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仪器稳定的嗡鸣,轻巧的脚步声在手术台边响起。人声从口罩后传出,“擦汗。”
护士立刻拿起纱布擦过额头,用完的纱布抛弃到污染区,“师主任,视野有没有受影响。”
“没有。”师霁说,这会儿他连丝毫表情都看不到了——他的眼睛被手术显微镜完全笼罩,手上的动作细微又精确,身边的护士和助手都有一段距离,避免干扰医生操作,“患者血管?”
“无异常。”
颈部血供丰富,毛细血管多,皮瓣的血供更是后天移植,血管关系没有任何教科书参考,这对医生的手术技巧是很高的考验,同时也要看点运气,有些运气差的患者,刚打开手术视野没有多久,皮瓣的关键血管就破裂了,结扎都不管用,这种情况只能暂停甚至是终止手术,养上一段时间再进行尝试——所以皮瓣有没有长好也确实很关键。
具体到缝合,倒是不比平时做的更难,只是手法不同,以前的软骨、假体,都是移植到鼻骨上,但李小姐的鼻骨本身也需要修复,所以,这就像是一个夹心三明治,先有了皮瓣这个面,然后是软骨、结缔组织,这些都吻合上去以后,再把夹心三明治的另外一片面包给固定上去,不过,这就是第三阶段的事了。
等到第三阶段的手术做完,李小姐将会‘初具人形’,唇成形术和鼻成形术是第四阶段的事,在这个阶段,她还是会比之前更丑,不过,唇成形术的难度和风险,都没有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来得大。可以说,在第三阶段的手术结束以后,最大的一道关口就算是跨了过去——当然,现在还想不到这么远,成活不成活,还要看第二次手术成功不成功。
“缝合。”师霁的眼睛离开显微镜,他眨动双眼,这下可以看到,眼睫毛上糊着汗珠,“胡悦,你来。”
一个住院总,也就只能帮忙缝合了,事实上,能帮忙缝合也是身份的象征,胡悦没有说话,拿起针线熟练又谨慎地逐层缝合,她这一部分只比平时难一点,当她开始缝合的时候,手术室的气氛就已经比刚才要轻快多了。
“师主任真是宝刀未老——不,应该说是技艺更上一层楼啊。”
以这个手术的规划来说,师霁就算要介入,怎么也该在第四阶段做唇、鼻成形术的时候进场,毕竟这才是他的老本行,刘医师年富力强,也是骨干医师,只要能请来老板镇场,由他主刀的话,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手术,相比也会让他声名大噪,至少几篇论文是跑不掉的。毕竟,李小姐的这个手术,可以算是没有先例、难度较高的开创性手术了,其中采取的疗法和思路都没有前例参考,是前沿性手术,虽然规定中,这样的手术必须由主任医师领衔,但在执行上是常有弹性的,以刘医师主治医师的身份,能主刀第二阶段的话,他评副主任的道路将不存在任何障碍。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刘医师今天能旁观师霁主刀,嘴里就不可能说出不好听的话,他的语气也的确心悦诚服,“我最佩服的是您的心理素质——在十九层,不可能做过这样的手术吧?”
“那你就是小看整容修复了。”师霁的语气很正经,但说完也笑了,“刘哥过奖了,其实这个和我们在面部修复的时候做的都是差不多的,手艺学会了就不会忘——要说手术难,还是修复这边难,每个案例都不一样,都是想着做。”
“这个和一般面部修复还是不一样,一般骨头坏了的,我们的手术目标都是尽量恢复功能,这个还要恢复外观,那就非师主任不能做了。毕竟,软骨在第三阶段是要对位缝合的,还要考虑到第四阶段的成型术。”刘医生不无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意思,但也有点讨教的味道。“这个只能凭借经验去判断吧?”
