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严肃而平和地举行。
「我们留在这里。」厄玛嘉德坚定地说:「待在这栋大楼,藏在这屋子里。」
洛伊.巴帝说:「我主张我们杀掉伊西多尔,躲到别的地方。」现在,他和他太太双双望向普莉丝,伊西多尔也绷紧了神经转头看她。
普莉丝以低沉的嗓音说:「我赞成我们把这栋大楼当成据点。」她提高嗓门补充道:「我认为对我们来讲,伊西多尔的用处大过威胁,不管他知道多少。很显然,我们没办法混在人类当中不被发现,帕洛可夫、嘉蓝德、卢芭和安德斯,他们每一个都是这样送命的。」
「说不定我们正在重蹈他们的覆辙。」洛伊.巴帝说:「说不定他们也对某个人类掏心掏肺、深信不疑──信任某个他们认为不一样的人类,或者照妳的说法,某个『特殊』的人类。」
「我们无从得知,而且这只是你的猜测。」厄玛嘉德说:「依我看,他们……他们……」她比手画脚道:「太招摇了。卢芭甚至站到舞台上,扯开嗓门唱歌。我们信任……我来告诉你我们错信了什么,洛伊,我们错信了自己的高等智慧。去它的高等智慧!」她怒视她的丈夫,胸前一对高耸的小胸部剧烈起伏。「我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洛伊,就像你现在这样,去你的!就像你现在这样!」
普莉丝说:「我认为厄玛嘉德是对的。」
「所以我们要把性命系于一个次等的、低能的……」洛伊说到一半放弃了,最后只说:「我累了。说来不幸,我们长途跋涉到这里,但才到这里不久而已。」
伊西多尔开心地说:「希望我能帮助你们在地球待得愉快。」他对自己胸有成竹。在他眼里,帮助他们是小事一桩。历经白天上班时的视讯电话洗礼,他现在自信到了极点,这辈子还不曾这么走路有风过。
那天傍晚正式收工之后,瑞克.狄卡德飞过天际穿过城里,来到动物商店街。这里的超级宠物店绵延数个街廓,各个有着大片的巨型玻璃窗,顶着俗丽的招牌。今天稍早那份前所未有、无可匹敌、将他打趴在地的忧郁还没退去,而这里似乎是忧郁之魔唯一的弱点。只要来宠物店活动活动,跟动物和销售员厮混一下,他就可以破除魔咒,把忧郁驱走。不管怎么样,在过去,看到一只只的动物,闻到大笔金钱交易的钞票味,总能让他心情为之一振。或许这次也能有差不多的疗效。
他怀着幽幽的渴望,痴痴地站在那里,望着展示橱窗出神。一个衣着光鲜的动物销售员上前攀谈道:「先生,你好,有什么你看中意的吗?」
瑞克说:「有很多我都中意,伤脑筋的是价码。」
「你想买什么但说无妨。」销售员说:「看你想带什么回家,想用什么方式付款,我们会一并向销售经理报告,博得他的首肯。」
「我手上有三千块现金。」一天忙完,局里把他的赏金付给他了。他问:「那边的兔子家族多少钱?」
「先生,如果你付得出三千块的头期款,我能让你拥有比兔子好很多的东西。山羊怎么样?」
「这我倒没想过。」瑞克说。
「意思是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新的价格范围吗?」
「嗯,我身上通常不会有三千块现金。」瑞克不情愿地承认道。
「我想也是,先生,在你提到兔子的时候,我心里就有数了。先生,是这样的,兔子的问题在于人人都有,我很乐意看到你更上一层楼,加入山羊饲主的行列,我感觉你是属于那个层级的。坦白说,在我看来,你比较像是拥有一只山羊的人。」
「养山羊有什么好处?」
动物销售员说:「山羊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处,在于你可以教牠用角去顶想要偷走牠的窃贼。」
「要是他们先用麻醉标枪射牠,再从半空中盘旋的悬浮车上爬绳梯下来,那就没辙了。」瑞克说。
销售员不屈不挠继续说道:「山羊很忠心,而且生性爱好自由,爱好大自然,什么笼子都关不住。山羊还格外有个好处,你可能有所不知。饲养动物常有一种情况,就是你花了钱,把动物带回家,结果一天早上醒来,发现牠吃了什么被辐射污染的东西死了。山羊就不会有这种问题,管它污染不污染,牠五花八门生冷不忌。猫咪尤其要注意饮食,但无论是猫咪、牛只或马匹不能吃的,山羊吃了还是头好壮壮。以长期效益来看,我们认为对认真的饲主而言,山羊有着不败的好处,尤其是母山羊。」
