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五
这种政治手法称不上高明,却是令整个上海工商业瞠目结舌,税务司是吃错药了吧?
不不不,闻市长大权在握,税务司就是吃错药,若没有闻市长首肯,也不敢给田家开出这种巨额罚单吧!何况,税务司司长好像还与闻市长沾些远亲,算是闻市长的远房表姐夫。
那么,是闻市长吃错药,还是犯青天病,要大义灭亲啊!
闻市长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闻市长不论家里还是市府,顿时客如潮来,都是为田家说情的,这不是把田家往死里整么?
田家死不死的,咱们原也不在乎,可是,田家补的那一百多万的现金,是我们的钱啊!
偏这话不能直咧咧的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大家的意思都是,田家在上海这些年,不看僧面看佛面,田老爷子在世时,可是没少积德行善,不说做过多少善行善举,就是现在工商协会大家伙说起来,田老爷子也是前辈。
何况,田老爷子生前待你闻市长不薄啊,你那会儿一穷小子,人家把掌上明珠下嫁,你们翁婿父子一般,倘田老爷子泉下有知,见此情形,不知要如何伤感。
再者,先前你太太给你生了闺女,就是看在你家长女的面子上,也不能令她舅家败落至此啊。
这罚金还是算了。
闻市长何等滑不溜手八面玲珑,打太极的功夫一流,你这苦口婆心的道理,他比你还明白哪。
好不好拿出规章制度、法律条款给你看,说到岳父当年,闻市长都能眼眶微湿的感慨一句,“若岳父尚在,田家何至于此?”
最恨田家不争气的就是闻市长,闻市长难道不希望有个体面岳家?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
闻知秋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田家自打田老爷子去后,他来往的便少了。
倒不是闻知秋势利,实在是跟几个舅兄舅弟的没什么共同语言,四小姨子当年还特想嫁他,他又对四小姨子无意,当然也要避嫌。
可闻知秋一直感念当年田岳父的赏识之恩,刘嫂子放蜈蚣咬褚韶华,当时闻知秋也恨的牙根痒,把田家平了的心思都有了,可后来媳妇儿子都没事,尤其儿子活蹦乱跳的,学习成绩也很好,闻知秋也就算了,偶尔还能劝一劝褚韶华。
但是,这一桩一桩的事出来,闻知秋也不是圣人,先前不计较,到底在心里存了芥蒂。
如今田家终于自己作死到闻知秋无法忍耐的情况,闻知秋给田家来了个大爆发。
凭谁说好话都没有!
闻市长这个态度,税务司那里可想而知。
闻市长这里的关系走不通,褚韶华都接了好几个请喝茶或是搓麻将的电话。
能推的她都推的,有些人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先施公司马太太说过来拜访,褚韶华一直记着当初刚来上海时马太太对她破格录用的事,她微末之时,马太太也照顾过她,该给的机会都给了,能提携的地方不吝于提携,所以,褚韶华后来辞职单干,逐渐发达,也没忘了马太太这份情义。
这些年,彼此一直交情不错。
马太太还带了几篓大螃蟹过来,褚韶华站在门前相迎,过去看一眼,笑道,“好鲜的蟹,咱们中午就吃这个了。”
打趣马太太,“您过来我这里还带着菜,那我就只管备好酒了。”
“早上刚送来的螃蟹,苏州阳澄湖的大闸蟹,我看着十分新鲜肥硕,就一起带了过来。”
螃蟹被送去厨房,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往里走,入室暖风扑面,马太太脱了外面的羊绒大衣,有褚家女佣接过。
马太太与闻老夫人打招呼问好,寒暄一二,夸了已经走路很结实的小韶歆几句,二人就去了褚韶华常用的玻璃暖房,里面高低点缀着十数盆绿色植卉,空气中浮动着植物特有的芬芳。
马太太说,“近来到了些上好的巴西咖啡,你尝尝。
还有件事,我听到些风声,电话里怕说不清楚,咱们也许久没见,干脆直接过来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
褚韶华好奇。
马太太压低了些声音,“你应该知道,田家补交的那一笔款子后头有些内情。”
见褚韶华只是笑笑,并没有否认,就知褚韶华是清楚的。
马太太道,“这些钱里,有五十万是广州那边的资金,这件事,恐怕广州要有人插手。”
“如果是说田家补交欠款的事,百来万大洋怎么来的,这是田家的事,也是商业上的事。
我早说过,田家的事与我无关。
田家不是我的亲戚,他家的一切事都跟我无关。
我不管田家的事,替他家说好话,我心里不痛快。
落井下石,犯不上,就他家那几块蠢货,自己就能把家败了。”
褚韶华至今深恨田家派刘嫂子放蜈蚣咬她的事,自小到大,小闻韶就是打个喷嚏,褚韶华都能在内心深处把田家拎出来凌迟一遍,认为她儿子生病就是因为在娘胎受到伤害身子弱的缘故。
如今田家破产破到底,最高兴的就是褚韶华了。
马太太见状,立不再劝,而是将她知道的消息一五一十的都告诉褚韶华,入股的都是哪些人,哪位大人物要出面干涉此事。
褚韶华听后忍不住讥诮两句,“广州自来繁华,这几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连区区五十万都这么不依不挠了。”
“韶华,这要是做买卖赔了,谁也不说什么。
他们先前签的协议,可是想用这钱买田家产业的?”
