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银翼杀手) 正文 第十三章

    约翰.伊西多尔火速飞过傍晚的天际下班回家。他暗自想着：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里?在那被废渣占据的旧房子里，看电视上播的友善巴斯特，每当觉得外面有人来到她家门口，就如惊弓之鸟般提心吊胆，包括我跑去找她的时候。

    他已经去过一家黑市超市了。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袋美食，随着他的车加速减速而前后摇晃，里面有豆腐和成熟的桃子，还有又软又嫩、气味诱人的优质奶酪。今晚，紧张又着急的他开车开得歪歪扭扭。他那据称已经修好的车摇摇欲坠吐着废气，就跟送修前的几个月一样。该死!伊西多尔暗自骂道。

    车里弥漫着桃子和奶酪的气味，闻起来心旷神怡。这些珍馔佳肴总共花了他两星期的薪水，是他先向斯洛特-加龙省先生预支的。除此之外，在车子的座椅底下，在酒瓶不会滚动摔破的地方，放了一瓶哐当响的夏布利白葡萄酒，那是珍馔佳肴中的珍馔佳肴。他把它存放在美国银行的保险箱，不论他们开价多少，他都坚持不卖，以防万一在很久很久之后有一天，有个女孩出现了。这件事一直没有发生，直到现在。

    一如往常，他那栋大楼遍地垃圾、了无生气的楼顶让他心情郁闷。他从车上来到电梯门前，无视于周遭的景物，只专注在那袋珍贵的食材和那瓶美酒上，小心不要被垃圾绊倒，以免摔得四脚朝天，这些钱就白花了。电梯咿咿呀呀地到了楼顶，他搭上电梯，没去自己那层楼，直接来到楼下，现在住着新来的住户普莉丝.史达顿的那一层。不一会儿，他就站在她门前，用酒瓶一角敲着门，紧张得心脏都快四分五裂了。

    「哪位?」隔着一道门，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是很清楚。锐利的嗓音里透着恐惧。

    「约翰.伊西多尔。」他轻快的语气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是他从斯洛特-加龙省先生的视讯电话训练中刚练就的。「我这里有几样好东西，我想我们可以变出一顿大餐来。」

    门开了小小一条缝，屋里没有点灯，普莉丝窥看着阴暗的梯厅。「你听起来不一样。」她说：「感觉比较成熟。」

    「今天上班时间，我处理了几件例行公事。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妳可可可……可以让我进去……」

    她打断他道：「你就和我聊聊这些事情。」然而，她把门开到足以让他通过，接着，看到他手上拿的东西，她惊呼一声，整张脸亮了起来，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但几乎就在同时，她的五官又骤然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雀跃之情一扫而空。

    「怎么了?」他问。他把购物袋和酒瓶拎到厨房放下，再匆匆赶回来。

    普莉丝语调平板地说：「给我就浪费了。」

    「为什么?」

    「喔……」她耸耸肩，漫无目的地走开，双手插在裙子口袋里;那条厚重的裙子样式有点过时。「改天再跟你解释。」接着，她抬起眼睛。「无论如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我希望你离开。我不想见人。」她拖着脚走到通往梯厅的门前，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彷佛所有精力都已消耗殆尽。

    「我知道妳怎么了。」他说。

    「哦?」她重新把门打开，说话的语气甚至更无望、更没精神、更空洞。

    「妳没有朋友。妳的状况比我今天早上见到妳时还糟，那是因为……」

    「我有朋友。」她的语气突然充满权威，很明显重新振作了起来。「我本来有，少说有七个，但现在赏金杀手有时间动手了。所以，我有一些朋友死了，也说不定全都死光了。」她朝窗户晃了过去，望着一片漆黑的窗外以及零星的灯火。「我说不定是我们八个当中唯一生还的，所以，或许你是对的。」

    「赏金杀手是干么的?」

    「对了，照理说你们人类不知道。赏金杀手就是照着名单杀人的职业杀手。他会拿到一笔钱。就我所知，目前的行情是杀一个一千块。他们通常是市警局的约雇人员，所以他也领薪水。但市警局付的薪水很低，这样他们才有动机。」