「这只山羊是母的吗?」他注意到有一只大黑羊直挺挺地站在牠的笼子中央。他朝那里走了过去,销售员亦步亦趋跟着他。在瑞克眼里,那只羊很美。
「没错,这只是母的。黑色的努比亚山羊,如你所见,很大一只。这是今年市场上的极品,先生,我们的价格相当诱人,低廉得非比寻常。」
瑞克拿出他那本皱巴巴的《悉尼氏》,翻到山羊的栏目,查看「黑色努比亚」。
「现金交易吗?」销售员问:「还是你要拿二手动物来折价?」
「全额现金付款。」瑞克说。
销售员在一张纸片上速速写下价码,接着匆匆给瑞克看了一眼,动作几乎有点偷偷摸摸。
「太贵了。」瑞克说着接过纸片,写下一个比较含蓄的价格。
「我们不能以这个价码出售山羊。」销售员推托道。他又写下另一组数字。「这只羊还不到一岁。牠未来的寿命还很长。」他把数字亮给瑞克看。
「成交。」瑞克说。
他签下分期付款合约,一口气投入所有的赏金,付了三千块当头期款。不一会儿,他已经站在自己的悬浮车旁,有点茫然地看着宠物店员工把装了山羊的箱子搬上车。他暗自想着:现在,我有一只动物了,人生中第二次,一只活生生的动物,不是电动的。
这笔骇人的花费和负债契约,他想起来就直发抖。但我非买不可,他告诉自己,经过菲尔.里奇一事,我必须重拾信心,不管是对我自己的信心,还是对我工作能力的信心,否则我就干不下去了。
他双手麻木地把悬浮车开上天,奔向他的家和他太太伊兰。他暗自想着:她一定会很生气,因为她会担心我们要负的责任。再加上她整天都在家,绝大部分的照料工作会落在她头上。想到这里,他的情绪不禁又低落下来。
降落在自家楼顶之后,他坐了一会儿,脑海里编织着站得住脚的说词。他搜索枯肠地想着:我的工作有需要。社会地位也是一个原因。我们不能再将就那只电动假羊,我的士气都被它消磨掉了。好,就这么跟她说。他决定了。
他从车上下来,气喘吁吁地把羊笼从后座搬到了屋顶上。搬动时,羊儿在笼子里滑来滑去。落地后,羊儿睁着明亮的双眼观察他,但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下楼来到他住的那一层,沿着熟悉的路径穿过梯厅,抵达自家门前。
「你回来啦。」在厨房里忙晚餐的伊兰招呼他道:「今天怎么这么晚?」
「上来楼顶一下。」他说:「我要给妳看个东西。」
「你买了一只动物!」她脱掉围裙,反射动作地顺了顺头发,尾随他走出门外,迈开大步急切地穿过梯厅。「你不应该没跟我商量就买回来。」伊兰倒抽一口冷气。「我有权利参与决定,这是我们买过最重要……」
「我想给妳一个惊喜。」他说。
「你今天赚到赏金了。」伊兰指责道。
瑞克说:「是,我把三个仿生人除役了。」他走进电梯,他俩一起往上升,离天空越来越近。「我非买不可。」瑞克说:「今天在把它们除役的时候出了一点状况,我不可能再继续过没有动物的生活。」电梯来到楼顶,他领着他太太步入一片漆黑之中,来到笼子那里。他打开供所有大楼住户之用的聚光灯,一语不发地指了指那只山羊,等着她的反应。
「喔,天啊。」伊兰语气轻柔地说。她朝笼子走去,窥看着笼内。接着,她绕着笼子走,从各个角度欣赏那只羊。「牠真的是真羊吗?」她问:「确定不是假的?」
「千真万确。」他说:「除非他们骗我。」但很少有这种事,因为诈骗会被罚巨额罚款,金额是那只动物的真品全额市价的两倍半。「不可能,他们没骗我。」
「是山羊耶!」伊兰说:「黑色的努比亚山羊。」
「母的。」瑞克说:「所以之后说不定可以帮牠交配,还可以挤牠的奶来做奶酪。」
「可以放牠出来吗?把牠放到那只绵羊那里?」
「牠要用绳子拴着才行。」他说:「至少先拴个几天看看。」
伊兰反常地柔声说道:「〈我的人生满是爱与喜乐〉,很老的一首歌,约瑟夫.史特劳斯的歌,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凑上前去吻他。「很多的爱,很多的喜乐。」
「谢了。」他说着抱住她。
「我们下楼去向摩瑟致谢吧,谢完立刻回到这里,帮牠把名字取好。牠得有个名字才行。你或许可以顺便弄条绳子来拴牠。」她起步要走。
