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先生你好。”
“你好。”
年先生的声音很厚实,有一点粘,大概胖子的声音总是有点粘的——这么说有点残忍,但符合一般人对肥胖者的刻板印象,胡悦估量他的体重大概在100公斤到110公斤上下,身高则是170到175中间,这个体重身高比带来的视觉效果是有些骇人的,尤其是在十九层——毕竟,这是个整容医美中心,合理的现象是,出没于这层的患者颜值总是比别的楼层要高。
这么胖能做面部结构手术吗?关键是做了能有什么效果?大概除了鼻部和额部的手术以外,别的面部结构都被淹没在脂肪里了吧,手术难度绝对要比平时高了好几倍,恐怕师霁不会愿意做这样的手术,而且从他的体重来说,外科全麻手术的风险也会更大,再说,年先生的鼻子挺好的,他现在需要处理的绝对不是自己的鼻子……
心里犯着嘀咕,嘴上还是在问,师霁不说话,就由她来问诊,胡悦当然不可能直接让他走,她问道,“您想要改善面部的哪个方面呢?”
“双下巴。”年先生说,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拿放在脚边的袋子,胡悦看了一眼:袋子里放的全都是零食。“我马上就要做,那个,胃束带手术了,还有,全身吸脂,我想要,加做一个面部吸脂。”
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明显注意力有一半被引开,胡悦和师霁交换了一个眼神,胡悦放缓语气说,“年先生,你想吃的话……”
谢天谢地,年先生赶紧把袋子里的薯片拆开,吃了两片,他好像只有嚼着东西才能正常交流。“就是,那个,你们也看得出来,我这个身材是严重肥胖了嘛,我家里说必须得做手术了,准备了一些钱,已经谈妥了全身吸脂的疗程,搭配胃束带手术,我妈说面部吸脂要找个好医生做,她们说S市最好的医生就是师主任——但师主任是不走穴的,用关系都请不到你,只能自己来挂号了。”
他又抓起一把薯片吃,有点不满意的样子,“本来我妈说她可以帮我来的,但想了一下又反悔了,她说她来你可能不会答应,做手术都要先看到患者的——”
这当然是真的,没有代人挂号这么荒谬的事,不过师霁主要是做面部骨结构的,倒不是说做不了吸脂,但专业方向不对,不能说他是面部骨结构的权威,在吸脂术上就一样出色当行,面部吸脂在十九层也有专门的医生做,胡悦请示性地看了师霁一眼,“可我们主任主要是做骨结构的,已经很多年没做过吸脂手术了——”
“我妈说周小雅的双下巴就是师医生做的!”年先生爆出惊天大料——周小雅正是国内顶级女影星,前几年生完孩子以后一度体重发福,成为话题,但迅速又控制了回来,总体来说都还是纤细的纸片人形象。“她说你是面部吸脂的专家,那些明星通通都找你做双下巴。”
Emmmm……
胡悦忍不住就递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她录入过十年的病历,对师霁经手的病人,不说是了如指掌,但至少也都明白大致类型,本以为对师霁已有相当的了解,没想到,这男人还真是经得起琢磨。她怎么就不知道原来师霁还是个不为人知的面部吸脂专家?
“你妈是从哪里知道的?”师霁的表情倒很平静。
年先生吃完一包薯片,又去拆一包,他身上洒满了薯片碎屑,咯吱咯吱地说,“周小雅和她说的,她叫我们去那个诊所——但是吸脂术最后不都要介绍到十六院来做?我妈说过来直接挂号省一笔咨询费啊——师医生,那你到底做不做嘛,你要是愿意做,我就叫那边的医生给你约时间。”
胃束带、全身吸脂,从年先生的情况来看,也许还要加上皮肤切除术,这是一系列动作很大的手术,也许还得分次完成,和一般的吸脂术比,风险要大许多,考虑到肥胖患者的麻醉风险,跨科室甚至是跨院会诊也不罕见,手术花费也不会太小,光是胃束带手术就要五六万,当然,年先生家境应该不错,至少他母亲是认识周小雅,胡悦看了一下师霁,师霁微微摇头,她会意地说,“师医生不走穴就是因为自己的时间很难调,我们手术都已经排到三个月以后了,可能和你们的时间不是很能对到一起,年先生,你在哪个医院做胃束带手术?”
