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茂再一次见到赵平壤,是在分开后第九年的夏末,在客户的公司大楼。
那天她正从公司楼出来,看见一辆物流车在门口卸货,她就是这样看见了赵平壤。
那天很突然,也很热,她就坐在暴晒了两个小时的车里,一直看着他卸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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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了易妁秋的家里,母女俩吃过晚饭,拿了盒冰激凌,百无聊赖地坐在影音室看电影。伊朗老片——《橄榄树下的情人》。姜茂身上搭了条薄毯,微微依在易妁秋的身上,一面看电影一面吃冰激凌。俩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个半钟,影片结尾有一个漫长的镜头,易妁秋擦了擦眼角,感性地说:“这种朴质的电影总是能打动到我。”
姜茂看着字幕,没应声。
“致和什么时间去美国?”易灼秋侧脸问她。
“下周一。”
“你们婚纱照来得及拍?今天都周四了。”
“他要想拍等回来了再说。”姜茂不怎么在意道。
“回来就要举行婚礼了,照片哪会洗出来?”易妁秋由着性子,缓缓地问:“不是说要去巴黎拍?”
“正好,我也不想拍。”
“你不期待婚纱照?”
“不期待。”姜茂淡淡地笑笑。
“你们商量好就行,结婚不是一个人的事。”易妁秋说。
“嗯,我看着办,”姜茂点点头。顿了一会儿,她随口提了句:“我今天碰见赵平壤了。”
“平壤?”易妁秋看她。
“嗯,赵叔叔家的儿子,”姜茂说:“他在南城的物流中心工作,不清楚是打工还是自己经营。”
易妁秋沉默了会,问:“你同他打招呼了吗?”
“我早些年有听人提过,他当年没考到北京,好像读了所普通大学。”
“没,”姜茂摇头,“他当时正在卸货。”
“回头再碰上了,就让他来家里坐坐,”易妁秋说:“他爸当年调任别的省,咱们也没去送。”
“好。”姜茂应了句。
“你爸从前有跟他爸联系,后来他爸下海经商关系就薄了。早前听说他毕业后进了银行……”易妁秋话音一转,又了然道:“平壤舅舅是做物流发家的,估计平壤也转行经商了。”
“赵叔叔从商了?”姜茂有些惊讶。
“五六年前就从商了,”易妁秋说:“先是因为某件事被降职,后来也就下海经商了。应该在广州做外贸,好像过得不太顺,赔了不少。”
过得不太顺,就是不好。
姜茂也没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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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从易妁秋家出来,一面同詹致和聊电话,一面走去一公里外的公寓楼。詹致和三天后要去美国出差三个月,他和姜茂的婚期定在三个半月后的初冬。他在电话里朝姜茂歉意地商量着婚纱照的事,姜茂寥寥应了句,拍不拍都行,无所谓。
詹致和以为她生气了,又解释了一番。姜茂笑道:“致和我没生气,我本来就不喜欢拍照,你不用内疚。”
哪个女孩会不憧憬婚纱照?詹致和计划美国的学习结束后直飞巴黎,他们在巴黎拍了婚纱照后再回国。
姜茂听了他的建议没再说什么,只是点头道:“等你学习完了再说。”俩人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姜茂索性缓了步,坐在商业街的长椅上休息。
詹致和问她在哪,她说在商业街上看来往的行人。詹致和笑笑,说行人有什么好看的,他这会正在老宅,爸在列婚宴上的宾客名单,预计要宴请两天,一天双方的亲戚好友,一天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和客户同行。
姜茂有些倦意,抬头望向夜空中滑过的飞机,问他:“一天宴请不了?”
“宴请不了,光客户和同行都要好几十桌,”詹致和笑道:“体谅爸妈啦,詹家就我一个儿子,他们想风风光光地大操大办。”
“好。”姜茂应了句。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姜茂想挂掉,詹致和说:“茂茂你回头。”
姜茂回头,一位小哥捧了一大束花朝她过来,问道:“您是姜小姐么?”
姜茂点头,对方把花递给她,“您未婚夫詹先生送的。他说永远爱你。”
姜茂不惊不喜地接过,好大好大的一捧玫瑰,惹得路上的女孩们纷纷回头看,暗地里轻捏男朋友的胳膊。
看——别人家的男朋友!
