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太太是个很擅交际的性情,为人行事更是能看出闻知秋的良好风度传承何处,褚韶华送了闻太太两块料子,闻太太第二天打电话约褚韶华第二个星期天一起去裁缝铺做衣裳。褚韶华委实不好拒绝,也便答应了。
褚亭都打趣她,“闻先生日理万机,闻太太亲自上阵追儿媳妇,不说别的,单就闻太太这片诚心,莫说上海,国内都不多见的。”褚亭这话,说是打趣,却也是实话。褚韶华揉着史密斯打发人新送来的呢料样品,“闻太太为人极好的。”
既有新料子过来,褚韶华一面让程辉去剪些来,外头叫了车,褚韶华拿到裁缝店做样衣。褚亭则开始联系各地的客人,向客人推销新进的面料。
一直忙到周末,褚韶华早上坐车过去闻家,闻太太换了皮鞋,外头套一件狐皮裘,颈间围着现在颇是摩登的深色丝绒围巾,胳膊上挎一只黑色女式包,交待钱嫂子一声,就准备与褚韶华出门去了,笑道,“南京路上的秀荣裁缝铺,我一般去那儿做衣裳。你一般去哪儿?”
“秀荣手艺不错,做旗袍一等一,就是太慢了。我也有两件旗袍放在他家做的,这回正好过去,看有没有做好。”出门有三两级台阶,褚韶华虚扶闻太太一把。
闻太太笑,“他家是老裁缝,老裁缝做东西就讲究,一讲究就快不起来。”
褚韶华就是坐汽车过来的,今在门外等着,见褚韶华扶闻太太出来,司机立刻下车为两人开门。闻太太想褚韶华真是个周到人,平时褚韶华来闻家都是坐黄包车的,这是想她有了年纪,冬天天冷才特意叫的汽车。闻太太扶着褚韶华上了车,与她道,“下次再过来你别叫车了,我来叫就好。”
“没事儿,有时天儿冷我也会叫汽车,今天太阳挺好,就是风有些大。”
“许多北方人乍一过来,不适应南方的天气,你怎么样?”
“我还好,南方主要是潮湿了些,北方是干冷,南方是湿冷,要说不一样,北方有炕,南方是没炕的。睡觉时差不多,床上放个汤婆子,一样是暖一宿。”褚韶华说,“何况现在条件好一些的地方都装的水汀,这就更暖和了。”
闻太太问,“你现在住的屋子有没有,要是冷,不妨也装一个。”
“我那屋就是晚上回去睡个觉,倒是我们商行装了水汀,暖和的很。平时上班都不用穿大衣,我都说也别弄的太热,不然出门一冷一热的倒容易打喷嚏。”
闻太太点头,“是这个理。”
俩人说着到了裁缝铺,闻太太显然是熟客,裁缝亲自招呼,又有学徒端来热茶。这裁缝姓冯,冯裁缝笑着将茶捧给闻太太,褚韶华不用如此客气,自己端了一杯,冯裁缝笑道,“闻太太与褚小姐原来是旧相识。”
褚韶华笑,“是啊,今天说起来才晓得我与伯母都是在你家做衣裳。冯老板最近生意如何?”
“有你们这些老主顾捧场,还凑合。褚小姐的旗袍已是做好了,您要不要试一试,要是有哪儿不合适,我再为您改。”
“这不急。伯母这里有两块料子,你给看看。”
闻太太取出衣料,冯裁缝接过,仔细瞧了一回,点头道,“都是好料子,这块是湖州的丝绸,这块呢料更好,是羊绒的,上等的进口料。”招呼学徒一起来看,“这纯羊绒的料子摸在手里半点儿不扎,柔软又挺扣。若是羊毛料,挺是够挺,却没这样好的手感。好,真好!”
闻太太笑着指了指褚韶华,与冯裁缝道,“是褚小姐送我的。”
冯裁缝说,“褚小姐这料子还有吗?”
“怎么,你要买?”
冯裁缝笑,“如今颇是流行呢料旗袍,我这里以往多是真丝料,咱们也得跟着潮流走不是?就是我这里呢料毕竟是少数,就是进料子,怕量也不多。”
“这样,下午我让商行的小辉给你送些布样本来,你先瞧一瞧。要是你什么时候闲了,不妨去我们商行看看,毕竟料子还是得整体着看。价钱上你放心,你做衣裳给我些优惠,我全给你按走大件的价。”褚韶华笑悠悠的说。
“一定一定。”冯裁缝略说几句,就同闻太太商量起这旗袍做什么样的款式来,要按冯裁缝说,丝绸的这件不妨裁旗袍,至于呢料这块,裁旗袍也可,做件新式的大毛领斗篷也不错。闻太太就有些犹豫,“我看都是年轻女子穿这种西式斗篷,我都这把年纪,合适么?”
