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知秋看了一出狗咬狗,他并非不能理解世间竟有这样的狭隘之人,嫉妒的确是非常丑陋的事。让闻知秋惊心的是,不论田四还是贾小姐,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现代教育已经不要求女子三从四德,现代社会也给了女性一些自给自足的空间,如果说褚韶华先前老家那样陈旧的社会环境不能让女性得到应有的尊严,可这是在上海。
在上海,就是一些没什么文化的女子,都能找到工厂女工的工作,赚得银钱,养家糊口。
有能力养家糊口的女性,与以往靠男人吃穿的女性是不同的。
如褚韶华,她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员时就很有底气了。闻知秋请她吃饭,她必要回请,半点儿不肯占闻知秋的便宜。闻知秋追求她,她会直接拒绝,她不是认为自己配不上闻知秋,她说,我追求的是精神上的门当户对。那时的闻知秋比她强,她能一步一步的赶上去。
在婚前,她要求闻知秋先签下经济自主的法律文件。她没有追逐过闻知秋,褚韶华追逐的一直是她自己的理想。没钱的时候,想办法挣钱。没学问的时候,想办法学习。遇到仇人,下手宰了。遇到伤痛,自己忍着。遇到不平事,她想管就去管。没钱就去借,借了再还。待有了钱,除了吃好穿好些,也没有暴发嘴脸,每年都会拿出固定份额捐助社会。
褚韶华根本没追求过什么男人,都是男人追求她。
闻知秋都得庆幸自己下手早,他不一定是褚韶华的追求者中条件最好的。
褚韶华从来不气愤自己出身不好,也不嫉恨别人有她没有,她把一切的精力都用在自己身上。多奇怪,那么多女子愿托终身于阁下,闻知秋独为褚韶华着迷。许多女子每天的变化只是换个妆容换件新衫,褚韶华每天的变化是,今天比昨天更丰富。
闻知秋自己已经非常用功,褚韶华的用功却丝毫不比他差,甚至,褚韶华的天分也全不逊于他。这样有天分,还这样努力,这样用心的生活。褚韶华能活的漂亮是理所当然,闻知秋走出审讯室,男人只要眼睛不瞎,都会喜欢褚韶华,而不是整天把心思用到怕些歪门邪道的女人身上。
有出身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女性,竟然仍是希望以教育为阶梯去嫁一个有权有势有前程的男人吗?不,现代教育的目的并不是给你们的人生增添亮丽的一笔后让你们在婚恋市场上有更好的谈资,更不是做哪个男人的小妾时被这个男人津津乐道的说我家姨太太是某某大学高材生。现代教育,是让你们明白,教育是女性的独立自主之路,教育是唯一的可以令女性与男性比肩的机会。
看来,即便社会有这么多的女子学校,也不是所有接受现代教育的女子都明白这一点。闻知秋为不能改变的社会思潮有些遗憾,他又十分庆幸,他娶到的是真正的具有独立精神的女子。
我从没想过要做托丝萝的乔木,我不喜欢丝萝,我的审美一直是能与我精神比肩的女子,我只愿为这样的女性付出爱情。
褚韶华在听阿芒念一位文化界文学新秀文先生的小说作品,听的津津有味,极是痛快。或者是精彩的小说转移了褚韶华对疼痛的注意力,或者是温大夫开的方子的确有效,褚韶华觉着虽然疼痛依旧在,却是减轻了的。连头晕目眩恶心的症状也在好转,她在下午喝了一盅热乎乎的豆腐汤,觉着很舒服。温大夫诊脉后也说褚韶华在好转。闻太太稍有些放心,心里依旧是难受的不行。自从褚韶华查出身孕,很少吃热的东西,嫌热,如今喝热豆腐汤觉着适口,也不知孩子怎么样了。
这样想着,不禁又滴下泪来。
钱嫂子小声劝着,“我看少奶奶常做善事,太太你这些年也是善事不断,遇事必能逢凶化吉的。太太你得打起精神来,把少奶奶和小少爷照顾好啊。”
“阿钱你说的是。”闻太太拿帕子擦干眼泪,心里又开始恨田家,抚着胸口说,“你说,咱们对田家,不论是雅英她娘在的时候,还是雅英她娘不在了,哪里有半点儿不好。怎么就生得这样坏心!雅英她娘也去这些年了,谁不说秋儿有情有义,如今秋儿另娶,也是人之常情。秋儿挣下这样的家业,没个儿子怎么成!难不成叫咱家断了香火!他家这也忒歹毒了!”