“关键是想明白原理,还有就是要做好手术方案,现在有头模了其实好很多,可以事先练习。”两个医生谈笑风生,走出手术室,病人当然交由麻醉师护理,胡悦这样的小虾米只能跟在身后,出了无菌室,到更衣间帮老板解手术服——护士会帮着穿,可不会帮着脱。“这个手术最大的难点就是之后还要引入3D打印的钛合金构件,这个国内好像还没人在面部手术上应用过,只能看李小姐的后续反应了,如果结合得好,还算是成功达成目的。如果最终还是要取出的话,那就始终不能说是一次完全成功的手术。”
“能给她一张完整的脸,还不够成功啊?”
刘医生这还是做惯了面部修复的思维,美观当然也重要,但还是更看重功能性。师霁一边洗手一边笑,他对地位相等的同事总是很和气的。“对她来说,也许是吧,但我们做医生的,当然都希望尽善尽美。”
“是你总希望尽善尽美,我们么,随便混混就行了,过得去就好,过得去就好。”刘医生嘿嘿笑,他也很识做,也许本来还想多问点什么,但看师霁面有倦色,见好就收,“下次再向师兄好好请教请教。”
“过奖过奖。”师霁抱拳回,刘医生的学生忙捧场地笑起来,胡悦也跟着笑:哇,师霁发疯了,居然连师兄的梗都回,他平时还是不怎么喜欢用姓氏开玩笑的,所以她都很注意,不会无意间叫他‘老师’,确保每次叫的时候都很有威力。
换好衣服和鞋,口罩丢掉,一场让人精疲力尽的手术就算是正式结束了,出去安抚几句家属,工作也还不算结束,还要给病人开药,叮嘱值班医生注意观察。不过面部修复这边还是有二线医生值班,李小姐更是面部修复这边的明星病人,当会受到密切关注。胡悦看了下表,中午十一点,时间居然拿捏得刚刚好,和预计得一样,一点都没有拖延。
“师主任,你早饭吃得饱吗?”
李小姐在面部修复这边住院,他们从手术楼层出来当然是回十九楼,胡悦一边琢磨着今早师霁的情绪,一边壮着胆子提起了和餐饮有关的话题。就看师霁会不会抹抹脸就不认了。
还好,师主任对她是日常的不给好脸——就是介于‘去死吧,废柴’和‘你这么笨让我很难办’之间的那种鄙视,“嗯。”
“嗯是吃得有多饱?”大概明白今天可以怎样和他说话了。
“就是足够我活到午饭的饱。”语调明明白白地透着‘你怎么那么无聊’。
哇,话都问到这份上了,怎么还和她装傻啊?
胡悦也把情绪注入到日常对话里,“现在是这样,我本来以为手术至少要做到一点多的。”
“哦,所以?”
“所以,我以为我们约的是晚饭,这样做完手术我刚好去超市买点菜,把肉炖了再过来大查房,大查房完了再请您到家里坐坐,吃顿便饭。”胡悦也用语气说,‘你怎么这么笨啊’。
师霁就和没听出来似的,“哦,所以?”
……这个人好好说话是一定会死的,胡悦很肯定,所以她也不问了——不过,她其实也明白了师霁的意思,说到这份上还不懂,那就是他想吃中饭,而且不介意陪她去超市买菜。
也对,闲着也是闲着,据她所知,师霁下午如果不去J-S的话,十六院这边是没事的。逛超市大概对他来说也算是拓展一下人生经验。
“你几年没逛超市了?”她想起来就好奇地问。——当然以前没钱的时候,他肯定也过着常人的生活,但胡悦有种感觉,师霁自从有了钱,就活得能多封闭有多封闭,逛超市这种和人群接触的事他一定会极力避免。
“在一号店创办以后?”师霁用一个反问句回答她,他们回了办公室,胡悦去大办公室拿一下包,也换下白大褂,“我回家喽,亲爱的们,明天见!”
“手术做得很顺利吧悦悦?”
“悦悦明天见!”