褚韶华见闻太太心动,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伯母你年纪也并不很大,再说,以前人们绸子斗篷缎子斗篷的不知有多少,如今这不过是换种料子做罢了。今年很流行毛领斗篷的,里面配旗袍很好看。”
冯裁缝也说,“闻太太你人生的苗条,穿西式斗篷很洋气的。”
“你们都这么说,那就做一件。”闻太太笑道。
冯裁缝这里有闻太太的尺寸,只要定好款式就可,褚韶华又帮闻太太选好做大衣领的皮子。闻太太这里的事办好,与褚韶华道,“去试试你那衣裳,我也瞧瞧。”
褚韶华便去了。
褚韶华做的是两身旗袍,冬天都是长袖旗袍,一件是墨绿呢料,一件也是毛纺的料子,却有更多的花样,是米色底的方格料,不知是如何织的,竟有一种淡淡珠光,很是素雅。褚韶华的身材真是没的说,让闻太太看,黑绿的颜色好看归好看,可寻常人压不住,倒很容易穿的老气横灰。褚韶华却是天生的雪白皮肤,且她那一等强势艳丽的相貌,穿这颜色反是相得益彰。至于那块素雅的米色方格的旗袍,也十分漂亮,主要是褚韶华身材好,人生得既瘦又高,小腹平坦,胸部饱满却不丰腴,穿旗袍委实漂亮到不行。
闻太太也是满口称好。
褚韶华照照镜子,说,“每次在你家做衣裳,都不用改的。”
冯裁缝笑,“褚小姐常来才好。我这手艺给您一穿,也是立刻增色三分。”
褚韶华换回原来的衣裳,与冯裁缝这里结了账,让冯裁缝给她送商行去。冯裁缝自是满口应下,待出了裁缝店,基本上也快中午了,褚韶华请闻太太去吃午饭。
闻太太道,“我久不出来,现在南京路真是今非昔比了,自从两家百货公司开起来,这里就是全上海最热闹的地方了。”
“是。周围餐厅饭店的不知开了多少。这家清雅也是新开不久的,我就喜欢他家干净,别的饭馆厨房都是在后头,看不到的。他家的厨房不一样,就是用玻璃穿做隔挡,一眼望到底,从厨师到学徒都穿的干净,饭菜也是干干净净的,口味儿也好,清淡可口。”褚韶华提前预定了位子,一进门就有伙计引褚韶华到两人位就坐。闻太太四下瞧瞧,果如褚韶华所说那般,心中也不由喜欢,道,“环境真不错。”
有侍者端来两杯柠檬水,捧上菜单,两人商量着点了三菜一汤,闻太太不是个喜欢浪费的人,这点与褚韶华是一样的。闻太太其实并不是经常出来的人,她年轻时过的不容易,还是近年闻知秋顶门立户,闻家的家境方渐渐好转,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除非真是有什么特别的应酬,不然闻太太多是在家用饭。不过,她也不是那等不敢出门的旧式妇人,尽管是小脚,闻太太早就不穿绣鞋,而是改穿特制的小脚皮鞋的。她也很喜欢上海的繁华和上海的流行,总之,算是个蛮时尚的中年妇人。
闻太太问起褚韶华平时的消谴,褚韶华笑,“要是没工作,一般都是看书或看电影。”
闻太太还挺八卦,“有没有跟阿秋去看过电影?”
“去过,也没几次,闻先生工作挺忙的。”
“他这工作就是这样不好,每天得跟着市长的作息。”闻太太说,“现在有没有好电影,下午我请你去看电影吧。”
“好啊,新上映的《基督山伯爵》还没有看,咱们下午一起去虹口的影戏院,那里的影戏院又大又宽敞,也文明。”
闻太太由衷的说,“你来上海的时间虽不长,却比我这在上海住七八年的都要熟悉。”
“我是因工作缘故,各处都要多走走,尤其电影里有许多值得借鉴的东西。”
“电影里能借鉴什么?”
“现在最流行的服装在法国巴黎,我们做面料生意,只关注面料是不够的,一件料子到手,这料子好在什么地方,是丝的是棉的还是毛的,容不容易缩水,会不会褪色,结不结实,这只是最基础的知识,所有面料商都懂。要想把生意做的比别人好,就得知道这面料适合做什么衣裳,如今流行什么款式。电影里有许多新的衣服款式,看着款式,这衣裳的质感就能看出来。我们所有的成衣样品,款式都是每年的最新,从来不做那些老款。”褚韶华说。
“唉哟,原来还有这些门道。”闻太太感慨,“看来做什么都不容易。”
“上海做面料生意的太多了,想分一杯羹就得格外用心。”侍者呈上饭菜,褚韶华就不再说工作上的事,而是与闻太太谈些吃食口味儿。时常会遇着褚韶华认识的人,少不得要打声招呼。闻太太心说,只看人家褚小姐交际这般广,就知人家的本事了。实在是褚小姐认识的还多是女眷,这就更令闻太太赞赏了。
下午两人看了电影,褚韶华才送闻太太回了家,闻太太必要留褚韶华吃饭的,还说,“不用管别人,咱们俩就是朋友,今天都是叫你破费,晚上咱们也不烧麻烦菜式,就烧一条鱼,炒个青菜,家常便饭,如何?”
