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褚韶华的强势,褚亭的性格里有更多的和婉,两人要走到路口叫黄包车,褚亭给褚韶华宽心:
“这已经不错了。路易斯只是个小买办,他一直如此。要不是他家里直接生产呢料,当初我不会与他合作。很多洋人是空手套白狼,他的优势就在于,家里是有工厂的。”褚亭把褚韶华让到路内侧,与她说起路易斯的事,“我们在一起合作也有两年多了,你知道他送给我最贵重的礼物是什么吗?”
褚韶华洗耳恭听,褚亭忍笑,“是一束玫瑰花,还是春天他院子里种的,自己剪下来包好送给我。”
褚韶华也不禁笑了起来,出了路易斯的家,两人也没急着坐车,而是在街上慢慢走着。褚韶华见路边有卖炒栗子的,过去买了一包,褚亭付钱,剥栗子给褚韶华吃,褚韶华摆摆手,自己剥,她瞧着小巧的带着桂花香的糖炒栗子道,“南方的东西,什么都是小小的。我们北方的栗子要比这种小栗子大一倍。核桃也要大上很多。”
“品种不一样,当然就不一样了。”
褚韶华说,“我看路易斯这颗外来的洋粟子不像个能做大事的,我单不喜欢这种抠抠索索的人。以前的国君为求人才,千金买马骨。我们给他做了这许多的生意,他竟然连报账都这样不爽快。路易斯不是个能长期合作的人。”
“年底有洋行业的聚会,到时我弄张请帖,咱们也去瞧瞧。”
褚韶华点头,“成。”
——
褚韶华极不喜路易斯为人,当然,褚亭也没有多少喜欢。不过,这并不妨碍路易斯今年的财运,褚亭都怀疑路易斯是不是拜了财神爷,当然,也有可能是褚韶华陪陆老太太去庙时烧香烧的对路,毕竟,路易斯生意好,他们的佣金自然会增加。
褚韶华那身素裙素袄上的香火气还未散去,刚接过程辉递来的茶水,就听褚亭说了这单生意的事。褚亭把新接到的定单递给褚韶华,“今天去庙里拜的财神爷吗。”
“十万大洋的货?”褚韶华有些不能信,“这么大的单子!”
“南京陈老板刚来的电话,说明天就过来,亲自同我们谈这单生意。”说着把布样找出来给褚韶华,“要的这种厚花呢料。”
“奇怪,陈老板的面料行也不是很大,他怎么一下子要这么多的货。”褚韶华先是给大单惊着了,一时倒未如何欣喜,反觉有些想不通。两道长眉微微蹙着,看向褚亭,“路易斯那里还有多少花呢?”
“没有了,这种呢料今年很好卖,昨天刚出完最后一单货,路易斯已经向英国工厂要货了。”
“等他的货到,还不得明年开春啊。”褚韶华放下手里的定单,又发现了一个路易斯的缺点,“非但吝啬,人还胆小。冬天的呢料,谁家不是夏末就要到货的,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没有,就一个抠。”
褚韶华与褚亭商量,“等路易斯的货怕是来不及的,你怎么回的陈老板。”
“我倒是愿意咱们商行能做这单生意,可突如其来的这样大生意,而且,陈老板是刚刚合作,我有些不放心,与他实说的,咱们这里没有现货,如果他过来上海,我能帮着找一找,看别的洋行有没有这种呢料。”
褚韶华松口气,“那就好。等明天陈老板过来再说,帮他搭个桥牵个线的就算了。”其实这种自家没货,帮着找别家货的事也常见。像这种,就相当于给别个洋行介绍生意,这样如褚韶华褚亭也都能得到一笔佣金,只是生意不在路易斯这里做罢了。只是倘叫路易斯知道就因着不给褚韶华报销礼品费,结果如此大宗生意不翼而飞,就不知是个什么心情了。
褚亭看着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还会给褚韶华路易斯缓和一下关系,实际上,褚亭也挺厌恶路易斯的小器,不然也不能这事根本不知会路易斯一声。毕竟,路易斯也有自己的人脉,纵他这里货源没有,找其他英国商人问一问,兴许也有同样的呢料。可就凭路易斯这人品,褚亭根本不会让他知道曾有过这单生意。
褚亭问褚韶华,“陈老板的面料行有多大?”