年先生说了个医院,也是名医院,不如十六院那么顶级,但实力亦颇雄厚,“本院肯定也有医生能做面部吸脂的,你别着急,最好还是在一个医院里找,这样后续复诊也比较方便。”
医院想接病人,可能还要协调床位,不想接病人那简直太简单,外行人想反驳都不行,年先生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已经充分地暴露了自己是个妈宝的事实,过来找师霁是母亲的安排,他人只要来了就算是有交代了。“行吧,那谢谢医生啊。”
胡悦注视他走出去,几番欲言又止,差点想叫住年先生,但偷看几眼师霁,却又忍住了,师霁就当没看见,送走年先生,“下一个。”
等着做面部结构的求美者,可能分布到人群里,百中无一,但如此庞大的人群基数,再低的百分比,萃取出的绝对数值依然是高得吓人,师医生门外坐了十几个等号的求美者,一整个下午胡悦都在鼻子、下巴、颧骨和额头中度过,圆脸的想要垫下巴,长脸就想要削下颔骨,额头低的想填充,额头高——那还是只能填充,只是部位不同,毕竟额头可是不能削的。其中还有些病人是来复诊的——比如说快乐的于小姐,她和南小姐同期做的手术,也有过一段鼻子不自然的肿胀期,但很信任医生,现在鼻子渐渐消肿,和五官融合,看起来是比之前要美多了。
人的面部就是这样,只需要一点点细微的调整,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尤其鼻子是脸部的大梁,挺拔一点,看上去都会贵气精致很多,大部分美人都有个无可挑剔的鼻子,这一点确实不假,于小姐本来只是个清秀佳人,但现在已经有点大美女的味道了,她的假睫毛也粘得很好,眯起眼看人的时候比之前更有风情,穿着亦明显上了个档次,胡悦也说不出品牌,但她可以体会到质感和设计感的变化。
“如果在这一块打肉毒或者玻尿酸的话,会影响到鼻子吗,胡医生?”
也许因为两人聊过,她显然更信任胡悦,师霁一边检查鼻子,她一边拉着胡悦的手七问八问,指着自己眼睛底下的卧蚕,“我想要丰卧蚕,还有瘦脸——她们说做过鼻子是不影响的,但还是问问你更放心,对了,还有你看我适不适合做双眼皮啊?”
“你不是已经有双眼皮了吗?”
“但不对称呀,胡医生你给我介绍个好医生,我想做石原里美的那种双眼皮,扇形的,看着好内秀,又妩媚,我看了说恢复期要三个月到半年,刚刚好,赶快抓紧做,还能和鼻子一起恢复——”
整容如果没好处,不会有太多人上瘾,胡悦还记得于小姐来做隆乳术时的样子,不说多干瘪,但只能算是路人级别。但现在真是完全脱胎换骨,从长相上就高级起来,也难怪她食髓知味,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提升,“打针可不可以找你啊,胡医生,你应该是能打针的吧?”