姜茂就这样捧着一大束玫瑰,惹人注目地回了公寓。到了家,她找出三个花瓶,把玫瑰修修剪剪地装进去,装剩下的就倒置在门后当干花。忙完就在阳台上站了会,又回床上坐了会,打起精神去洗漱。洗完躺床上辗转反侧,依然睡不着,脑海快速地运转,想今天遇见的赵平壤,想九年前。
九年前赵平壤十八,她十六,他们住同一栋家属楼,赵家二楼,姜家三楼,因为父亲们即是同僚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关系难免就亲近些。赵平壤临高考前赵爸爸接到调任,要去别的省任职,赵家就提议不如趁周末俩家去海边放松。那时候姜茂还有一个妹妹,叫姜宓。
姜茂曾经反复做着一场梦,梦里的海浪很高,一浪比一浪高,它们长着青口獠牙,想要把她吞下。她就在梦里跑,一直跑一直跑,当她听见妹妹的呼救声,回头,妹妹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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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傍晚下班,姜茂开车直驱南城的物流中心,车熄火靠在路边一侧,她坐在车里看着干活的赵平壤。货车上正在卸卫浴,从包装箱logo能看得出,他偶尔也会搭把手卸一下,只见他单肩轻松地扛起一个马桶,放到隔壁的仓库,出来搂起T恤的下摆,擦擦脸上的汗,接着拿起桌上的单子盘数量。
他五官不大看得清,肤色比小麦深,身量高,精瘦,这点从他搂起T恤下摆擦汗时露出的腰可分辨。正打量着,他猛然转头,直盯着她驾驶座的车窗看。
姜茂本能地偏过头,随后反应过来自己贴的车膜外面看不见,又转过去和他对视。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她以为他已经认出她了,却见他别过脸,拿起桌上的水喝。
姜茂也转过头,打开随身包,拿出副墨镜戴上。
她在车里坐了两个钟,赵平壤才下班,他出了路口准备转弯,姜茂发动了车跟上。他先进了一家菜市场,五分钟后拎了菜出来,又折回到物流中心,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掉头,朝着闹市区开。
十分钟后,姜茂尾随着他的车回到了熟悉的家属楼。她闭上眼都能摸着楼道墙上贴的小广告,哪片贴着修下水道的,哪片贴着搬家的,哪片贴着换钥匙配锁的。她曾在这里住了十五年,四年前全家才搬去新开发的东区。
她在家属院里绕了一圈,把车停在远远的位置。从车里出来,站在正对着他家二楼卫生间和厨房阳台的小区公告栏旁。他家卫生间灯先亮,十分后熄灭,接着厨房灯又亮,他推开窗户,露出刚洗过的头,伸手去够晾晒在窗台前的鞋子。接着他开始择菜,洗菜、切菜、烧菜、步骤有条有理,不疾不徐。
直到饭煮好,厨房灯灭,她才发动着车离开。
她没有回公寓,而是上了高速,朝位于郊区的婚房驶去。婚房在离闹市八公里外的悦山上,三层的独栋别墅,刚装修收了尾,她亲自设计监工。
她有一家室内设计工作室,专门承接别墅或高档住宅的客户。不是她挑客户,而是她的设计理念比较新,设计费也贵,普通住宅觉得没必要花高价设计。
她把车驶进别墅,整栋楼通黑,车灯照着院落东南隅的一处泳池,她拉开裙子拉链,脱下内衣,赤·条条地跳进了游泳池。水晒了一天,温度刚刚好。
她来回游了几圈,从泳池里出来,站在风口让风把身上的水吹干,又一件件地把衣服穿好,开车驶出了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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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她开车又去了物流中心,窥视他工作,窥视他下班,窥视他买菜,窥视他站在厨房的窗前炒菜。
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想明白。她想这么做,然后就做了。
等厨房的灯熄了,她准备离开的时候接到了詹致和的电话,他问她在哪,她轻车熟路地撒了谎,说在郊区帮客户看房子。
她理解的撒谎只有两个层面:一个有必要;一个不必要。
詹致和在电话里笑问:“我去接你?”
“不用。”姜茂拒绝。
“晚会直接来半岛?”话停了会儿,他又声音飘渺地说了句:“茂茂,我想你了,我后天就要去美国了。”
意思点到为止。
姜茂明白,应了声:“好。”
“我在家里等你。”詹致和回她。半岛是他在东区的洋房,他们偶尔约会就来这。
姜茂挂了电话,发动着车,贴着正要出小区大门的赵平壤扬长而去。她望着后视镜里逐渐被拉远的人,他过得好就行,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