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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金屋记 正文 第27章 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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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金屋记

    自从太皇太后登上后位开始,窦氏一门就有了飞黄腾达的好日子,但毕竟太皇太后本人是从宫人中选拔出来的,出身并不显赫,几兄弟也没有读过书,窦长君还是从太皇太后发达后才开始练字。窦氏一门的老一辈,反倒是太皇太后在宫中的时候随着女官读书认字,算得上是最有底蕴的一个了。

    虽然在国家紊乱的时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也曾被高祖喊过,也曾被楚霸王喊过,但到了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时候,大部分人始终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小一辈的窦家人才具如何,太皇太后心里是有数的。除了一个窦王孙真不是池中物之外,没一个可堪提拔的。

    也所以,虽然窦婴本人为人耿直方正,几乎是从不给自己这个族姑面子,又几次坏了太皇太后自己的安排。但太皇太后也从不曾搁置他太久,七国之乱后,梁王武护主平乱的功绩不小,立他为皇太弟的声音渐渐地就起来了,窦王孙却不听她的话,反对得很激烈。于是他没了官在家闲住,可太皇太后还是时常赏赐东西过去,让他的妻子进宫说话,等到汉武朝形势一变,立刻就有丞相的位置等在那里。太皇太后这是纵容了窦婴一辈子……

    可就是再纵容他,现在也要伤心了,窦婴是儒生,信奉儒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儒生祸国,那是说给底下人听的,要不然赵绾、王臧能做天子的老师?先帝早在七八年前就开始布局伏笔,刘彻本人亲近儒道,这都是老人家心里有数的。

    但亲近儒道,节制外戚,为什么要先举诸窦的不法事?的确,窦氏子也不是没有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老人家也很清楚,等自己过身之后,这些人是一定会吃苦头的。但她就是舍不得,就是理直气壮的护短,就是不讲理,还有人能bi她?

    最失望还是这一点——窦婴也是仰仗着老人家一次又一次的舍不得,天然的护短本xing,才能熬得过先帝一朝风云诡谲波澜壮阔的政治斗争,换作他不姓窦,光是激烈反对立皇太弟一件事,就能让他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靠老人家的护短才起来的,又要去攻击老人家的护短,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也难怪她伤心气愤得绝口不提窦婴,看来是已经对这个倔强的族侄,完全失望。

    大长公主揣测别人的心思不行,揣测母亲的心思,那是手到擒来,太皇太后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能猜着七成,陈娇在这时候提起窦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往老人家的伤口上踩!她忙拧起眉头瞪了陈娇一眼,就要说话。

    陈娇却不让母亲开口,她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语气虽然和缓,但始终连贯,连一点缝儿都没有露出来。

    “说句诛心的话,姥姥。您今年都快近古稀了,耄耋之年虽然可期,但也不能不为身后事做准备。您就是再不喜欢王孙叔叔,也得为窦氏留一个掌门人,免得您一合眼,阿彻就拿窦氏开刀立威,到时候娘和我就是要说话,也没有王孙叔叔来得理直气壮……”

    这句话,也就是陈娇这样亲亲的外孙女敢开口了。大长公主都吓得直皱眉头,不悦之色深重得厉害,就是太皇太后,难免也有几分不舒服:人老了,就越不喜欢听到后事两个字。

    可陈娇就是仗着她对自己的宠爱,明摆着就是仗着太皇太后不会为了一句不中听的话疏远自己,这才大胆地将老人家最深的隐忧,摆到了台面上来讲。

    太皇太后眉头顿时一皱,却没有露出不悦,沉思了片刻,才缓和地道,“娇娇,你不懂,还不是因为他已经指望不上了——”

    窦婴这一次做得最错,就是不应该拿窦氏开刀,否则一个丞相的位置,太皇太后自然会是予以力保的,可检举诸窦行不法事这一条提议,已经让太皇太后对窦婴死心:扶你是为了窦氏,连窦氏都不管了,还搭理你做什么?

    陈娇看了母亲一眼,用眼神止住了她的动作,大长公主这些年来听女儿话听得惯了,没有一次吃吃过亏的,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吞下了口中的话语。

    “祖母,再怎么指望不上,他也还是姓窦,血脉是割不断的,他有什么不对,您要好好的教。窦氏、陈氏多出不肖子弟,您在的时候还好,要是您一撒手,窦氏没了靠山,还不知道要怎样乱呢。就是我们陈氏,娇娇的几个哥哥,那才真叫指望不上,这您也是知道的。”陈娇轻声细语,“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王孙叔叔照应,要不然,在前朝可是一个能为我们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门客们再出息,也比不上一个亲戚呀。”

    提到陈氏的子弟们,太皇太后的神色又是一动,就是大长公主都被触动情肠,露出沉思神色,陈娇看在眼里,真是恨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母亲两句:小时候你不教,荣华富贵又有何用?纵情声色、行事荒唐,本也不算什么,最要紧人实在是不聪明,在前朝一点助力都不能给陈家,只会坏事,难怪到最后,兄妹情分已经那样淡薄。

    可也就体会到了太皇太后的执着:再不中用,那也是一家人,没有放着不管的样子,就是想不管,人家也不答应。

    所以,两家就只出了这一个窦婴是有才具的,他再桀骜不驯又如何?女眷们也只好耐着xing子去磨、去教了,和他置气一辈子都不要紧,吃亏的到底还是窦氏。

    想通了这一层,太皇太后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阿娇见机闭嘴,倒是大长公主很有趁热打铁的意思,对女儿道,“也不必把王孙抬得太高了,我看季须虽然不重用,但你二哥还是机灵的——”