    「妳确定吗?」伊西多尔问道。

    「确定。」她点头。「你是说我确定他有动机吗?我确定，他有;他爱杀人。」

    「我觉得妳弄错了。」伊西多尔说。他这辈子从没听过这种东西，举例来说，友善巴斯特就从来不曾提到过。「那违背了现行的摩瑟伦理。」他指出：「万物皆一体。就像古时候莎士比亚说的：『没人是一座孤岛』。」

    「那是英国诗人约翰.多恩说的。」

    伊西多尔急得比手画脚。「这是我所听过最可恶的事情了。妳不能报警吗?」

    「不能。」

    「他们盯上妳了?他们有可能跑来这里杀掉妳?」现在，他明白这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这样神神秘秘的了。「难怪妳很害怕，而且不想见到任何人。」但他又想，这一定是妄想。她一定是精神错乱了，才会有被害妄想。说不定是被辐射尘伤到脑子了;说不定她是特殊分子。他说：「我会先把他们解决。」

    「怎么解决?」她终于笑了，那口整齐的小白牙露了出来。

    「我会取得雷射枪执照。这一带几乎没有人烟，警察不会过来巡逻，要取得执照很容易，因为他们希望你自己保护自己。」

    「你去上班时怎么办?」

    「请假啊!」

    普莉丝说：「约翰.伊西多尔，你人很好，但如果赏金杀手已经逮到其他人，逮到麦克斯.帕洛可夫、嘉蓝德、卢芭、哈斯金、洛伊.巴帝……」她顿了一下。「洛伊.巴帝和厄玛嘉德.巴帝。如果他们死了，那就真的无所谓了。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懂，为什么我没有他们的消息?该死!」她气得爆粗口。

    他来到厨房，把久未使用、布满灰尘的碗盘和杯子拿下来，放到水槽里开始清洗。自来水带有铁锈色，他把热水打开，先让水流干净。不一会儿，普莉丝出现了，她兀自在餐桌旁坐下。他拔掉那瓶夏布利的瓶塞，把桃子、奶酪和豆腐分成两份。

    「那个白白的是什么?不是奶酪，另外一个。」她伸手一指。

    「那是用大豆乳清做成的。啊!我忘了要准备一些……」他红着脸住了口。「一般都是淋上肉汁配着吃。」

    「仿生人。」普莉丝喃喃说道：「这是仿生人会有的疏失，就是这种地方害我们露出马脚。」她走上前来，站在他身边，接着抱住他的腰，短暂靠在他身上一下。他大吃一惊。她说：「我吃一片桃子试试。」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滑溜溜、毛茸茸的粉橘色果肉，接着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哭了起来。冰凉的泪水从她脸颊滚落，掉在她的衣襟上。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继续分着食物。「该死!」她气愤地说着从他身旁退开，一步一步绕着房间慢慢走。「嗯……你明白，我们之前住在火星，所以我才会知道仿生人的事情。」她的声音在抖，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显然，对她而言，有人跟她说话是件大事。

    「而妳在地球唯一认识的人，就是妳之前的移民同伴。」伊西多尔说。

    「我们在启航之前就认识了。在新纽约附近的一块殖民地，洛伊和厄玛嘉德一起经营一家药妆店，他是药剂师，她负责美妆用品，包括乳霜和药膏。在火星，润肤乳液的用量很大。我……」她犹豫道：「我从洛伊那里拿了各式各样的药品，起初我有需要，因为……嗯，总之，火星是很糟糕的地方。这里……」她大手一挥，比划着这个房间、这户住宅。「这没什么。你以为我因为孤单所以心里很苦。见鬼了，全火星都很孤单，比这里糟糕多了。」

    「不是有仿生人跟你们作伴吗?我听广告上说过……」他径自坐下，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她也拿起她那杯酒，面无表情地喝着。「就我所知，你们有仿生人当帮手。」

