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了事没人商议,那是远嫁的姑娘都会触及的难题。之前芳纯同她来往,心里话也愿意和她细说,清圆自己虽在闺阁里,但很能体会她的那种心情。一向盼着孩子,好容易盼来了,反倒乱了方寸,这时候就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同她合计一回,不拘合计什么,总之合计一回,为迎接孩子做点子准备。
清圆很实心地为芳纯高兴,一路上笑吟吟地。抱弦瞧她那样也笑,“咱们姑娘真是,别人的事也值当你这么欢喜。”
清圆道:“因为值得高兴的事不多,她有了孩子想着告诉我,就说明拿我当个人儿啊。”
可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隐隐又有别的预感,不知芳纯告知上京的人没有。沈澈知道了,必要告诉沈润,沈澈若回来,那沈润回不回来呢?
想得多了,一路上心事重重,只能闷在肚子里。幽州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于她来说,是一个又一个奇遇。以前她不常打扮,只要衣裳穿得舒适,也不爱带什么饰物。如今却好,随身多了件东西,那只小荷包长在了身上似的,时间一久不是为应沈润的抽查,是成了习惯。
唉,这黄昏有些恼人呢,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视线调往窗外,看一看落日与孤鹜,看一看市井里的烟火,慢慢便平静下来了。通往指挥使府的路她已经走过好几回,估算着时间,及到府门前,太阳大约正下山。
抱弦仔细又检点带来的随礼,絮絮不知说着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应了,看天边云翳越来越厚重,慢慢把余晖覆盖起来,只余窄窄的一线,半空中犹如一只细长的眼睛。
赶车的小厮在外面摇着鞭子上的响铃,偏过脑袋向内回禀,“四姑娘,到了。”
话毕车便停下了,小厮回身开雕花门,搬了脚踏放在车前。仆妇上来搀扶,把他挤到了顶马旁,四姑娘的月华裙被风吹起,又轻轻地降落,那纤细的身影在余光中飘然进了指挥使府大门。小厮到这时才敢抬起眼来张望,府门两侧依旧有钉子似的戍卫,他不敢逗留,牵起缰绳,把马牵到了一旁的梧桐树下。
“四姑娘来了?”一位仆妇上前行礼,看衣着打扮,应当是府里的管事嬷嬷。
清圆微颔首,“我来瞧瞧你家夫人。”
仆妇扬着笑脸道是,“我们夫人打发人来传了话,命奴婢在门上接应姑娘。奴婢是府里内宅管事,姓周,四姑娘叫我周婆子就是了。”一面说着,一面招呼一旁侍立的丫头,“随姑娘来的人路上辛苦,时候差不多了,快带下去用饭吧。”
于是两个丫头热络地围上来,引抱弦她们往回廊那头去,周婆子笑着冲清圆比手,“姑娘,请随我来吧。”
到了人家府上,行动自然听人家调遣,清圆顺着指引往园子里去,那条分割东西两府的木作长廊,在暮色中有种古朴的美感。及到尽头,西府向右,东府向左。她心里惴惴的,担心周嬷嬷要领她往东院去,所幸倒没有。不过也不曾往右边的抄手游廊上引,只是一直往前,经过了一个小跨院,前头是个更大的园子。
园中已经掌灯,错落的一团团光亮,将四周照得隐隐绰绰。她从没有来过这里,暗暗惊讶这指挥使府比她想象的更大。只是不见芳纯,便叫了声周嬷嬷,“你家夫人在哪里?”
话音方落,就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多余了。前边的月洞门边上倚着一个人,身段风流,意态闲适。清冽的嗓音像淙淙细流落在七弦琴上,漫不经心道:“他们夫妻小别重逢,四姑娘就别去打搅了,我倒闲着,我陪四姑娘说话吧。”
清圆站在那里没有挪步,先前的预感到底应验了,反而有尘埃落定之感。只是时候不对,不对的时间,见不该见的人是大忌,便道:“真是不凑巧得很,我不知道都使回幽州了。今儿天色已晚,既见不着芳纯,我就先告辞了吧。”
她是守礼守分的闺阁小姐,不做人夜奔私会那一套,说完转身便要走。沈润嗳了声,“四姑娘留步,上回你遇袭那件案子有了眉目,沈某正想告诉你,你听不听?”
清圆闻言站住了脚,歪着脑袋问:“怎么样了?”
门上的人也学她歪了脑袋,“咱们就这么站着说话?四姑娘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沈某,沈某的人品,四姑娘信不过?”
