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过这一堆无知婆娘,褚韶华在酒会上如鱼得水,和闻知秋两人一直到酒会散场,方与主人家告辞离去。
闻知秋发动车子,看褚韶华仍是神采弈弈,不禁问,“不困?”
褚韶华把手抄在兔毛的手捂子里,舒适的靠着椅背,“大概是一晚上都要提着精神,这会儿真是一点儿不困。你困不困?”
“我也还好。”闻知秋道,“你马上就要出名了。”
“因那一起子无知婆娘?”
“别小看女人传播事件的能力。”
“那些无知婆娘不必理会,倒是有件事我一直觉着不必问,这回得问一问,你跟田四没什么吧?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对你有所误会?”褚韶华两眼灼灼的盯着闻知秋的侧脸。
闻知秋只管看路,“你觉着我是会让女人误会的性格?尤其那个女人还是我小姨子。说来,她以前瞧着挺乖巧懂事,这几年长大,倒不比从前了。”
“她这样的,也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是那个田三,如果宝华寺大师是田家人出主意请来的,那必然是田三的主意。”褚韶华收回视线,问闻知秋,“许先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哪个许先生?老的还是少的?”
“老的。”
“你要去套许次长的近乎?我劝你别费这个神思,许次长和我岳父是过命的交情,俩人还做了儿女亲家,你再如何也不可能把许次长拉到你的船上去?”
褚韶华不答这话,反是道,“诶,我跟闻家这么干仗,你倒是没事人一样?”
闻知秋唇角带了些笑,他看褚韶华一眼,继而道,“从原则上讲,我从来不会涉入商界之争。韶华,如果我牵涉其间,会让我的仕途产生无数麻烦。”
“这个我明白。”褚韶华道,“你能这么想,是你明智。我也赞成你能不涉商界之事。”
闻知秋心下一暖,却没有再说田家的事,而是说到自家,“我家祖上,勉强也算苏州旺族,从明时家业开始兴旺,一直到前清,祖上也出过巡抚、总督的高官,可到我念书的时候,族中虽尚有富户,却十分有限了。我家这样几百年的家族都免不了盛衰之事,田家自然也一样。”
“家族人才寥落,衰败再所难免。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只是你刚来上海未久,田家这块肥肉,你怕是分不到什么。”闻知秋温声道,“当然,这事他们请你掺一脚,未尝没有给我一杯羹的意思。老席有没有与你提过分你一份的话?”
褚韶华心下一跳,恍然大悟,“我说席先生怎么说,将来必有我一份。我没应他。”
闻知秋有些意外,挑眉,“怎么没应?”
“我虽没多少钱,可向来只拿明白钱。我也不过是给席先生一些建议,他说有我一份,我以为是不亏待我的意思。可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实质的投入,自不会无缘无故的要他的钱。”褚韶华快人快语的说,而后啧啧感叹,“真是不得了,席先生一句话里竟有这么多的意思?竟是要借我的手堵你的嘴,还能让我承他的好。他这可真是太会算了,怪道他家能发财。”
闻知秋翘起唇角,“羡慕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无非他年纪长我几十岁,我到他的年纪,未必就不如他。”褚韶华天性好胜,再不服输,她眼珠一转,问闻知秋,“我没要那一份,席先生会怎么想呢?”
“不怎么想,我毕竟与田家是翁婿姻亲,我不插手田家的事是一回事,可要是还从中分一杯羹就有失人品了。”闻知秋淡淡。
“这话很是。一码归一码,你也不差钱,还是不要沾手这些事,不然名声就坏了。”褚韶华又是一笑,“其实你不沾手,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还得有人说你袖手旁观呢。不过,有没有干,起码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褚韶华结束这个话题,同闻知秋打听,“汪先生那么出众的人,你怎么倒像对他有什么避讳似的?”
“你瞧出来了?”
“我又不瞎,没说两句就走了。”
“汪先生是同盟会,现在得说是国民党了,广州孙先生身边的人。现在除了广东,其他都归属北洋政府。其实,就是广东,名义上也是归北洋管的。这里头总有些微妙的不同,我不好与汪先生多亲近。你并没关系,要是喜欢他们,多来往些也不错。”
“就是那个孙大炮,孙先生?”
闻知秋忍俊不禁,好一阵笑,“在汪先生面前可不能这样说。”
“我又不傻。听说孙先生口才极佳,那汪先生怎么不在广东,反是来上海呢?”
“广东有广东的难处,粤军以军阀陈司令为首,孙先生是国民党的领袖,这些年,孙先生也不如何得志,汪先生自然亦不甚得意。对了,你今天认识的那位做生意的何先生,以前也是在国民党任职,皆因不得志才到上海经商。”闻知秋给褚韶华介绍了一遍。
褚韶华眼睛微眯,凑近了闻知秋些,“你觉着国民党还不错?”
“这话从何而起?”闻知秋颇是意外。
“你叨叨国民党比叨叨田家可来劲多了,何况,你要不关注他们,能对上海这些国民党人士了解的如此清楚?”
