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绕过屏风进去,给老太太和太太都见了礼,老太太抬眼看看她,哦了声道:“四丫头回来了,你姨娘的事都办妥了?”
清圆道是,“都办妥了,特来向祖母回禀。”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坐下吧,我们正议事呢。你大约还不知道,宫里昨儿来人,说今年皇后主持大选,九品以上官员家有合适的姑娘,都可送进宫参选。”
清圆笑了笑,望向清和,“大姐姐已经许了人家,大姐姐不必参选吧?”
清和一脸庆幸,嗳了声道:“宫里有旨意,凡未定亲的才有资格参选。”一头说,一头看向清如和清容,“咱们家,细瞧下来只有二妹妹和三妹妹可在其列。”
清如现在专和清圆较劲,但凡清圆的全是好的,清圆不要的,必定都是下脚料。
她轻蔑地瞥了清圆一眼,“咱们家统共四个女儿,大姐姐固然许了人家,余下的不都在闺中么,怎么单我和三妹妹,四妹妹为什么不能在其列?”
扈夫人听见清如的话,轻轻皱了皱眉。怪只怪平时把这娇养姑娘保护得太好,论起心眼子,二丫头真是不及四丫头分毫。她如今什么都和四丫头比,心里恨四丫头恨出了血,昨儿自己探过二丫头的口风,横竖是不愿意多说,心里还记挂着淳之哥哥。这孩子,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自己生的姑娘,哪里能不知道性子,便也没有多言,等今天听过了老太太的意思再做定夺。
清圆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参选的原因,老太太她们不便出口,便自己同清如解释,“因为我娘是戴罪之身,府里人人知道我娘毒死了夏姨娘,宫里貌选也罢,才选也罢,都是要盘查出身的,我连头一道都过不去。”
清如听她对自己的出身这样不讳言,惊讶之余更觉鄙夷。清容呢,眼风像尖刀一样剜向她,冷笑道:“四妹妹这回受了靳姨娘的牵累,实在可惜啊。”
清圆并不在乎那些冷嘲热讽的话,只是笑了笑,便不言声了。
老太太一手搭着炕桌,深思熟虑了一番才道:“依我的意思,竟是一个都别进宫的好。宫里头虽是穿金戴银,到底规矩重,行动也不自由。”
这是最浅表的话,往深了探究,还有更不可言说的原因。若这四个丫头里挑选,唯一能为谢家争光的也只有清圆,她若不能去,旁的几个,竟还是罢了。
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早前那些老姐妹们里,族中进宫做才人做美人的不是没有,头几年是风光,后来时候一长,连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个姑娘就这么白扔进去,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这么完了。
既没响儿,说明未得圣人青睐,没能再升位分,更别提诞育皇子皇女了。在那种地方谋生,就得有大智慧,现如今看来,有大智慧的只清圆一个,余下几个实在过于平庸。尤其二丫头,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炮仗一般的性子又不会拐弯,回头受了人调唆,不说为谢氏挣脸,不给家里招祸就是好的了。
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到底看得长远,但扈夫人显然不这么认为。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就放在眼前,为什么不去争取?做母亲的,总得替自己的儿女考虑,家里四个丫头,大丫头定了开国伯家,四丫头眼看着要配丹阳侯家,清如作为嫡女,得多高的亲事才能压她们一头?思来想去只有这一条路,就算托人塞银子,都得把她送进宫去。要是怕她一个人冷清,让清容也跟着一道去,姊妹两个不说多一分胜算,好歹有个照应。
不过心里虽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扈夫人委婉道:“宫里既打发人来传口谕了,这事只怕搪塞不过去。再说又是皇后主持,皇后何等仔细周全的一个人,万一问起来,到时候反倒不好交代。”
老太太怅惘地点头,喃喃说:“我是不愿意孩子进那无底洞里,将来要见一面都难。这事你们不必过问了,我来想法子敷衍,只说大丫头许了人,四丫头要清修,二丫头和三丫头身子都不好……早前咱们和黄门令有过来往,这事要办成,想也不难。”
扈夫人听了,暗暗记在心里,口头应道:“既然母亲拿了主意,回头我就打发人去办,母亲不必操心。”
老太太却说:“还是让我跟前徐嬷嬷去吧,她和黄门令家沾了点亲,说起话来也方便些。”
扈夫人道是,再多的话都按下不提,如常在荟芳园吃了晚饭,饭后领清如回去,把屋里下人都支开了,才指了指玫瑰椅,让她坐下。
清如不知她母亲要说什么,灯下疑惑地看着她,扈夫人垂眼道:“先头祖母的话你都听见了,咱们老太太是老了,如今斗志全无,白放着这么好的机会,竟打算报个出缺。”
清如更加纳罕了,“母亲的意思是……不依老太太办事?”