“不是很大,也就两间的铺面,他多是做棉布印染生意。”
褚亭真是好奇了,“那你怎么把呢料推荐给他的?”这可太有本事了,一般来说,棉布、丝绸、呢料都是不同的生意,很多店铺只会经营其中的一种,听褚韶华说,这位陈老板的商铺并不算大。
“这可是我的推销机密。”褚韶华道。
褚亭哈哈一笑,“中午请你去吃小东门十六铺的德兴馆。”
褚韶华凤眼弯弯,“等你见着陈老板你就知道了。对了,给他定的哪家饭店?”
“华懋饭店如何?”
“可以,外滩那里够繁华,陈老板过来大约也是想在上海多逛一逛的。”
褚亭立刻拿了钱让程辉去定房,褚韶华同褚亭商量,“等陈老板过来,我约上闻先生,咱们一起吃顿饭。”
“这当然好,陈老板大概也不会反应,就是不知闻先生的意思,他可是出名的对商业全无兴趣的。”
“这话怎么说?”
“这得从早年间说起了,田老爷在世时,田家也是门庭若市,常有宴会的。彼时闻太太,也就是田老爷的次女,田二小姐亦是城中名缓,极爱参加社交场舞会的。闻先生则是出名的对此无动于衷,他在市政府任职,又有这样好的岳家,发财的机会不是一抓一大把,多少人在他这里碰了钉子。就是田家的生意,闻先生知道的也不多。田老爷在世时,田家的宴会之类,闻先生去的也不多。”褚亭好心提醒褚韶华,“看闻先生的意思吧,他有空自然好,没空就算了。”
“成,我问他一问。”
要褚亭说,褚韶华这面子当真不小,闻知秋非但安排了时间,还问褚韶华要不要请席肇方一起。
褚韶华简直是意外,“席先生也在上海吗?”
“前几天过来的,本来想约你,见你那天在街上对我动手,把老席吓着了,他这人,最怕泼妇。”闻知秋见褚韶华又抬膝盖,立刻跳出三米远。褚韶华笑,“我看你就是挨揍没挨够。”
“诶,我跟你说,以后可不能动手动脚的啊,哪儿有这样的,太粗鲁了。”闻知秋走过去,问褚韶华,“这个陈老板有什么特别吗?”
“上次出差认识的,在我们这里走了两单的货,约万把块大洋。这次一下子来了个大单,足有十万大洋,我看他的面料行不是很大,都想不出他这些货怎么出。”褚韶华摇摇头,“可眼前的肥肉,也舍不得放手。就想你过去帮我压压场,没想到席先生也在,这就更好了。”
“我听说你很少参加商业聚会,还以为你会不答应。”
“那倒不是,我只是很少参加无意义的聚会。”闻知秋给褚韶华倒了杯茶,很自然的说,“以前雅英的母亲很喜欢参加舞会,她跳舞非常棒,每天晚上都是零点以后回家,第二天中午起床,然后梳洗,吃饭,做头发,与朋友喝下午茶或是搓麻将,晚上再去跳舞或者参加酒会、宴会一类的社交活动。虽然很多人说那是社交,可我认为这种社交意义不大,很少去。”
“我这个人其实有些刻板守旧。”闻知秋说。
“你还算刻板守旧,不守旧的什么样啊?”褚韶华深觉不可思议,伙计拿来食单,褚韶华让闻知秋点菜。今天过来的这家是南京路上新开的北京餐馆,据闻知秋说味道不错。褚韶华都在忙生意,还不知道这家餐馆,闻知秋道,“晚上有些凉,吃火锅怎么样?这家的炉肉丸子锅很有名。”
“行。”
闻知秋又点的白菜心和细粉丝做配菜,最后让伙计烫一壶黄酒,“可惜上海没有冻豆腐,要是在北京,还能再加些冻豆腐,就太好吃了。”
“你还真对北京的吃食挺了解的。”
“那是。我在北京也住了两个多月。哎,北京的馒头可太好吃了,这么大,叫开花大馒头,我觉着比面包要好吃多了。”
“那种开花大馒头是山东的。”
“差不多吧,都是北方面食。”闻知秋道,“还有饺子,也很好吃。可惜我家里没人会包。”
“饺子跟馄饨差不多的。”
“这怎么一样,饺子是饺子,馄饨是馄饨。”闻知秋道,“我妈和钱嫂子都不会包,她俩撵饺子皮太慢了,真不忍她们费那个事。”
“这很容易的,估计是你们这边人不会做面食。其实你们小笼包、馄饨、粉果也做的很好啊。”
“什么时候有空包饺子给我吃吧。”闻知秋道,“算是还我人情,你很不喜欢欠人人情的,是不是?”