    「仿生人也很孤单。」她说。

    「酒好喝吗?」

    她把她的酒杯放下。「还可以。」

    「这是我这三年来唯一看到的一瓶酒。」

    「我们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没人应该住在那里。」普莉丝说：「那里本来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至少过去亿万年来都是如此。那里是那么古老，连石头都感觉很古老，古老得可怕。总之，一开始，我向洛伊拿药，靠那种新的合成止痛药过活，就是那种叫做『西林尼辛』的药。后来我遇到霍斯特.哈特曼，那时候他经营一家邮票店。在火星，你手上有大把时间，非得有个嗜好不可，必须有个东西让你怎么看也看不腻，霍斯特介绍我看殖民前的小说。」

    「妳是指古时候的书?」

    「太空旅行时代之前写的，关于太空旅行的故事。」

    「在太空旅行时代之前，怎么会有故事是……」

    「那些作家编出来的。」普莉丝说。

    「根据什么编的?」

    「根据想象。他们写的有很多都是错的。比方他们写说金星是一座丛林乐园，有巨大的怪兽和女人，女人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她瞄他一眼。「你喜欢吗?金头发、长辫子、木瓜奶、铠甲金光闪闪的女巨人?」

    「不喜欢。」他说。

    「厄玛嘉德就是金头发。」普莉丝说：「但她很娇小。总之，要靠运气才能偷渡殖民前的小说、古杂志、古书、古电影到火星。没有更过瘾的东西了，读那些城市和大企业的故事，还有真的很成功的殖民计划，你可以想象本来可能会有的样子、火星『应该』要长成什么样子，比方说有运河。」

    「运河?」他依稀记起自己读到过。在古时候，他们相信火星有运河。

    「遍布整个星球。」普莉丝说：「还有来自其他星球的生物，有着至高无上的智能。地球上的故事也有，以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为背景，甚至比现代还更晚。故事里的地球没有辐射尘。」

    「我以为看这种故事只会更伤感。」伊西多尔说。

    「不会。」普莉丝简单扼要地说。

    「妳有没有带一本殖民前的读物过来呢?」他想到自己应该试着读一读。

    「那种东西在这里没价值，以前在地球也从来没掀起过热潮。何况这里本来就有很多，在图书馆，我们就是这样弄来的。从地球上的图书馆偷，再用自动火箭发射到火星。夜里，你在外面辽阔的大地上游荡，突然间你看到一道火光，接着是一支火箭，火箭啪一声打开，殖民前的古书散落一地，很值钱，但当然你会先读过再卖掉。」她越说越热烈。「在所有的……」

    大门传来一声敲门声。

    普莉丝脸色惨白，悄声说道：「我不能应门。不要出声。坐好。」她竖起耳朵来听。「不知道门锁上没有。」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天啊，希望锁好了。」她的眼神狂乱而炙烈，恳求地注视着他，彷佛在求他让她的希望成真。

    呼唤声从梯厅遥遥传来。「普莉丝，妳在里面吗?」是个男人的声音。「是洛伊和厄玛嘉德。我们收到妳的卡片了。」

    普莉丝起身冲进卧房，带着纸笔重新出现。她坐回椅子上，匆匆写下一句：

    伊西多尔紧张地从她手上拿过笔，写道：

    普莉丝气急败坏连忙写道：

    他站起来，闷闷不乐地走进客厅。我要怎么知道是不是他们?他一边自问，一边开了门。

    阴暗的梯厅里站了两个人，女的身型娇小，金发碧眼，是葛丽泰.嘉宝那种美法;男的比较高大，目光睿智，五官扁平像蒙古人，长相给人一种野蛮的感觉。女人披了一件时髦的披肩，一双闪亮的长靴搭配下半身的束口裤。男人则是一身皱巴巴的衬衫和脏兮兮的长裤，彷佛故意要营造一种粗犷的风格。他对伊西多尔微微一笑，但他的小眼睛还是没正眼看他。

    「我们在找……」娇小的金发女子开口说话，但她的目光紧接着掠过伊西多尔。她一脸欣喜地冲了进去，与伊西多尔擦身而过，喊道：「普莉丝!妳好吗?」伊西多尔转身。两个女人已经抱在一起了。他退到一旁，洛伊.巴帝随之入内。高大而阴沉的他露出一口歪牙，笑得奇丑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