扈夫人沉默了下点头,“这桩事不能依,明儿我来想法子,替你和三丫头铺路,你们都给我应选去,凭着你父亲如今在关外打仗,你们的胜算比旁人都大。”
清如不依,霍地站起身道:“我不去!一旦进了宫就出不来了,娘是不耐烦我了,要打发我吗?”
早就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扈夫人凝眉道:“你不愿意进宫,可是还念着你的淳之哥哥?你那淳之哥哥向四丫头提亲了,红口白牙说得明明白白,你还有什么可指望的?你要是想着他能和四丫头断了,来和你提亲,我劝你早早儿歇了心。别人嚼剩的吐给你,你也不嫌恶心?我问你,你就不想看四丫头给你下跪?不想把她摁进泥地里去?她样样赶超你一头,我要是你,不争馒头争口气,这才是你做嫡女的威风。”
清如听她娘说了这些话,虽有些动摇,但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来,梗着脖子说:“四丫头比猴儿还精,她都不想进宫,我凭什么要去应选。”
扈夫人寒声道:“你打量她不想进宫?她不过是碍于身份,我这头不发话,她永远都是贱妾所出,哪里有她应选的份儿。她心里头恨咱们,你不是不知道,倘或她有了出息,将来一道钧旨下来就能要了咱们的命。她不想进宫?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信!”
清如不说话了,重又坐回椅上,那紫檀的椅面宽绰,不像冬日的冗杂,冷硬得干脆利落。她开始思量,如果清圆当真有了这样的机会,究竟会如何取舍。一个小侯爷夫人的位分,能和宫里娘娘相提并论吗?
“你是正室所出,总要有点出息才好。”见她迟迟不应,扈夫人在灯下蹙了眉,“我也不说让你为谢家争光,为你哥哥谋前程的话了,单问你,如今瞧着四丫头春风得意,你心里怄不怄?上回那么好的筹划,最后竟叫她解了,还由此因祸得福,激得小侯爷提了亲,你道这是为什么?”
清如怔忡着,摇了摇头。
扈夫人调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院子。入了夜,檐下吊起了灯笼,一株君子兰在那片波光里静静盛开,橙红色的花瓣在绿叶衬托下,舒展得娇俏又猖狂。
扈夫人叹了口气,“丹阳侯府不在幽州,按理来说应当先禀明父母,才好向姑娘提亲。可小侯爷如此本末倒置,里头无非两个缘故,一是听了四丫头诉苦,说咱们如何欺凌她,庶女的日子如何难熬,他心疼了。二就是有人和他争抢,他发了急——那个沈润对四丫头分明也有意,你难道没看出来么?”
清如吃了一惊,“他怎么又同四丫头搅合到一处去了?四丫头是个什么东西,如今竟成了香饽饽了?”
扈夫人哼笑了声,“那起子小妾养的,天生就有勾男人魂儿的手段,所以咱们目下要防的不单是四丫头,还有李从心和沈润。你想想,他们要是叫她拉拢了,还能有你的好处?你心里口头一时不忘淳之哥哥,不定人家暗里怎么恨你呢!只有进了宫,做了娘娘,到时候他们结了亲,你照旧能拆散他们,就算要四丫头死,也不过一句话的工夫,有人上人不做,偏和他们纠缠什么!这府里众人看着恭顺,背后不知怎么反咱们呢,上回二哥儿和他少奶奶是怎么挤兑你的,你竟忘了不成?”