“好在少奶奶和小少爷都没事。”钱嫂子也很生气,她是家里老人了。如钱嫂子这样的老佣人,主家都是给养老的。钱嫂子又是看着闻知秋长大,多不容易啊,少爷有这么大出息。好容易又娶上媳妇,褚小姐身子也争气,一下子有了身孕。结果竟叫人暗害,这要有个好歹,田家拿什么来偿!
钱嫂子把闻太太安慰好,闻知秋回家后见妻子情况有好转,再从温大夫那里得到肯定答复后,对温大夫再三道谢,让自家司机送温大夫回家。温大夫笑道,“您不用这么客气,主要是少奶奶心志坚定,安抚了腹中胎儿。待明天我再过来为少奶奶诊脉。”
“有劳您了。”闻知秋亲自送了温大夫出门。
待闻知秋到房间,褚韶华打发阿芒出去,闻知秋从床畔矮柜上拿起书,看是本小说集,打开来道,“我读给你听。”
“一会儿再读这个,问出什么没?”
闻知秋长叹,“真是狗咬狗。”把今天审讯的事同妻子说了。
褚韶华听的目瞪口呆,她终于回想起了这位贾小姐是何方神圣。良久,褚韶华方道,“这俩人脑子没病吧。我也就骂过贾小姐一次,那还是她先寻衅我!田四不早就嫁人了,怎么她还这么见不得你好啊!”
“她们倒不是见不得我好,是见不得你好。”闻知秋坦然的说,“你刚来上海时两手空空,她们却都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天之骄女。如今不过六七年,你就比她们过得都好。田四性子好强,偏生婚姻不如意。那个姓贾的女人更是叫人没法儿说,说不得原本觉着自己挺高明,跟着王胖子,自己也好像成为人上人了。要是你过得不好,叫她们踩一脚倒罢了。若是你出身有权有势大家族,原就比她们强百倍,也还罢了。偏你是靠自己奋斗的,怎能不叫人恼恨嫉妒!”
褚韶华一扬眉,“叫你说,还是我的不是了?”
“是我的不是。我这人,心慈面软,要不是当初碍不过情面带了刘婆子家来,也不会让你吃这些苦。”闻知秋低垂着眉眼,给褚韶华剥个山竹,喂她吃。
“也不要这样想,事情早发生总比晚发生好。这兴许是咱们命中有此一劫,也给咱们提了醒,以后更得严谨些,别叫人趁虚而入。”褚韶华吃着山竹,用帕子擦擦嘴角,“你这就是与田家翻了脸,田家倒没什么,田四嫁的郑家也是上海有头有脸的航运商人。既是事情发生了,且看郑家做何反应吧。”
“别操心这些了,好生养着。温大夫说有明显好转。”
褚韶华也说,“我觉着孩子没事。”
说是孩子没事,以往孩子一早一晚的胎动很欢腾,当天晚上闻知秋摸了半天也没感到孩子的胎动,褚韶华劝他,兴许是有些累了,白天动了好几回。
闻知秋心里明白,白天动也不是因为累,母亲受这样的苦痛,孩子在腹中怎么可能全无反应,定是孩子也难受才会动。
心里把田家恨的,田老太太亲自上门,闻知秋都没给她个好脸色,更没让她看褚韶华一眼。
褚韶华第二天才让阿双给赵表姐打的电话,马上就是陆四太太的生辰,褚韶华不论如何是去不了了。褚韶华不是不操心的性情,请赵表姐帮她把寿礼带过去。赵表姐听说褚韶华身体不适,连忙坐车过来看她,在客厅就听闻太太滴着眼泪说了家里的事。赵表姐气的,捶了两下胸口才好些,低声咒骂,“竟有这样恩将仇报的事!如今外头还不都是瞧着秋弟才给他们田家几分颜面!竟这样害咱家!我饶不了他们!”且不说亲戚不亲戚,就是这种谋害孕妇的事,也歹毒的让人恶心!