若说信不信得过,那是显而易见的,但涉及了人品二字,就得慎之又慎了。清圆笑了笑,“殿帅哪里话,我曾蒙殿帅搭救,今天才有命站在这里,清圆就算信不过天下人,也不会信不过殿帅。”
他觉得这话还算中听,转过身去,边行边道:“那就进园子,坐下,好好说话。”
清圆回头看了眼,周嬷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唯见远处几个丫头挑灯谈笑着经过。她没法子,只得跟在他身后入园,天将暗不暗,脚下踩着一个小石子儿便咔嚓作响。前面的人身上熏了很好闻的香,像是蘅芜里添进了苏合香油,这样深浓的黄昏,徘徊起一种清冷又缠绵的意味。
沈指挥使和寻常武夫不一样,这点倒是难得的。她见过他穿蟒服,也见过他燕居时轻便的装束,很少有男人能行也养眼,坐也养眼。沈家的一度没落只让他信念更坚定,办事更有条理,并未在他身上烙下任何丑陋的烙印。
凉风习习的夜,他的声线也泠泠,“那天只请四姑娘吃了殿前司的粗茶淡饭,实在过意不去,叫我惦记了好几日。今天正巧有机缘,把那天的亏空找补回来,咱们边吃边说话。”他略回了回头,将好看的侧脸和半边脖颈展露在她面前,微微一笑道,“四姑娘不会不赏这个脸吧?”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的言行明明很端稳,却还是让她看出一种无处不销魂的味道。可见一个人头几次给人留下的印象很重要,一旦固化了,任你如何改邪归正,都无济于事了。
她呢,躲在柜子里的狼狈样,不会也在他脑子里存续一辈子吧!现在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也晚了,只得尽量装得从容,含糊应着:“不叫上都使和芳纯吗?”
沈润很直接,“叫他们做什么,我嫌他们碍事。”
他说话倒常有这种快人快语的时候,清圆听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只是两个人对坐着吃饭实在古怪,她落了座,还是更关心那个案子,“殿帅说的眉目是什么眉目?查出那个牵头的人了么?”
沈润替她斟了杯酒,淡声应道:“是檄龙卫的振威校尉梁翼。他早前在扈夫人父亲麾下任职,扈老将军致仕后才进了檄龙卫。这个人还算重情,昔日上峰的女儿有事相求,他便应下了,本以为你一个小姑娘好对付得很,却没想到我插了手,如今只怕肠子都悔青了。我已经派人找过他,四姑娘不必着急,他要是知情识趣,自会来见我的。”
“那他要是装糊涂呢?”清圆问,“殿帅打算如何处置?”
他扬眉笑了笑,“要是收拾不了他,我殿前司岂不是成了吃干饭的衙门!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他松口,只可惜……”他幽幽看她一眼,叹了口气。
清圆迟疑了下,“殿帅有话不妨直说,可惜什么?”
“可惜我的一百种法子里,没有能让四姑娘喜欢上沈润的办法。”他撑着下巴,语气哀怨,“四姑娘今日可喜欢沈润?”
清圆想了想,摇摇头,“殿帅怎么总说这种虎狼之辞,我是正经女孩儿,你再打趣我,我就走了。”
沈润被她说怔了,“虎狼之辞?”这个词儿用得太好了,自己如今于她,恐怕真有虎狼嫌疑了。
她当真起身要走,他忙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两人原本对坐着,这样的姿势颇有些哀恳的味道。但指挥使从来不在乎在喜欢的人面前委曲求全,所以抓住袖子的手不能放,语气却服了软,“好了好了,我同四姑娘正经说话还不成吗。”
清圆心里却知道,这个人骨子里就不正经,你义正言辞的指正最多能维持一盏茶的工夫,再往后便又死灰复燃了。
然而还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他拽住她衣袖的分量很轻,轻得如羽毛拂过心上。清圆重又坐了下来,“那个梁翼若是将扈夫人招供出来,殿帅打算怎么处置?”