提起这个,清如立刻满肚子的气。虽说最后罚梅姨娘跪了祠堂,到底他们心里不服。世上最解恨的事,莫过于与你为敌的人,在你面前猪狗一般痛哭流涕,要做到这点,进宫似乎是最立竿见影的好途径了。
“可是……我舍不得家里,也舍不得娘。”她哀声说,“到了那地方,一辈子就困在那里了,再风光,别人也瞧不见。”
扈夫人眷恋地望着她,招了招手,招她过来抱进怀里,像小时候安抚她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道:“纵是参选,也不是一气儿进了宫就出不来了,连着好几回的筛选呢,最后能进掖庭的就等着册封,或是美人或是才人,横竖都有位分。到那时,你的战场就不是内宅,是皇宫,身价不知攀升多少去。再回头看,四丫头这种不过是蝼蚁,只怕都难入你的眼。”
清如听完这些,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叫那些对她不服的人,跪在她面前磕头请罪。他们既然总说她是仗着嫡女的出身,那她就结实仗一回,也好叫那些人知道,耗子养的到天上也成不了龙凤,往后老老实实认命,老老实实在太太跟前夹着尾巴做人,方是活命的方儿。
扈夫人母女这头商量定了,老太太那头并不知情,她打发孙嬷嬷拜会了黄门令,这件事倒也不难办,黄门令一口便应准了,说今年应选的多了,节使家姑娘不参选也是不碍的。
孙嬷嬷回来,把黄门令的话带到了,老太太这才放心,颔首说:“这么着方好,家里孙女们都是我的至亲骨肉,我愿意她们将来都配好人家,都能常来常往。想哪个了,或是有个头疼脑热了,捎句话就能回来瞧我,倘或进了宫,我想见一面,可比登天还难了。”
本以为一切都起不了波澜,一切都可维持原样,谁知隔了几日,宫里的诏命便到了门上,请节使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初六日进宫备选。
老太太惊诧莫名,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预先说好的事,怎么忽然又变了卦。扈夫人自是极称意的,她眼里漾着一点笑,和声对老太太道:“诏命既来了,也没有办法,先预备起来吧,入不入选还说不准呢。”
老太太满脸怒容,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跟前众人连喘气都带着小心,一时上房内静得像冻住的水,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交换眼色。清和朝清圆望了望,又悄悄示意她瞧扈夫人,清圆心里都明白,只笑了笑,静静立在一旁,看事态究竟如何发展。
老太太的叹息惊天动地,仿佛把肺底里沉积的郁气都呼了出来,有些失望地摇着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年轻。只当进宫好,殊不知那禁廷是大张的虎口,能在牙缝里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大抵宫女子一年不得见圣人一面,最后都在深宫中孤独终老,真个儿心疼孩子的,哪个愿意把人送进宫去!我费心托付黄门令,谁知最后全是无用功,果真老婆子上了年纪,做不得家里的主了。也罢,我不指着孩子光耀门楣,只是将来出了闪失,别带累阖家,也就是了。”
定下来的事,已经很难更改了,老太太说了这番话后,便摆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清和与清圆一同出园子,姐妹两个在幽径上慢慢走着,清和道:“祖母这回是气坏了,明着不好训斥太太,话里话外尽是敲打之辞。”
这个家里能悄悄违逆老太太意思的,也只有那位当家主母了。上回老太太表了态后,清圆一直暗暗使人盯着绮兰苑那头,老太太前脚打发孙嬷嬷找黄门令,扈夫人后脚便命亲信拜会了黄门侍郎。两头使劲,端看谁的手段更高超,显然最后是太太占了上风,老太太没辙,只得听之任之。
“祖母不想叫二姐姐进宫,自有祖母的用意。太太参不透,祖母也不好说什么。”清圆挽着清和的胳膊调侃,“横竖大姐姐许了人家,就算二姐姐闯了祸,也不会累及你。他日把姨娘一并接回横塘去,越性儿断了娘家,也没什么。”
清和打趣她,“怪道你那日答应小侯爷呢,原来是这样想的。”
清圆赧然道:“人家帮过大忙,我瞧他一片心,也不能那么不近人情。他试过一回,就算不成心里也不留遗憾,我就对得起他了。”
清和道:“是这话,要侯夫人点头,恐怕难得很。究竟先头闹得不痛快过,彼此心里都有疙瘩,这门亲事断不是好攀的。不过你要是真能许给小侯爷,将来咱们姊妹在横塘有个伴,你离陈家也近,那多好!”
清圆不是没有这样奢望过,回去,回陈家去,她做梦都想。
只是不好说出来,那点对祖父母的眷恋,传到谢家大多数人耳朵里,都是大逆不道的背叛。她唯有含糊支应,“再有两个月便秋闱了,姐夫也该来幽州了吧!”
清和提起李观灵便红了脸,在清圆面前也不做作,含笑道:“我前儿又接了他一封信,说下月初就启程来着。家里的礼都预备好了,也看准了日子,明年开了春就完婚。”
清圆啊声,“果真是做学问的人,这样可靠!”一面握住了清和的手道,“我先给大姐姐道喜了,我们姊妹,连同东西府的堂姊妹们,就数大姐姐最顺遂,这是何等的福气!”
清和眯眼笑起来,那种笑是安定无虞的婚约催生出来的,清圆望着她,虽与自己并不相干,倒也能感受到一点融融的暖意。
这家里头,能让她同喜同悲的,只有一个清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