者气质,但遇到讨喜的小姑娘也喜欢回忆从前。“以前他们刚出生的时候,我和老周去探望他爸爸妈妈……那时候他就这么小,抱在手上,等到过了周岁就经常抱到家里来玩了。那时候大家都是住宿舍的,就是上下楼,我们家没孩子,我在大学当老师,寒暑假比较空闲,他们兄弟两个时常被寄到我这里来看着。那时候的师霁就这么高——”
她比了个手势,“小小的,非常可爱,和师雩一起,两只小狮子在我们家冲来冲去,把我闹得头疼,两个人一同笑起来,屋顶都要掀翻了……”
周夫人把菜篮放到水槽里,她露出一丝略带伤感的笑容,“这就是那句歌词了,那些回忆,都和青春一样,回不来的。现实,实在是太能改变人了,有谁能那么幸运,从年轻到年老,永远率真?”
胡悦已经把肉蓉调好味,她察言观色,特意少放了点盐,现在用筷子往青椒里填,这是有点故意拖时间了,排骨萝卜放到高压锅里,正在灶头上气,正好找点事做,不然菜好了汤还盛不出来。
“是啊,师主任的事情我也了解一些,他的性格可以理解……很多人遇到这样的变故都会性情大变,甚至还有些人会和过去完全斩断联系,就是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是啊,”周夫人看着胡悦,笑容多了一丝暖意,“你说得对,只要能放下,什么时候都能有新的开始,可什么时候能放下呢?遇到新的人,也许就放下了。”
从进门开始,她看胡悦的眼神就有点露骨,胡悦说要做饭,答应得也太快,这种考量的味道几乎已经明显得无法忽略了,如今终于说明,胡悦不禁有点尴尬,她想要解释,可周夫人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师霁他性格怪,你也知道,命确实苦,这样的人需要一些温情,我和老周,都很希望他能有个新的开始,你是他第一个带来的女孩子。”
她对胡悦摇摇头,“不管是什么理由,我们总是对你另眼相看。”
这她还能说什么?胡悦把肉蓉塞好,转身去拿卤牛肉,借势摸了摸脸颊,还好,不是很烫。周夫人帮她把盘子摆好,“我看得出来,小胡,你不是一般女孩子——你有些超凡脱俗的气质,钱,肯定是不能打动你的。”
她顿了下,自己笑了,“唉,可现在的师霁,没了钱还有什么能吸引别人的呢?”
“这不是还有脸吗?”胡悦本想装乖到底,这样周夫人还能多说点什么,但终于忍不住开口指出这明显的谬误。师霁靠的还不就是他的钱和脸?
“他是长得好看,可你在乎吗?”周夫人却未慌乱,从容反问。
胡悦被梗了一下,她的表情已说明一切,周夫人看了一笑,“是啊,就是不在乎脸的人,才能和他说到一块儿啊。可,要是不在乎钱,不在乎脸,那他还有什么呢?”
除了不讨喜的个性和飘零破碎的过去,师霁还有什么呢?除非是那种天性喜欢治愈别人的圣母型人格,谁愿意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谁会觉得这样的人有吸引力呢?
这是个胡悦无法回答的问题,倒是周夫人看着她缓缓笑了。
“还好,感情的事,总是说不清的,谁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
高压锅上气了,周夫人转身关火,帮着胡悦把片好的卤牛肉装盘,拍拍肩膀,“差不多可以炒菜了吧。”
一晃又回到了考量她的节奏,“厨艺这么好,以前是学过吗?”
“嗯,”胡悦知道周夫人的意图,她稍微给予配合,“我们家以前有人是做厨师的,小时候我一个人在老家住,要自己照顾自己,所以学了一些做饭……”
“一个人在老家住?你父母呢?”
“他们在外打工,我们家出身比较一般,供我上学也吃力……”
排骨萝卜汤、冷切卤牛肉、青椒酿肉、清炒花菜、凉拌空心菜,四菜一汤,说不上多丰盛,但也体体面面。胡悦和周夫人来回端菜,把饭桌收拾好了才叫两个男人过来吃饭,周夫人拉开椅子埋怨,“和大爷似的,饭都不会自己装。”
“这不是要陪师霁吗?”周院长为自己解释,周夫人说,“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你就是懒。”
她看看手表,“在做饭上花太多时间,晚上还有个会,我随便吃点,你们随意。”
是真的把胡悦当自己人了,装点饭随便吃了几口,就进房去了,胡悦有点尴尬,周院长和师霁倒都习惯了,周院长还问,“你们在厨房聊得好开心,都说什么了?”
“我们在说做菜调味的事情。”胡悦笑眯眯地说,“伯母让我少放点盐。”
周院长伸向青椒酿肉的筷子顿时拐到卤牛肉方向,师霁神色不变,夹起青椒酿肉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又吃一个,周院长忍不住问,“不淡吗?”
“还行吧。”师霁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好像还有点淡淡的嫌弃。
周院长半信半疑,自己夹一筷子吃,眼睛微微瞪大,忽然举手敲了师霁的手背一下,这才赶紧多夹几个到自己碗里,“你这小子。”
又问在一边偷笑的胡悦,“这么会做菜,以前学过厨师啊?”