他们的邻居比尔.巴柏站在他的马茱蒂身旁,梳着牠的毛,打理着牠的门面。他朝他们喊道:「喂!狄卡德先生、狄卡德太太,恭喜啊,你们的山羊真漂亮。狄卡德太太,晚安,你们说不定会有羊宝宝,到时候,说不定可以拿我的马宝宝跟你们换羊宝宝。」
「谢了。」瑞克说。他尾随伊兰朝电梯的方向走去,问她道:「这只山羊治好妳的忧郁了吗?牠把我的忧郁治好了。」
伊兰说:「牠毫无疑问治好了我的忧郁。现在我们可以跟大家说本来那只是假羊了。」
「倒也不必说出来吧。」他小心翼翼地说。
「但是『可以』说出来了。」伊兰坚持道:「瞧,我们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我们一直以来的美梦成真了!」她又踮起脚尖靠上前来,轻巧地吻他一下。她呼出的热气搔着他的脖子,感觉急促而起伏不定,吻完她就伸手按了电梯。
他觉得不对劲,于是警觉地说:「我们先不要下楼回家。在这里跟山羊待一会儿吧。只是坐下来看着牠也好,或许喂牠吃一点东西。他们给了我一袋燕麦,当作一个开始。我们还可以读一下山羊照顾手册,他们也给了我一份,没多收钱。我们可以叫牠尤菲米雅。」然而,电梯来了,伊兰已经小跑步进去。他说:「伊兰,等一等。」
「不跟摩瑟共享感激之情是不道德的。」伊兰说:「我今天去握共感箱把手了,它稍微帮我克服了一点忧郁──一点点而已,不像这只山羊。但无论如何,我被石头击中了,就在这里。」她举起手腕,他看出那里有一小块瘀青。「这才把我打醒。我提醒自己:不管有多痛,要想想我们和摩瑟合一时有多美妙。美呆了啊。肉体疼痛,但精神契合为一,我感受到全世界所有人,大家同时合为一体。」她挡住电梯门,不让门关上。「进来啊,瑞克,只要一下下而已。你几乎都没去参与大融合。我要你把你现在的心情传递给大家。你欠他们的。把好心情据为己有是不道德的。」
她当然是对的。他走进电梯,再次下楼。
在他们的客厅,伊兰迅速打开共感箱开关,脸上散发着喜悦的光芒,像是被一轮初升的明月照亮。「我要让大家知道。」她告诉他:「我碰过一次。我和摩瑟合为一体,感受到某个刚获得一只动物的人。后来有一天……」她的脸色顿时一暗,喜悦之情一扫而空。「有一天,我接收到某个心碎饲主的情绪,他的动物刚死,但我们其他人跟他分享各式各样的喜悦,那个人就重新振作起来了。虽然你也知道,我个人是没什么喜悦可以跟他分享啦。我们甚至还有可能会想要自杀,我们所拥有的,我们所感受到的,可能……」
「他们会尝到我们的喜悦。」瑞克说:「但我们会失去那份喜悦。我们拿自己的感受和他们交换,我们的喜悦就拱手让人了。」
共感箱的屏幕现在涌现一道道不成形的鲜艳色彩,他太太深呼吸一口气,双手紧握把手。「只要谨记在心,我们是不会失去那份喜悦的。你对大融合这件事始终就是没开窍,是不是?瑞克?」
「我想是吧。」他说。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体会到像伊兰这样的人从摩瑟教得到的东西。或许,今天和菲尔.里奇相处下来,改变了他脑袋里某些微小的神经键。或许,他关上了神经系统的某一个开关,但打开了另一个开关,继而引发一连串效应。「伊兰,听着。」他急切地将她从共感箱前拉开。「我想聊聊我今天碰到的事情。」他带她到沙发那里,让她面对他坐下。「我碰到另一个赏金杀手。」他说:「以前我从没见过这个人。凶狠成性,杀仿生人不眨眼,还好像很乐在其中。跟他接触过后,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看待它们有了不同的眼光。我是说,一直以来,我看待它们的方式就跟他一样。不完全一样,我还是有我自己的方式,但……」
「你不能等等再聊吗?」伊兰说。
瑞克说:「我给自己做了测验,问了一个问题,结果证明我开始同情仿生人了,妳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吗?『可怜的仿生人』,妳自己今天早上就说过这种话。所以妳一定懂我在说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买了那只山羊。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或许是一种忧郁吧,就跟妳的忧郁一样。现在,我能体会妳陷入忧郁时有多痛苦了。我总以为那是妳自找的,而且我觉得妳随时都可以走出来。就算不是靠自己走出来,也可以靠心情机把妳拉出来。但当妳陷入忧郁的时候,妳才不在乎呢!妳觉得了无生趣,一切都没有意义。心情不能好转也无所谓,因为妳觉得没有意义……」