何况,这害的是闻知秋的儿子!
赵表姐早听表婶说过了,她这表弟妹肚子里的,十之**是个儿子。温大夫都给诊过的!
闻家多缺儿子啊!
这就是害闻家的香火啊!
就是这么害褚弟妹也不行!表弟娶这媳妇费了多少年的心啊,而且,这弟妹当真一把旺夫命,进门儿表弟就升官儿了!待他们这些亲戚也很好,很亲近!
赵表姐在客厅同表婶子义愤填膺的骂了田家一遭,略平复些才到房里看褚韶华。褚韶华脸上仍没有什么血色,赵表姐心里就觉着难受,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怀着孕遭人毒手,不说褚韶华,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有影响,现在都不好说。倘孩子真有个好歹,那就是拿刀割父母的心哪。
赵表姐强忍着伤感,劝褚韶华,“刚在外头听婶子说了,这群没人心的东西。要真为他们生气就抬举他们,中了他们的圈套。咱们就是得把身子保养的好好的,你现在觉着如何,还疼不疼?身上哪里难受?”
“比昨天好多了,疼的也轻了些。”褚韶华身上盖着两床被子,脚下还温着汤婆子,她总是有些畏寒,对赵表姐道,“表姐你不用担心我,我叫阿双打电话给你,是想着,你帮我把干妈的寿礼带过去。我打电话同先施马太太说了,到时你们一起去,她和我干娘是极熟的。我这事别跟干娘说,她大喜的日子,倒叫她为我操心。就说我有件极忙的差使,实在脱不开身。”
“行,这个你只管放心,我来办。”想到褚韶华为人细致周全,常人不能及。就是因褚韶华把日子过的好,才遭了小人暗害。
赵表姐劝了她好些话,看她精神始终不大好,就让她好生休息,她与闻太太去外头客厅说话了。
赵表姐可不会给田家瞒着这事,给陆四太太送寿礼的确不能提褚韶华生病这事,扫人家的兴。毕竟就是个干亲,不是亲闺女亲娘。可赵表姐没瞒马太太,不论田家还是郑家,都是上海商界有头有脸的人家,马太太听闻这事,一时不敢置信。赵表姐冷笑说一句,“那下人是田家以照看外孙女打发过去伺候的下人,指使这婆子的是田大的外室。蜈蚣的事儿是田四当着那外室娼妇的面儿说的。田家说这事儿跟他家无关。”
马太太直说,“这可太伤阴德了。”又问褚韶华的情况。
赵表姐道,“可怜我那弟妹,有着身孕要受这样的惊吓。那蜈蚣毒性不小,好要找大夫找的及时,如今正吃药休养。她怀着孕,一点镇痛剂都不能用,我听婶子说,前天就换了四五回衣裳,疼的一身一身的出冷汗。昨天我去瞧她,脸色也很憔悴。您可别跟四太太说这事,四太太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岂不让她操心。韶华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不要跟四太太说。”
马太太道,“她一向消息灵通。”不过,寿宴的确不是说这种事的场合。
其实,就是赵表姐不说,基本上圈子里都晓得此事了。
让圈子众人吃惊的倒不是田家对褚韶华下手的事,褚韶华与田家不睦,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就是褚韶华与闻局长成亲,那样热闹,大宴宾客,田家不在被邀请之列。
大家吃惊的是,你们怎么坏的这么低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