让钱嫂子准备晚饭,闻太太请褚韶华去楼上参加儿子的书房,闻知秋向来是闻太太毕生最大的骄傲,闻太太对这个儿子也是不吝赞美。尤其,闻韶华见闻知秋书房里都是顶天立立的大书架,两面墙的书架码的整整齐齐的都是书。褚韶华道,“只看这书房就知闻先生多么了不起了。”
闻太太随便抽出一本给褚韶华看上面的注解,说,“阿秋自小就爱看书,他小时候父亲就去逝了,就是他父亲在时,除了把祖传的家业当的当卖的卖,也没干什么有益于家庭儿女的事。到阿秋大些,我送他到族学念书,同龄孩子里没一个及得上阿秋念书快。就是族学也不大好,先生是个老学究,一股子暮气。我就打听着把他送到外头学堂念书,那会儿我家里家境寻常,族学是不用钱的,外头学堂的学费可不便宜,还有族人亲戚劝我说,这样的家境,让阿秋在族学认几个字也就罢了。”
“这些人可懂什么呢。要是跟着那老学究,阿秋的少年光阴就荒废了。他自小也知进取,大学的学费都是自己挣的。这些书,有许多是他从国外买回来的,也有是后来买的,现在有空还帮着朋友翻译书稿。”闻太太言语间的自豪就甭提了,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给褚韶华看儿子书桌上书本,“字写的也好。”
褚韶华没见过这么爱夸儿子的母亲,含笑附和,“嗯,闻先生的字,一看就有筋骨。”
“小时候练字,大冷的天,在墙上写,可是吃了许多苦头。”闻太太的神色既心疼又欣慰,还带着满满的骄傲,“他自小就好强,心里也就很喜欢好强的女孩子。”说着还看向褚韶华,就差直接推销了。
闻太太指着书架说,“我听阿秋说,你也是极爱看书的人,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书,多挑几本,拿回去慢慢看,我去厨下瞧瞧钱嫂子。”
褚韶华忙说,“我跟伯母一起吧。”
“不用,晚饭又不麻烦,你坐着看会儿书吧。等饭好了我叫你。”闻太太让褚韶华留下,自己笑眯眯的下楼去了。她到楼下还给儿子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回家吃饭,褚小姐来家了。闻知秋一听褚韶华去他家,立刻说,“那我早些回去。”
褚韶华这次来闻家,倒是见到了闻知秋的女儿——闻雅英。
女孩儿放学早,闻太太坐车接了孙女回家,路上还叮嘱了孙女几句,说家里有客人,要有礼貌。闻雅英问,“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吗?”
闻太太柔声说,“是啊,你要叫阿姨。”
闻雅英撇撇嘴,不说话了。显然对于父亲的女朋友,闻雅英不是很有兴趣,甚至,不是很有好感。
褚韶华对于闻雅英的第一印象却不错,这孩子相貌如此漂亮,既有父亲容貌中的优点,也可想像她的生母是如何出众的一位美人,由此亦可知当年田老爷对闻知秋是如何的看好了。当然,这也只是第一印象。晚餐时的一句,“褚阿姨以后会做我的后妈吗”,就把褚韶华对她的好印象悉数毁去了。
闻知秋皱眉轻斥,“雅英怎么说话的!”
“不能问吗?爸爸?”闻雅英戳戳碗里的白米饭,辫子上绑着的蝴蝶结的两只细细的触脚一晃一晃,闪闪发亮,就像闻雅英此时的眼睛一般。
褚韶华给闻知秋夹了筷子鱼,让他闭嘴,和和气气的与闻雅英道,“我与闻先生只是普通朋友,我有自己的女儿,不准备做谁的后妈。”
闻雅英大眼睛一眨,眼泪就顺着腮边滚了下来,抽咽着说,“褚阿姨笑话我是没有妈妈的孩子。”
褚韶华给这节奏闹混了,她问闻知秋,“这孩子脑子没病吧?”
她有哪里笑话她没妈了吗?孩子,你可真不了解我,我要是笑话你没妈,可不是这样和气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