「你的工作怎么办?」她一语戳破现实问题,他愣愣地眨了眨眼。「你的工作啊!」伊兰重复道。「那只山羊的分期付款,每个月要付多少?」她伸出一只手,他反射动作地拿出他签署的合约,递给她看。「这么多。」她有气无力地说:「利息,我的老天爷,光是利息就……你就因为心情不好而买下牠?根本不是像你原来说的,要给我什么惊喜。」她把合约还给他。「算了,无所谓。我还是很高兴你买了,我喜欢那只山羊,但经济上的负担也太重。」她脸色一沉。
瑞克说:「我可以调到其他部门。局里的事务多达十一、二种。我可以调去处理动物偷窃案。」
「那赏金呢?我们要有赏金才行,不然他们会把山羊收回去!」
「我会把合约从三十六个月延长到四十八个月。」他连忙拿出一枝原子笔,匆匆在合约背面计算着。「这样的话,一个月就少付五十二块五。」
视讯机响了。
「要是我们没下楼,要是我们待在楼顶,跟那只山羊一起,就不用接这通电话了。」瑞克说。
伊兰走向视讯机,说道:「你怕什么?他们又没有要收回那只羊,至少现在还没。」她动手拿起话筒。
「一定是局里打来的。」他说:「说我不在家。」他朝卧房走去。
「喂?」伊兰对着话筒说道。
瑞克暗自想着:我不能回家,还有三个仿生人,我应该今天一口气干掉。哈利.布莱恩特的脸已经出现在视讯屏幕上,来不及开溜了。他朝视讯机走回去,双脚肌肉僵硬。
「在,他在。」伊兰说:「我们买了一只山羊,过来看看吧,布莱恩特先生。」一阵停顿,她竖耳倾听。接着,她举起话筒交给瑞克。「他有话跟你说。」她说完就走回共感箱,快快坐好来,再次抓住那一对握把,几乎是立刻就投入其中。瑞克拿着话筒站在那里,强烈意识到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强烈意识到自己的孤单。
「喂?」他对着话筒说。
「我们追踪到两个剩下的仿生人。」哈利.布莱恩特说。他是从他办公室打来的,瑞克看到那张熟悉的办公桌,桌上的文件、纸张与废渣还是乱成一团。「显然它们有所警觉了。它们离开了戴维给你的地址,现在它们在……等等。」布莱恩特在他的办公桌上摸索,最后终于找到他要的东西。
瑞克自动自发地找出他的笔来,把那只山羊的合约放在膝盖上,提笔准备要抄。
「共渡公寓三九六七号之C。」布莱恩特探长说:「尽快赶到那里,我们必须假设它们认识被你干掉的那几个──嘉蓝德、露芙特和帕洛可夫,所以它们才会开始逃亡。」
「逃亡。」瑞克重复道。为了保命。
「伊兰说你们买了一只山羊?」布莱恩特说:「今天才买的?你下班之后?」
「下班回家路上买的。」
「你把剩下的仿生人除役之后,我再去你家看看你们的羊。顺带一提,我刚和戴维谈过,我跟他说了它们给你制造的麻烦。他说恭喜,还叫你小心一点。他说连锁六型比他原先想的还聪明。事实上,他不敢相信你一天就干掉三个。」
「三个已经是极限了。」瑞克说:「我不行了。我需要休息。」
「等到明天它们就跑了。」布莱恩特探长说:「跑出我们的辖区。」
「没那么快,它们跑不了的。」
布莱恩特说:「你今天晚上就给我过去。趁它们还没躲得不见踪影。它们不会想到你这么快就追过去。」
「它们当然想得到。」瑞克说:「它们会准备好欢迎我。」
「你怕了吗?因为帕洛可夫把……」
「我没怕。」瑞克说。
「那是怎么了?」
「好。」瑞克说:「我去。」他准备挂上话筒。
「一有结果就跟我报告。我会在办公室里。」
瑞克说:「要是抓到它们,我就要买一只绵羊。」
「你有一只绵羊了。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一直都有一只绵羊。」
「那只是电动的。」瑞克说完挂上话筒,暗自想着:这次要买一只真的。一定要。就当作是补偿。