“破产的企业,是要政府主持议价清算的,现在那些产业已经抵债给政府。
这是商业常识,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在田家破产后还与田家签定买卖协议。
这就是做买卖赔了呀。”
马太太一笑,端起咖啡喝一口,实话实说,“先前可没人料到税务司敢对田家开出罚单。”
“那是大家太不了解闻先生了,我做生意多年,闻先生一向不闻不问,也没给过任何照顾,他的理想是为政有益地方,为官不愧良心。”
褚韶华道,“您的公司在租界里面,租界外的买卖人都知道,以前王耀宗任局长,每家每户如何盘剥,闻先生接任警察局长后这些份子钱都免了。
先时周市长任职时,周公子是如何做生意的,我们闻家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田家的事不按章规来办,以后闻先生如何在政府主政?
再有公司逃税漏税,要处罚金,人家立刻就会拿田家的事打脸。”
一个田家,不值得闻知秋做这样的让步。
连马太太这位原本受老乡之托想试着能不能说说情的人都觉着,的确啊,闻市长凭什么拿大好前程填田家的坑啊!
尤其,闻市长任期将至,不说连任之事,倘在田家之事循私,若一朝被人清算,这就是现成把柄。
而且,褚韶华对田家的厌恶都不是什么秘密。
从褚韶华的角度,她希望田家倒霉,唯一能让褚韶华犹豫的就是闻市长的政治前程。
所以,马太太才想借着广州国民政府那边的利害关系再劝一劝褚韶华,褚韶华已想的这样清楚,那么,便没有再劝的理由。
马太太遂不再多提此事。
另一位来褚韶华这里打听消息的便是潘先生,潘先生实不想沾手此事,委实是却不过陈前会长的面子才过来的。
潘先生很坦白,“老陈跟我大哥是亲家,我们也是多年交情,他上门好几遭,想托我问问那钱的事?”
阿芒端来咖啡,褚韶华奇怪,“那怎么不是大潘伯伯过来,倒是潘伯伯你出面?”
潘先生郁闷,“我哥说我面子大。”
褚韶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不负大潘先生对潘先生的信任,直接给潘先生一句准话,“这事现在还说不太好,肯定要先还政府的钱。
政府的钱还完了,如果田家还有别的金钱官司,要看法院如何判了。
政府依法办事。”
潘先生明白这就是没有任何走人情的机会了,褚韶华不解,“近来是怎么了,三五十万也动不了陈家的根基啊?”
“倘只此一桩事,陈家不见得把这笔款子放眼里。”
潘先生与褚韶华有些亦师亦友的意思,潘先生道,“陈家这几年,生意并不如何顺利。
你大概不知道,陈家的呢绒厂叫人骗了一大笔钱。”
“这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近几天才知道,他家去澳洲进羊毛,被人以次充好,这一笔就是二十万大洋。”
现在上海呢绒厂用的羊毛多是在褚氏商行拿货,陈家自己派人去澳洲采购,自然是想寻找更便宜原材料。
褚韶华从理智到感情都不同情陈家,觉着今天的咖啡有些苦味,在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捏着小银匙慢调斯理的搅一搅,悠然的喝了一口,嗯,甜了。
“这事真不知道,陈家人去澳洲的事我都没听说,不然,程辉倒是在澳洲,还能帮衬着些。”
想了想,“这是办事的不利。
陈家这些年的买卖人家,不应该出这样的事。”
潘先生长长叹息,“子不肖父,奈何奈何。”
褚韶华这才知道,过去澳洲买原材料的是陈大公子。
褚韶华直抒胸臆,“陈会长的眼光果然一般。”
潘先生扬眉。
“话中有话?”
“您还记得容扬吗?”
“陈家小闺女以前定亲的容家公子,听说过一些,倒是没见过。”
褚韶华微微一笑,“容扬读完哥伦比亚的硕士课程,要回国了。”
潘先生称赞一句,“好学校。”
“大学更好,哈佛大学经济学专业,一等荣誉学士毕业。”
褚韶华补充一句,“听说陈会长膝下四子,他家四个儿子加起来,怕比不了容扬一人。
待容扬回国,您可以看一看,是我的眼光准,还是陈会长的眼光准?”
潘先生倒吸口冷气,明白褚韶华的意思,容家以前也显赫过,后来败落,陈家也就是因此跟容家退了亲。
不必容公子金光万丈瑞气千条的回国,只要容公子一表人材的往上海滩一站,再办两件出人头地的事,陈家当初的退亲立刻就是笑话。
对于陈家这样的大商人而言,损失些金钱其实不算什么,经商有风险,有赔就有赚,真正要命的是,失去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