“家里有亲戚以前开过小饭馆。”胡悦只好又说一遍,周院长很赞赏,“好好好,女孩子就是要会做菜,以后才好嫁人。”
“您这都是多少年的老观念了。”师霁说,他的情绪似乎不高,扭头喊,“师母,老师他偷吃卤牛肉——”
周院长连忙求饶,“好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
他兴致不错,不再说这些暧昧的话题,也很关心胡悦,“你老家是哪的?在S市生活得还习惯吗?现在经济怎么样?我知道,我们做整容的都有钱,不过,小医生还是苦一点,师霁有没有带你去他的私人医院做啊?”
一顿饭只字不提李小姐,看来是刚才两人谈出结果了,胡悦不禁暗想:师霁要是不想她参与对话,何必还带他来?他明知带个女孩子上门,周院长夫妻会怎样看,这准媳妇查家底的待遇,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师霁是想什么,真想给现在最接近父亲的长辈相媳妇?
还有周院长……
有师霁在,她没有太跳,吃完饭就和师霁一起告辞,周夫人特意出来送她,让周院长多看了她好几眼,进了电梯,胡悦才问,“院长怎么说?”
“皮瓣肯定不能就这么移除。”从师霁的表情来看,这个答复是让他满意的,“米主任也耐不住寂寞,这是我们没想到的,老师一会就会给发热科的江主任打电话,李小姐的案例,是十六院今年的重点案例。值得专家会诊,也要尽一切可能保住手术成功的希望。”
“江主任是院长的人吗?”
师霁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不是嫡系,但是个不错的医生。”
不错的医生,也就意味着他会尽可能保住移植的希望,这是正常的处理方式,但胡悦并不是满意,她觉得师霁也说不上多放心——发热科、感染科多科会诊,说起来当然很豪华,但会诊这种东西,当过医生的都明白个中三昧,有太多东西是很微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到最后下决定的还是主管医师,如果米主任坚持要切除皮瓣,江主任在找不到发热原因的前提下,敢不敢死保?
但,周院长的做法也无可指摘,能为一个病人做到这样,也是给足师霁面子了,师霁暂时离开十六院,背后一定有安排,说不定周院长现在也确实没法让师霁回来,这是现实世界,不是小说,如果他有大杀招,早就用了,何必要等到换届选举以后再说?要他现在想出办法折腾掉调查委员会,这就是要求周院长绞尽脑汁修改计划,他没有必要做到这样。
现实真是会改变一个人的。胡悦忽然又想起周夫人的话,周院长当然不是个坏人,但,院长做久了,可能已经不记得医生的感觉了。
“你在想什么?”
师霁问,打破了她的迷思,胡悦说,“我在想……”
她在想,原来周院长是这样的人。她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世,如果是他把她弄进十六院,又是为什么,纯粹的同情吗?不,周院长的性格她已经有点了解了,十年前的凶案,如果凶手是师雩,而且师霁和周院长都参与了包庇掩护的行动,他不会把她弄进十六院,安排到师霁身边,这么做非常的危险。
而如果凶手不是师雩,那周院长也不会基于同情对她做这样的关照,她的身世是很可怜,但周院长做太久医生,心肠已经很硬了,看起来他并不会这么多愁善感,有这样的同情心。
但,如果不是周院长,是谁让她通过十六院的面试的呢?
“我在想……”
她的思绪收了回来,要处理的事太多,不妨一件一件的来,胡悦注视着师霁,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问我在想什么。”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却是接住了师霁的翎子,他没有作声,只是惯例白了她一眼,好像在说:就你能。——她在想的当然就是他在想的,所以他才会问。
“你没和院长说吗?”在重提此事以前,胡悦问,“那个达先生的事情,还有常医生的实习生的事?”
“不必说,”师霁摇了摇头,“老师是老派人,不喜欢轻易变更计划。”
也是对病人没有那么在乎了吧,家宴上的笑,并不能掩盖现实的冰冷,周院长终究是活在现实中的人。胡悦默然了一会,问他,“那你觉得,用哪条线索好?”
一样都是口耳相传得来的线头,也一样都很值得相信,至少胡悦相信达先生是有这个能力的,一如她相信常医生的实习生一定也过着不怎么开心的日子,如果可以不背锅,还有机会换个老板,他们应该也很动心。只不过两条线索也都有风险和代价,常医生这条线,风险大一些,底层小实习生就算给出证言,也要看调查委员会是否会强压,而想用达先生的关系的话,也就意味着,任小姐的腿……
师霁和胡悦一前一后地上了车,师霁一直都没有说话,开了一段才说,“我没想到你把达先生也算在了选项里。”
“你是说……我应该想保住任小姐的腿?”胡悦微怔,她不否认自己被师霁说得有点负疚感,但思忖了一番,仍是摇头道,“说实话,我觉得……就算现在不联络达先生,其实任小姐动那个手术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是说,她真的那么狂热的想要追求截肢手术?”
“不是,我是说达先生对她的控制真的非常的厉害。”胡悦说,“你想想他的话,仔细的想想。”
一个医生总会有无能为力的案子,而胡悦不否认自己是比较偏心李小姐,“能两个都救,当然想要都救,但如果这个真的救不过来的话……那也只能达成她的心愿,不让她因此受到更重的损伤了。这至少也算是契合她审美的结果吧,任小姐会很开心的。”
她叹了口气,又勉强振作起来,“这是更现实的选择——你不是总叫我现实一些的吗?”
师霁的确日常嘲讽她过于圣母,总想要改变全世界,可现在她开始有限度的妥协了,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踩油门的力度似乎都因此变大,车辆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了一会,遇到红灯时,他才下了决心。
“卫计委、十六院。”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好像在和她赌气,“要解决这件事,这两个切入口,一个都不能放弃,常医生那条线,你这样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