他太太缩在黑色的共感箱前,脸上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他在她旁边站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胸脯上,感觉她胸部的起伏,感觉她体内的脉动,感觉她的生命力。伊兰根本没注意到他。一如往常,摩瑟体验全盘占据她的心思。
屏幕上是披着袍子的摩瑟垂垂老矣的模糊影像,他举步维艰地往上爬,突然一颗石子掠过他。瑞克看着,心想:天啊,我的处境比他还恶劣好吗?摩瑟不需要做任何昧着良心的事情。他要蒙受肉体的痛楚,但他至少不必违背自己的心意。
他弯下身去,轻轻把他太太的手从握把上拨开,接着自己占了她的位子。好几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有这种冲动。不在他的计划之内,突然间心血来潮。
一片荒烟蔓草的景象跃入眼帘,空气中飘着刺鼻的花香。这里是沙漠,没有雨滴落下。
有个老人站在他面前,疲惫的眼里流露出哀伤而痛苦的神色。
「摩瑟。」瑞克说。
「我是你的朋友。」老人说:「但你必须当成我不在这里,独自继续前行。你明白吗?」他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
「不明白。」瑞克说:「我不懂。我需要帮助。」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要怎么拯救你?」老人说着露出微笑。「你不明白吗?没有救赎这回事。」
「那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瑞克质问道:「你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知道你不孤单。」维尔博.摩瑟说:「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即使你知道那是不对的。」
「为什么?」瑞克说:「为什么那是我该做的事?我要把工作辞掉移民去。」
老人说:「无论去到哪里,你都不得不做坏事,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意,这是生存的基本条件。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生物总有逼不得已的时候。这是终极的阴影、万物的挫败。这是一道应验中的诅咒,蚕食着芸芸众生,在宇宙间无所不在。」
「你就只能跟我说这些?」瑞克说。
一颗石子咻一声扔向他。他低头一闪,石子击中他的耳朵。他旋即松开握把,人又回到自家客厅,身旁是他太太和共感箱。那一击让他头痛难当。他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血流如注,斗大的鲜红血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
伊兰拿手帕按着他的耳朵。「我想我应该庆幸你把我拉开了。我实在受不了被石头击中。谢谢你代我受罪。」
「我要走了。」瑞克说。
「去工作?」
「还有三个要抓。」他从她手里接过手帕,朝大门走去。此时他不但头晕目眩,而且觉得想吐。
「祝你好运。」伊兰说。
「我没从抓住那对握把得到任何收获。」瑞克说:「摩瑟对我说了一番话,但是没有帮助。他一点也不比我睿智。他只是个爬坡爬到死的老人。」
「这不就是他给人的启示吗?」
瑞克说:「这种启示不用他给我也知道。」他打开大门。「晚点见。」他步出门外,走进梯厅,关上身后的门。共渡公寓三九六七号之C。他一边读着合约背面,一边想着:那里是渺无人烟的郊区,很理想的藏身之地,除了夜里的灯火引人注目之外。他想:循着灯火找去,就这么办,像趋光昆虫,像扑火的飞蛾。他又想:在这之后,一切就结束了。我要找别的事做,靠别的办法餬口。剩下的三个就是最后三个。摩瑟是对的,我不得不去摆平这件事。但其中有两个仿生人结伴行动,我觉得我摆不平──这不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而是实际不实际的问题。