    连太皇太后都笑起来,“阿piao,你也实在是看得起他了。指望他,我还不如指望王孙呢。”

    话说到这里,今天的工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陈娇给大长公主使了个眼色,又陪着她说了几句天气,还叫了歌女来唱了几首歌,侍奉老人家吃过午饭,又亲自为她铺了被褥,待她安歇了,两人才退出长寿殿。大长公主还要去椒房殿,陈娇却止住了她,“也该回家了。”

    她叮嘱母亲,“现在正是去魏其侯府上走动的好时机。”

    大长公主颇有几分埋怨陈娇的意思,“就你多事,还管窦氏做什么,那群横行不法的狂徒,连我都看不过眼,你还以为王孙真能在老人家身后护住他们?”

    陈娇再忍不住,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可以前见,所以看眼前真是处处危机,还是母亲的眼界实在太浅了,这么多年来处处劝谏,时至今日,依然看得不够远。

    “前朝总是要有一个能为我们说话的人的。”她疲惫不堪地说,“魏其侯一向孤高自傲,很少搭理我们陈家,偏偏又的确是个干练的人,有这个结交的机会,为什么不做?”

    还有一句话,碍于场合,毕竟是藏在了心底:让田蚡飞扬跋扈,对陈家又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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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当天自然没能如愿去长寿殿,和太皇太后来一出‘祖孙情深’的好戏。陈娇回来叮嘱他,“什么时候,祖母见窦王孙了,才到你去请安的时候。”

    在这之前应当做什么,她没有说,刘彻却心领神会。

    自从丞相被扣,御史同郎中令下狱之后,朝臣的奏章都直接送到太皇太后那里,长寿殿送来的奏章,刘彻看都不看一眼,清凉殿里就已经盖了印送出去。平时有了空,就在椒房殿和永巷殿里消磨时间,连带着侍中们也被他疏远了,可以说是彻底修身养xing,韬光养晦起来。

    陈娇也沉得住气,自己经常到长寿殿陪太皇太后说话,却是绝口不提刘彻,好像祖孙两个都忘记了,宫中理当还有一位男主人一样。就是馆陶大长公主入宫时,口中也不会带出阿彻字眼,宫中的气氛居然一片宁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是悄无声息,少了个天子而已。

    别人都忍得住,刘彻自己也忍得住,但平阳长公主有点忍不住了,先见了王太后,“陈娇和姑姑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只怕还是自重身份,摆了架子,想bi母亲求她们。”

    王太后将信将疑、不置可否,“别的事也就算了,这件事牵连太广,她们母女还不至于那样不识大体。只怕真的是时机未至,也难说的。”

    平阳长公主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她的神色,却是一点都不服气。王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说她,“知道你是急着立功,挽回和阿彻之间的难堪,但越是这样,就越要小心才好。”

    虽然帝后之间的冲突,几乎不可能避免,但谁来挑开这层纸,肯定始终还是会得罪皇帝。平阳长公主向太皇太后抱怨平阳侯之国的事,令刘彻大为恚怒,虽然连番风云之下,顾不得对大姐发火,但几次在长信殿里遇见,刘彻的表情都很冷淡,口中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平阳长公主被母亲看出心思,虽依然有些蠢蠢欲动,但却也终究没敢和陈娇作对,故意向太皇太后求情。

    这番对话传到陈娇耳朵里,令她大为遗憾:“大姐始终还有一点脑子,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忍不住感慨的这一句,落到了楚服耳朵里——也没有第三个听众了,椒房殿内的宫人们,早已经被教得机灵而谨慎,楚服在进屋之前,更是已经遣退了闲杂人等。

    大宫女动了动嘴,又咽下了口中的话头,陈娇看见,笑道,“说吧,说错了也不怪你。”

    楚服就小心地说,“娘娘,怎么说,长公主都是陛下的姐姐,血脉至亲,哪有那样容易疏远……”

    比起和平阳,和太后斗,陈娇似乎更应该沉下心来,和婆婆、大姑子和睦相处,才是为后之道,否则只要她做错一点事情,刘彻耳边就要平添无数小话,始终是战战兢兢,走不稳路。

    这道理陈娇又何尝会不明白?她笑了笑,轻声说,“楚服你不懂,有些人,养不熟的。”

    脑中那声音也赞同地哼了一口气,难得夸奖陈娇,“这一世最开心,就是看你将那两个jian人,摆弄得服服帖帖。”

    陈娇的笑意又有了几分心不在焉,她动弹了一下,翻过身来,伏在地上,望着窗外高而爽朗的天空,眼神中虽有渴望和向往,但过了一刻,还是又收回眼神,低眸盘算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太皇太后召见窦婴,那天下午,刘彻就在陈娇的陪同下进了长寿殿去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手加其颈,抚弄了很久,却是久久都不曾说话。

    后来又去了几次,终于逗得老人家露出笑脸,教了刘彻一句话,“你要做的事,我知道都是好事,但傻小子,治大国如烹小鲜,你要前瞻后顾,慢慢地来。”

    刘彻低头受教,心悦诚服,“孙子这一次,办得的确不漂亮。”

    于是赵绾、王臧狱中自尽,窦婴、田蚡免职,柏至侯许昌为相,轰轰烈烈的元年新政落下帷幕,刘彻开始了他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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