“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在市府工作的,可不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休想糊弄我,还跟我说,你想来往可以多来往。席先生那里,你也没跟我说要多来往的话。”褚韶华敏锐如狐,问闻知秋,“按理北洋势大,你又在北京任职,如何又这样看好广东国民党?你这算是骑驴找马,还是想另投明主?”
“都算不上,国民党的胡先生我认识,他们党派也多是一些进步人士,像汪先生已是在野名流,那位何先生也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还有一些有识之士,对国民党的印象都不错。孙先生主张的三民主义,也有很多拥护者。”闻知秋为褚韶华介绍。
“你呢,你是拥护者之一么?”
闻知秋只是睨褚韶华一眼,但笑不语。褚韶华性子急,催促道,“怎么说话说一半儿?”
“到家了。”闻知秋停下车,示意褚韶华。
两人聊了一路,竟是不知不觉就到家了。褚韶华问,“饿不饿,我有些饿了,要不要在我家吃宵夜。”
闻知秋笑着下车,“那我就客随主便。”
褚韶华的毛领大氅虽厚,也是一下车就着紧的往屋里走。闻知秋随在褚韶华后面锁好车再锁好门,廊下电汽灯在亮着,闻知秋到客厅时并没看到褚韶华,想褚韶华是回屋换衣服去了。果然,不一时,褚韶华一身石青色薄呢料的棉裙袄出来,闻知秋倒杯水给她,褚韶华捂在手里感慨,“你说,酒会上那么些点心,怎么就忘了吃两盘子,肯定都是名厨做的上等细点。”
“太忙了。”闻知秋笑。
褚韶华小声道,“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先在客厅坐会儿。”
“一起去吧。”
厨房里有用大篱罩罩着的一竹帘包好的生馄饨,褚韶华笑,“肯定是刘嫂子包好的,煮一煮就好。你要吃多少?”
“起码两碗。”
褚韶华找到一锅鸡汤,就用这鸡汤下的馄饨,待馄饨煮好,切了几粒细小葱花点缀,连小磨香油都不用点,鸡汤的鲜香已经足够。
“真香。”闻知秋感慨,“酒会上那些点心,也不及这碗馄饨实诚。”
“这倒是。”褚韶华先将一碗放到闻知秋面前,两人就吃起馄饨来。褚韶华重提话题,“刚在车上没说完的事,继续说吧。”
闻知秋喝口馄饨汤,又吃了两个馄饨,还不见开口,褚韶华催他,“你到底说不说,给句痛快话!”
“皇帝还不差饿兵哪,让我先吃两口。”
褚韶华也挺饿了,俩人吃了第一碗馄饨,褚韶华盛第二碗时,闻知秋才整理好思绪,“倒不是不想跟你说,只是,你们商场上勾心斗角,商人为了赚钱,也会不择手段,抑或杀人放火。可如果你涉入政界,你整个世界观都会颠覆。”
“所以,你问我对国民党的态度,我没有办法回答。它现在还是一个很小的党派,国内有很多党派,国民党只是其一。”
“那你觉着这个党派如何?”
“你觉着席家如何?”
“还成。”
“可席家的竟争对手不会这样想。再如果问那些受惠于席家的人,他们会把席家当做菩萨神明。”闻知秋道,“不要对任何党派产生私人的情感,政治是非常巨大的利益团体,情感很难左右成败。而成败关乎地位,一旦政治家失去地位,就如同商人失去财富一样残酷。”
“所以你这样谨小慎微。”褚韶华笑问。
“我的位置并不算高,但也有许多人想取而代之。在政界做事如同你们做生意是一样的,我不信,你不谨小慎微,不争胜争强?”
褚韶华笑着吃个馄饨,“前几年我有在报纸上看到孙先生再婚的新闻。”
闻知秋继续吃馄饨,褚韶华道,“我这话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政界的人都是这样,只要利益足够,什么人都能替换?”