他意识到:就算尽力,我恐怕还是没办法将它们除役。我太累了。今天出了太多事。他想着:或许摩瑟知道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吧,或许他已经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了。
但我知道谁能帮我。之前被我拒绝的帮手。
他来到楼顶,一下子就坐进他的悬浮车里,摸黑打起电话。
「罗森企业。」总机小姐说。
「瑞秋.罗森。」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瑞克咬牙切齿道:「帮我接瑞秋.罗森。」
「罗森小姐在等您电话吗?」
「我敢说她等得可急了。」他说完等着。
十分钟过后,瑞秋.罗森黝黑的小脸出现在视讯屏幕上。「狄卡德先生,你好。」
「妳现在忙吗?方便说话吗?」他说:「妳今天白天也问过我这句话,现在换我问妳。」感觉起来不像今天。从白天和她通电话以来,感觉像是已经历经一个世代的起落,而一切的疲惫、一切的沉重,又在他体内蔓延开来,他觉得身心俱疲、不堪负荷。他想:或许是因为那颗石子吧。他拿起手帕,擦擦还在流血的耳朵。
「你的耳朵受伤了。」瑞秋说:「真遗憾。」
瑞克说:「妳真的像妳说的,以为我不会打给妳吗?」
「我就说吧,你不能没有我。」瑞秋说:「还没逮到连锁六型,你就会先败在它们手里。」
「妳错了。」
「但你无论如何打来了啊,你要我去旧金山吗?」
「今晚就过来。」他说。
「喔,现在已经太晚了,我明天过去,飞过去要一小时。」
「老板叫我今晚解决。」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本来的八个还剩三个。」
「听起来像是你尝尽了苦头。」
「妳要是今晚不飞过来,我就得一个人行动。」他说:「我没办法独力解决它们。」他补充道:「我才刚用我除役三个仿生人赚的赏金,买了一只山羊。」
「你们这些人类实在是……」瑞秋笑道:「山羊很臭。」
「只有公羊会臭。附赠的说明书上写的。」
「你真的累了。」瑞秋说:「你一脸的茫然样。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在同一天里,还要再逮三个连锁六型?从来没人在一天之中除役六个仿生人。」
「富兰克林.包尔斯做到了。」瑞克说:「大概一年前,在芝加哥,他除役了七个。」
「那是已经过时淘汰的麦克米连Y-4型。」瑞秋说:「连锁六型是另一回事。」她沉吟道:「瑞克,我做不到,我都还没吃晚餐呢!」
他说:「我需要妳。」他暗自想着:否则我就死定了。我心知肚明,摩瑟心知肚明,我认为妳也心知肚明。他又想:然而,在这里求妳真是浪费时间,仿生人才不吃这一套,它们没有一颗会受到触动的心。
瑞秋说:「很抱歉,瑞克,今晚没办法,明天再说。」
「这是仿生人的复仇。」瑞克说。
「嗄?」
「因为妳没通过孚卡测验。」
「你觉得是这样吗?」她睁大了眼睛说:「当真?」
「再见。」他作势挂上电话。
「听着。」瑞秋连忙说:「冷静点,用你的脑筋思考一下。」
「妳觉得我没在用脑,是因为你们连锁六型比人类还聪明。」
「不是。我是真的不明白。」瑞秋叹气道:「我看得出来,你不想今晚出动──或许你压根就不想继续这份工作了。你确定你真的想叫我过去,帮你除役剩下的三个仿生人?还是你想让我打消你的念头?」
「现在就过来。」他说:「我们去旅馆开一个房间。」
「为什么?」
「我今天听到一件事。」他沙哑地说:「有关人类男性和仿生人女性的事。妳今晚过来旧金山,我就放弃剩下的三个仿生人。我们有别的事要做。」
她上下打量他,接着突兀地说:「好,我这就飞过去。我要到哪跟你会合?」
「到半路上的圣弗朗西斯大饭店,那是湾区唯一还在营运的象样旅馆。」
「在我到那里之前,你不会轻举妄动?」
「我会坐在旅馆房间里。」他说:「看友善巴斯特的电视节目。他这三天的来宾是阿曼达.华纳,我很爱看她。我可以下半辈子都看着她,她有一对会微笑的胸部。」他挂断电话,坐了一会儿,脑袋一片空白。最后,他被车里的寒意冷醒。他启动引擎,旋即朝旧金山市区和圣弗朗西斯大饭店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