褚韶华唇角抽一下,“依你的心机,应该把这人情攒着的啊。”
“我不攒了,以后咱们都尽快兑现。”
褚韶华唇角翘了翘,伙计端上热腾腾的暖锅,褚韶华说起闻太太总是打发人中午送菜的事,褚韶华道,“以后别让伯母打发人给我送菜了,我在商行吃也一样,每天这样麻烦伯母,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妈在家其实也没别的事,春华嫁了人,雅英也在上学,平时家里就是她跟钱嫂子。她也不爱听戏打牌,这样倒是有些事情做。”
“那也别总是送了,我心里不安。”
闻知秋道,“我妈那个性子,我说她也不听的。你准备些东西还礼就是。”
“伯母喜欢什么?”
“我一般会买点心或者水果,都可以。”
褚韶华瞥他一眼,“你这也叫做儿子,连妈妈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怕天打雷霹。”直接给闻知秋下了个咒。
闻知秋笑问她,“你妈妈喜欢什么?”
“我没有父母。”
闻知秋连忙收了笑,有些歉疚的看向褚韶华,“不好意思。”
褚韶华知道闻知秋大约是误会了什么,却也没有纠正。暖锅咕嘟咕嘟的开了,逸出鲜美的香气,闻知秋放些菜心进去,“以前在北京时我听过东来顺的火锅,也很不错。”
“你这胃倒是南北皆宜。”
“非但南北皆宜,更是东西皆宜。”闻知秋笑,“念大学的时候很多国人吃不惯西餐,我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
“留学是什么样的?”
“我的话,就是赚钱、学习两件事,有可交的朋友认识一下,这个样子,其实很简单。”
“不都这样子。”
闻知秋眼中含笑,给褚韶华盛了半碗的炉肉丸子和菜心,“尝尝,应该差不离了。”
褚韶华倒了两杯酒,“来,先干一杯。”
两人饮一杯黄酒暖暖胃,闻知秋说起旧话题,“其实留学生也分很多种,有我这种要靠自己打工赚学费的,也有衣食不愁的,还有十分有钱的。留学的意义在我看来有两个,第一可以接触到完全不同的思想流派,第二就是可以学习更为先进的知识。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留学生也不全都是好的,有许多人耽于风流,也有人出国后对国外的思想全盘接受,对国内的文化价值进行全方位的否定。有很多人,如今在国内也颇有名声,可他们做的事,不一定都是对的。”
“譬如——”
“譬如,许多人到国外后会与国外的旧式婚姻的妻子离婚,认为两个人的价值观已完全不同。”
“这个我听说过,许多新派人不愿意再继续旧婚姻。”
“这种只能算是一般,还有新派人会劝自己的朋友结束身上的旧婚姻,哪怕朋友已有妻有子。”见褚韶华面露不屑,闻知秋笑,“不只男人如此,女性在新文化的影响下也开出崇尚自由的爱情。爱情本身是好的,可是进行爱情之前,也当明白对方是否有妻有子,任何时候,与有妇之夫纠缠之清都不是道德的事。可是,因为有了爱情的名义,好像一切都可以原谅。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应当谅解的事。”
“除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没别的事了吗?”褚韶华不爱听这个,跟闻知秋打听,“当初你怎么出国留学的?国外赚钱好不好赚?”褚韶华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她现在又没男人,也不怕被人抛弃。褚韶华比较关心实际的事。
闻知秋被噎了一下,戳个丸子吃了才说,“女人别总说脏话。”
“你到底说不说!”褚韶华脾气还不大好,明显是个急性子。
闻知秋挑眉,“你打算去国外赚钱?”
“我现在不过是做个经销商,赚些小佣金,我想等以后有机会去国外看看,到底这些洋货在他们本地是多少钱,咱们被人赚了多少利润进去。要是便宜,我到国外去进货发货,到国内一样卖,利润不是更大么。”褚韶华咬一口丸子,倒了杯黄酒,喝一口说,“干嘛事事靠洋人,只做买办,赚头太小了。”
……
都说男孩子会更像母亲一些,以后如果儿子像韶华这样知进取,真是一辈子不用愁了。闻知秋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