“这不是政界人独有的品质,是全人类的人性软弱。在忠贞的问题上,女性看起来更具美德,那是因为,男人为了得到更多的性别红利,长久以来都在束缚女性的思想。”闻知秋道,“不过,现在不同了,女性在逐渐开放,你们要求在法律上与男人有同样的权利,人们开始追求爱情。孙先生这件事可以解释为,他遇到了爱情与事业上的志同道合的事业伙伴。”
“唉哟,那他挺会遇的。先前穷不拉唧的时候,跟不是爱情的原配生儿育女。如今都老头子了,见着一家中有财有势的大家闺秀,立刻爱情了,也找着伙伴了。”褚韶华道,“我不信孙先生这些年没有别的女人,只是可惜这些女人怕没有现在夫人的家族势力,所以,便都不是爱情,更不配成为事业伙伴。毕竟,事业合作需要的是彼此双方势均力敌。”
“所以,不要把政治家看成圣成或者完人,政治是非常无情的,政治家也是一样。当我们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就能明白,人类的本能是在追求更为强悍的伴侣。我们的文化在审美上更倾向于女人温驯柔顺,相夫教子,可社会已经在开始转变,许多人可以看到,安安静静的相夫教子往往并没有什么好下场。追求爱情与自由的年代到来时,道德的束缚已经不能成为无形的契约,事实上,真实的契约也会被这些新时代的人所打破。你批判政治家的爱情,那是因为你还没留心文学家的爱情,政治家为利益可另结鸳盟,文学家抛妻弃子往往只是因为色**望,虽然他们称之为爱情。可他们的爱情来的太快也去的太快,你如果以后与文学家来往,你会知道,那更是一群疯子。”
闻知秋慢调斯理的吃着馄饨,“我们在最坏的年代,也在最好的年代。说它坏,是因为,这是礼崩乐坏,社会秩序混乱的年代,说它好是因为,旧的秩序已被打破,新的秩序还在建立,只有乱世,才会给你我这样的人更多机会。”
“如孙先生的再婚,哪怕再如何的粉饰赞美,终有像你一样的人对它表示出批判与讽刺。我们抛开利益的因素来谈一谈我做为一个男人对此的看法吧。”闻知秋道,“如果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就是在家帮着孝顺双亲,养育孩子,那么,这样的婚姻往往是能长久的。可如果男人有更多的要求,除了老人孩子,我可能还想跟妻子说一些工作事业上的事,还需要外面交际上的配合,还希望这个人我见之则喜,有着说不完的话。”
“这要求很是不高啊?”褚韶华讽刺,伸出手指数给闻知秋,“要奉养老人,要养育孩子,要懂你们的事业,要能跟着应酬交际,还要有共同语言。恕我直言,那你们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呢?”
“对等的感情与尊重。”闻知秋道,“奉养老人教导孩子不只是女人的事,男人一样要付出。女人一样有自己的交际圈,妻子有陪丈夫的义务,丈夫也是一样的。甚至,事业上不必分出主次,现在不是还要求女人裹脚不出门的年代了,我支持自己的妻子能有一生的事业追求,我会像尊重我自己的事业一样尊重她的事业。我们在家庭中是完全平等的关系,这是我所期冀的婚姻真相。”
“要是以后有天大的利益诱导,你不会背叛?”
“真正对等的婚姻是不惧怕背叛的。韶华,其实你已经开始明白平等的真谛并不是门当户对,而是能力上的对等。我从追求你开始,如果我们能结为夫妇,我绝不会背叛婚姻。我对你心动,是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韶华。再如何巨大的利益都是由人创造的,与其看利益,不如看人。再说,我没有太过巨大的野心,所以,能保留更多的良心。你也绝不是能任人抛弃的女性,我其实很担心,以后会被你抛弃。”
“胡说八道。”
“未尝没有可能。不瞒你说,自从回国后,我一直忙于工作,已经中断学习很久了。可自从开始追求你,我每天晚上都会看一小时的书才会休息,你不了解自己的出众与可怕。”
“不用奉承我,我了解自己的很。”喝掉碗里的馄饨汤,褚韶华将筷子在碗上一横,对闻知秋抬一抬下巴,“快吃,已经不早了,你吃完还得回家。”
闻知秋真是服了褚韶华,不可思议的控诉褚韶华,“都这么晚了,外头是三九寒天,风冷的跟刀子一样,我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你这里这许多屋子,给我一间凑合一晚不行?现在开车容易出事。”
这倒不是不行。
褚韶华道,“可其他屋子都没收拾。要不我叫醒小辉,你跟他挤一挤。”
“你客厅的沙发是折叠沙发床,打开来就可以睡人。”
褚韶华道,“那也行。”
闻知秋吃好宵夜,又要求洗澡,褚韶华给他准备被子枕头,说闻知秋,“你晚上不回家,伯母不会惦记?”
“没事,出来前我跟妈说了,酒会会很晚,她不会等我的。”
把被子枕头放沙发上,褚韶华就随便闻知秋了,又问闻知秋,“你也没换洗衣裳啊?”
闻知秋道,“牙刷有吧?”
“有,也有脚盆,一会儿泡泡脚,泡泡脚舒服,解乏。”
闻知秋戳破褚韶华的心思,“你是怕我脚臭弄臭你的被子吧。”
“你们搞政治的人,就是容易想多。”
闻知秋不与褚韶华较口头长短,就凭今晚褚韶华险把人刻薄晕的口才,闻知秋自认不是对手。反正褚韶华已经承认是他女朋友了,这就足够。
褚韶华晚上泡了个足够解乏的热水澡方上床休息,接受闻知秋的追求,得到的不仅是一个不错的伙伴,还有许多就近的便利与引导。
譬如,以往参加酒会,褚韶华从来都是做老成保守的打扮,并不是褚韶华不喜欢华衣美服,可她心中十分明白恰当的美丽与过分的美丽是有差别的。褚韶华既不想以色示人,自然庄重。但,有闻知秋这个男朋友就不一样了,闻秘书长的身份足够让褚韶华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的魅力。
还有闻知秋的一些见识,都是褚韶华不曾获得的经验。这一切都对褚韶华有一种别样的刺激与新鲜感,也令闻知秋充满魅力。
褚韶华不知道闻知秋有没有在别人面前释放过这种魅力,不过,即便有也没关系。褚韶华自信自己以后不会比闻知秋差,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被男人牺牲抛弃的女人。
这年头,相夫教子反倒没了好下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