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蹦一跳地跑出来的时候,正好调查委员会办公室的门也打开了,几个人鱼贯走出来,看来也是要吃午饭,胡悦的眼神和他们碰了一下,冲他们微微一笑——已经好几天了,警方还没介入,看来私自注射的证据也不是那么好找。
她跑到师霁办公室的时候,他还在装模作样的打字,胡悦巴着门说,“师主任,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啊?——我一会要去超市买菜,但是我没有车——”
她的语气充满了一股心知肚明的表演味道——不过就是给你个台阶下。师霁看了她一眼——居然也没有再拿乔,站起来拿外套,“哦,那走吧。”
所以这一次搭车的理由是去超市买菜……
emmm,坐上师霁的车,她才想起来,自从做起住院总,就没再搭车了。师霁说等她表现足够了,就带她回J-S的事,现在恐怕也只能等十六院这场风波过去再说。——不过他的副驾驶座位依然没调整过,还是她当时调的高度,看来,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她以外,还没人的脸皮能厚到蹭上师霁的车。
按说,是该窃喜,虽然并没有窃喜的身份,但胡悦居然有一瞬间的伤感,像是透过这尘封的座位感受到师霁的寂寞,她看他的表情一定泄漏了一点端倪,他奇怪地看过来一眼,“你想说什么?”
胡悦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她咳嗽了一声,“我是在想……其实自己上网买日用品也挺居家气息的,和我想象中师老师的生活不怎么一样。”
“那你觉得我是怎么生活的?”
“住在大房子里,吃婴儿做早饭。”胡悦脱口而出,师霁瞪了她一眼,有点无奈的样子,她反倒又高兴起来,嘻嘻哈哈地笑了一会才说,“不是啦,就觉得肯定是有个管家——或者钟点工那种,每天来一下帮你打理家务,但应该不会住家——你肯定是不喜欢住家阿姨的。”
她当然没有途径打听到师霁的居家生活,只是边猜边说,从师霁微妙的表情变化来看,她居然猜得还蛮准,胡悦随便放飞自我地猜,“我觉得,你可能是让她在你上班以后再来,下班之前走,这样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和她见面,有什么事完全可以通过留言解决。”
基本应该是都猜对了,师霁的表情变换了几下,还是承认道,“差不多吧——其实我也不怎么去网上超市采购,基本生活用品都是阿姨固定去几家店补充的。”
不做饭、生活又规律的话,定期补充点消耗品的确阿姨就能办到,胡悦笑着说,“那你等会进超市可别迷路——如果怕走丢了,你就牵着我的衣服。”
这是在笑话他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像个小学生了,师霁‘嗤’了一声,但居然没有言语犀利回击,他今天心情看起来是真的不错,如果她没有太自作多情的话,感觉上……师霁那么准时的结束手术,也不和刘医生多社交一会,好像……确实是挺期待这顿饭的样子。
他可能的确已经快十年没吃过家常饭了,说不上母性泛滥,但胡悦对他是有点人道主义同情的,她决意好好给他做几个拿手的好菜,别再包饺子了,再包是真的要吐了,倒是可以做个酸菜炖排骨,这个是东北菜,再炒个龙井虾仁,这道菜她琢磨一阵子了,手撕包菜也不错,唔,不过这道菜店里都有,倒是清炒包菜这种,饭店里总是油大,家常菜那种清淡款,强调鲜甜味道的比较少见……
“想吃包菜吗?”进了超市,他们直奔蔬果生鲜区,胡悦推了个购物车——要买的东西未必多,但外科医生都很注意保养自己的手,不喜欢多提重物,还是能用推车就用。
“我想吃清炒小白菜。”师霁真的不客气,这会儿不傲娇,直接开口点菜。
“好。”胡悦点点头,拿起一颗白菜低头研究,师霁在旁边扎手扎脚地站着,她看了有些好笑——在这里他就丢失掉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了,师霁居然是在手术室比在超市自在的男人。
“你也来挑几颗。”她随口说,又去研究自己看中的那颗,上下颠了颠,确定重量很沉手,手感也够饱满紧实,回身刚要往购物车里放就傻了眼。“停停停——你——你要拿几颗啊师霁。”
她对已经不知不觉拿了起码七八颗白菜,把购物车都堆了个半满的师医生好气又好笑地问,“一盘清炒小白菜最多用一颗好吧,你这是从没有给你妈打过酱油吗?”