沈润收回手,指尖捏着精瓷的杯子转了转,看那潮汐般的曲线爬满杯壁。这果子酒虽淡,香味却醇厚得很,她不喝,他也不去劝,只抬眼看向她,“我想问问四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灯下的女孩儿颜色惊人,那淡淡的一层金色染上她的眉眼,连眼角眉梢的踟蹰都别具风情。
她将一条手臂放在桌上,细细的腕子有五色的碧玺手串点缀,不似那些戴金戴银的华美,有点玲珑,又兼具少女的可爱心思。她应当很犹豫,五指捏了又放,放了又捏,最后才道:“要是论我的心,她早前害了我娘,又来害我,我恨不得立时叫她血债血偿。可这回的事,到底虽有计划,未能实施,我还活着,就算事情闹起来,谢家也不会白放着不管。当家主母陷入这样的官司,于谢家的名声是极大的损害,老太太就算想尽办法也会捞人,我若是不依不饶,回头又弄出个陷害嫡母的传闻来,就得不偿失了。至于那个小厮,本是家生子儿奴才,主子错手杀了他,至多杖一百,罚些银钱罢了,丧家不追究,事儿也就过了。”她说着,叹了口气,“全是因为我死里逃生,戏没能唱起来,没法子整治死她。”
沈润听了一哂,“倘或你死了,两条命换她一条,上算么?还是活着的好,活着看她身败名裂,她哭你笑,在她面前笑,不是更痛快么?”
清圆听他这么说,倒果真笑起来,“殿帅说得很是,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就此便宜了她,又心有不甘。”
他放下酒盏,替她布了菜,“四姑娘别光顾着说话,尝尝我们小灶上的手艺。这是新来的江南厨子现做的,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清圆这才夹了一筷鹿脯丝,细咂摸一番,点头道:“是这个味儿,我们横塘的菜色偏甜些,也讲究浓油赤酱。殿帅府上卧虎藏龙,上哪里踅摸了这么个好厨子呀。”
沈润但笑不语,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厨子是从上京最大的菜馆里挖过来的。他一向有深谋远虑,她出生在南方,对老家的菜色总有眷恋,将来成了亲,像芳纯一样怀了孩子,想吃南方菜了,有现成的厨子,可以免于周折。
只是这话不好告诉她,要是说出口,怕会挨她的打,便随口道:“沈澈房里的有了喜信儿,这是咱们沈家头一个孩子,沈澈不常在幽州,四姑娘和她交好,往后看顾着点儿吧!常来府里走动,底下的人可随意调遣,若是想吃什么好吃的了,吩咐周嬷嬷,让她替你们置办。”他完全就是一副家常的口吻,又问她,“你缺什么东西么?像胭脂水粉那些……上京有爿不错的胭脂铺子,宫里后妃都托人出去采买。过两日我让人给你送几盒过去,喜欢的可以留着自己用,不喜欢的送人就是了。”
清圆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这人怎么这么不见外。女孩儿的胭脂呀,手绢呀,这些都是很私密的东西,是属于姑娘深闺里的小趣致,一旦男人插了手,那味儿就不对了。
她低下头,叼了筷子,嗡哝着说:“我们家有专事置办这个的婆子……”
他探过手来,轻轻将那象牙箸从她唇上移开,“别叼着筷子说话,仔细磕了牙。我是怕那些婆子看人下菜碟,有好的先紧着什么大姑娘二姑娘,到你手里全是人家挑剩的。”
清圆愈发不自在了,在他跟前自己像个不知事的孩子,竟还怕她磕了牙。不过她用的是别人挑剩的,这点倒不假,她也不在意那些,本来胭脂水粉就用得少,倘或那些小事上较劲,那寻常过日子,多少气够她生的。
她嗯了声,放下了筷子,他有些不解,“怎么,菜色不好么?”
清圆说不是,“我吃饱了。”
沈润失笑,“才吃了两口就吃饱了?往后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多了,你这样拘谨,岂不顿顿挨饿?”边说边舀了小酱肉来,“这个好吃,是你们横塘最家常的,在陈家时一定吃过。我以前不常吃南方菜,总觉太甜腻了,不过如今倒发现味儿正好,咸甜适宜,像你。”
可又来了,清圆摸了摸额头道:“殿帅,你不能总想着调戏我,我心里会慌的。”
“慌就对了。”他淡淡道,“我不调戏你,你将来怎么心甘情愿做我的夫人?沈某在你面前不正经你要习惯,横竖我不去调戏别人,将来你就知道我的好处了。”
清圆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气恼地舀了勺菜,狠狠填进嘴里,“殿帅要是觉得我像个大家闺秀,能娶回来镇宅,那你就错了。我粗鄙得很,脾气不好,还爱记仇。”
他说不要紧,“我会讨你喜欢的。”
这下子话又说进了死胡同,她呆呆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目的可以这样明确。
他发觉那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毫不吝啬地对她展现了一个迷人笑,“做什么这样看着我?”那句话在舌尖上轻送,相接的眼波像生了钩子一样,紧紧勾住,把脸往前递了递。然后视线移下来,落在那嫣红的唇瓣上,“四姑娘可是对沈某有了什么想法?这么瞧一个男人,可不是好事。你再瞧……再瞧我就要……”
清圆吃了一惊,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