注射玻尿酸她当然是有资格的,十六院有专门的注射科不假,不过有执业医师证的医生都可以胜任这种操作,胡悦很尴尬,“我是能打,但我不打的——你还不如问师主任。”
如此喧宾夺主,以师霁的心胸,早该不舒服了,这毕竟是个被叫师医生都不爱回的人。可这会儿他仿佛洞悉了胡悦的心思,没有一点不快,反而笑道,“我打贵,而且我也没时间。”
这意思是什么就很明显了,于小姐走的时候想问胡悦要微信号,“我们私下联系行吗,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这微信号,胡悦就不知道该给还是不该给了——于小姐和南小姐不同,这是能看得出来的,至少听医嘱,不让她加倍也没跑去私人美容院瞎搞,她也是想建议于小姐别急着全脸打针动双眼皮,不过加了微信号也就等于是抓住于小姐的暗示——这个大家其实都心照不宣,十六院打一支玻尿酸,如果瑞蓝的话,至少是6000块一支,但其实药品本身,进口合规的那种,从总代手里拿也就1000不到,胡悦收于小姐2000块,除了换个地点打针以外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于小姐要打的部位比较多,一次打3-4支的话,她能省一两万,胡悦坐收四五千,前后不超过半小时,可以说是安全快捷,基本没有任何风险。
当然了,这不合规,但在业内非常普遍,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不然于小姐不会暗示得这么明显,师霁肯定也看出来了,还跟着推波助澜,总有点看热闹的意思。胡悦思前想后,这个微信终究还是没给,“我现在都还不能独立坐诊,等我自己坐诊了,你再来挂我的号吧。”
于小姐走得有点失望——她是来复诊鼻子的,师霁就只看了鼻子,说了下打针的注意事项——太靠近鼻根的部位不要打,刚做过鼻基底,尽量避免刺激。至于别的他一概没提:这针该怎么打,打在哪里,打多少效果好,至于双眼皮哪个医生做得好,她也没得到答案,胡悦来的时间短,只知道十九层的眼部美容室一向是门庭若市,哪个医生都很难约,师医生则是不关己事不开口,他那么凶,别人也不敢多问,她想要省钱,还得再设法找个能信任的医生来打针。
做完下午门诊,往住院部查房这一路上,胡悦也很沉默,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入师霁眼中,他不禁微微一笑:刚出社会,都有一腔热血,这时候怕的不是受挫,而是尝到了钱的甜头,胡悦这是运气还算好,在J-S赚了笔外快,要不然也许就真答应于小姐了。半小时五千块,这买卖是划算的,于小姐再给她介绍几个姐妹,怕不是外快的钱都比本职工作多多了?
看得出,她很舍不得,不过没有答应,也算是脑筋较清醒——师霁是承认自己有点看热闹的心情,暗自希望她扭捏到最后还是决定答应,这样此时他就能通过诘问让胡悦下不来台——私下打玻尿酸和肉毒杆菌,后者倒还罢了,只要药物来源正,出不了什么大事,但玻尿酸在眼部周围注射还是需要点技术的,那个部位血管多且发达,如果把玻尿酸打入血管,后果不是病人和医生能承担的,胡悦现在最多也就是打打下巴,打眼睛她恐怕还不够格。
喜欢看人下不来台,是个不良的坏习惯,但鞭打自己养的幼犬,也没人能多说什么。胡悦越烦恼,师霁看得就越愉快,一反过来出门诊时的气郁,他反倒笑眯眯——扳回一城了。
“想说什么就说。”光是沉默已不足够,他禁不住出言挑逗,笑意只在眼神里,表面仍是那个严厉冷淡,步履匆匆的师医生,别人只怕会被骗过——但胡悦奸诈狡猾,也许能看出点端倪。
“……”
但,今天她怕是真的有点心事,胡悦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居然真的擡头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那个年先生……”
一开口,她关心的和师霁猜的根本南辕北辙,“我觉得他不该去做胃束带手术的,他应该是患有BED,如果不同时针对展开治疗,恐怕……”
她居然还知道狂食症?在国内,就算是医生怕也都会有一批人把狂食症和暴食症混淆。
她关注的居然不是自己失去的外快,而是那个他都快忘了的死胖子?
胡悦一向总是能给他一点惊奇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师霁微微一怔,偏头看去,她却又早已半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不治好心病……”她说,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师霁一向觉得她生得很不好看,但这一刻,夕阳模糊了所有细节,只把她的叹息和轮廓一起,镶进了金边,也镶进了他耳边的回响里。
“又怎么能治得好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