她问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师霁的父母从他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师霁不知道是被谁带大的,但家庭生活应该不太日常,可能真的没和家里人去过菜市场。
胡悦知道自己表现得有点尴尬,她抿了抿唇,有一丝歉疚却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有那么一瞬间,师霁也看着她,表情令人难以揣度,他定然是触动了——她的话问出口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瑟缩了一下,这更让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她竟然有能力让无所不能、所向无敌的师医生对她降下一点心防,她无心的一句话,居然能伤害到他的感受。
“没有。”
但,也就是那一瞬间的瑟缩了,师霁也并没有因此发怒,他像是领会到了她的歉意,又或者向往着美食的师霁本来就是这么温和,他居然很老实地回答了她的话,“我们家以前都是保姆买菜,我从来没跟着去过——而且我们家买白菜一直都是一次买这么多的。”
“为什么——噢!”胡悦明白了,“那是因为你们要做酸菜!”
她赶紧把白菜都放回去,带着他往前进发,“你没去过菜市场也记得你们家保姆带回来的菜平时都有多少啊,买白菜一冬也就买一两次吧,平时哪有这样买菜的……你还想吃什么?”
“拍黄瓜。”师霁拿起超市放在黄瓜篮后方堆着的一整捆备品黄瓜,他倒是挑上瘾了。
“不不不,拍黄瓜两根就够了——都说了让你回忆一下你家保姆平时买菜的分量。”
“可我记得保姆就是这样买菜的。”师霁又拿起批发装的一小箱梨子,至少十斤的那种。“想吃炖梨。”
胡悦拿出生命来阻止,“别别别,放下,放下。我平时又不回那个家,买多了会放坏的,炖梨一个就够了。”
“想吃炖排骨……”这个菜她倒是猜对了,但没猜到后头。师霁对肉品柜台的师傅伸出手,“麻烦给切五斤。”
“别!你玩上瘾了吧,师傅,别切别切,我们就两个人吃,最多两斤就够了!”胡悦赶忙又飞扑过去。
还好,切肉的老师傅也是南方人,听到五斤就有点诧异,胡悦这一说才释然,“对嘛,我就说。你们小两口两个人吃吃么,两斤够来,五斤这个一看就是平时不下厨房的,五斤肉你要吃一星期噢。”
“噢,这样的呀,不好意思了师傅——我是北方人。”师霁解释,声音拉得长长的,“我们家买菜以前好像就是这样的。”
“不懂生活,这一看就是不懂生活。”老师傅摇头啧啧,“小姑娘你要好好教啊,这样的男孩子不好过日子的。”
被误会成小两口,现在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毕竟一男一女一起来买菜,还是两个人吃的分量,被误会也很正常。胡悦跳脚是跳脚在她渐渐回过味来,“师霁,你是在逗我是不是——”一开始白菜可能还是生活白痴,但哪有人一直卖白痴也不懂得学习的,这明显就是在耍她。
“我没有啊。”师霁回得一本正经,非常无辜,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胡悦气得擡手打了他一下,“你滚蛋!”
而师霁呢,他架住了她的殴打,开心地扬头笑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是如此的年轻而开朗,似乎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师霁,在那张邪恶又英俊的面具底下短暂的觉醒,而他又是如此的富有魅力,让人一看之下就移不开眼睛——
至少,胡悦就看得有点发呆了,她错过了老师傅的布道,“这个吃东西的事情还是很讲究的,不是说你人高马大就要多吃,你看这个小伙子,人高马大了吧,可是他每次过来就都只买一点点肉——哎先生,先生,先生!”
直到身边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师霁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以非常专业的态度俯身查看,她才意识到,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刚才排队在他们后头等着买肉的那个大胖子,像是犯了急症,忽然间就喘不上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