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褚韶华中午回来,沈经理就把下午到街头做调查的事交给她了。
褚韶华道,“就我一个人?”
沈经理倒了杯温水给她,“先喝口水。”道,“你一个人得做到什么时候,就是加上我,咱们也才两个。市政厅给这许多钱,咱们出钱找人去做调查是一样的。今天先做个广告横幅,再把咱们这些调查表、印泥、笔,准备好。你想想,看哪里合适做调查,把地方分散一下,别都在租界做。”
褚韶华略一思量便道,“那也就是法租界、公共租界、南市、城厢、闸北了。”
沈经理没什么意见。
说过正事,沈经理问褚韶华,“中午又吃梅菜扣肉了没?”
褚韶华没好气,“非但吃梅菜扣肉,还吃水晶虾了,怎么着?”
“不怎么着不怎么着。”沈经理乐一回,同褚韶华道,“去歇一歇吧,这也忙一上午了。明儿个别忘了去市政厅拿批复。”
褚韶华道,“明天我不得去做调查,哪里有空?”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用一大早的去排队,有便利为什么不占啊,待快中午的时候再去,既拿了批复,还能白吃顿饭,还耽搁不了做调查的事,是不是?”沈经理给褚韶华出主意。
褚韶华眯着眼睛打量沈经理片刻,啧啧,“经理,你可真聪明啊。”
沈经理笑眯眯的,“过奖过奖。”
褚韶华没理沈经理这话,她也未恼,一笑道,“没事我就去柜台那里了。等下了班我去把笔和印泥买了,不在咱们公司买,用不着这么好的,我在外头买,也省些钱。”
沈经理一笑,打发她去了。
褚韶华绝对是吃苦耐劳的典型,在外这么跑,柜上的事依旧很用心。一到柜上,她就把眼镜带上了,问过杜卓这两天的生意情况,褚韶华又思量,这事交给谁去做好呢?
待到傍晚吃晚饭,她寻到沈经理,跟沈经理商量,“街头做调查的事,能不能交给普育堂的孩子?”褚韶华道,“他们平时也有工要做,挣些钱,补贴普育堂的经营。里头有些大孩子,十五六岁,都是能做事的年纪,也认识字。这事不如交给他们。”
沈经理倒没什么意见,沈经理的要求就是,“得把我们的横幅打出去。”
褚韶华道,“经理你只管放心,剩下的我来安排。就是有一事,经理得给我个章程,咱们这活儿包出去,给多少钱,我才好过去谈。”
沈经理一寻思,“二十块大洋。”
褚韶华与沈经理道,“我是这样想的,要是他们能两天把调查做好,就给二十块,四天做好,就是十五块,五天以外,只得十块。如何?”
沈经理道,“时间不用这么紧。你时间卡的这么紧,他们为了挣这钱,怕会糊弄了事。”
“到时我坐车过去瞧着些,糊不糊弄一望即知。”褚韶华道,“好心是好心,做事是做事。咱们赶紧把这调查做出来,不然,我还真担心那姓田的会继续发难。”
也不知是不是褚韶华乌鸦嘴,当天晚上去普育堂说过花钱请他们代为做调查的事后,第二天一大早的报纸上就又看到关于如今眼镜行业奢侈攀比成风,竟相争“贵”之事。
而且,褚韶华还第一次见到了专门来他们这上海第一贵的眼镜柜台采访的记者。
开始褚韶华还以为是客人,可又觉着不对,这人看东西很细,各个价位一一看过,还问褚韶华,“我看同样的眼镜,你们柜台就要比外头眼镜店贵,是什么道理?”
褚韶华问,“先生说的是哪一款?”
那人道,“都贵。”
褚韶华笑了笑,那人继续说,“本该是利民的东西,在你们这里,倒成了奢侈品。”
褚韶华每天看报纸的人,当时就知道不对了,因为这句话,在报纸中批评眼镜价贵的文章里就有一句大概意思相仿的。褚韶华道,“先生是看过今天的《申报》才过来的吧?”
那人惊讶的看褚韶华一眼,褚韶华笑,“大前天《申报》上也有一篇类似的文章,为我们眼镜行业提了不少宝贵意见。”文人的脸皮较之商家还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褚韶华道,“我给先生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眼镜吧?”
褚韶华从价位最低的开始介绍,镜片是用的最好的水晶和最好的玻璃,磨眼镜片的都是有二十年就职经历的老师傅,就是做镜框的师傅,祖上给明朝马皇后做过后冠的老手艺人,以前供职内务府的。包括每一款眼镜的舒适度,褚韶华道,“每个有的脸型是不一样的,所以,过来的客人我们都是个人定制,所以,与那些定好尺寸直接大批量生产的眼镜不同,我们的眼镜,都是孤品。”
“可眼镜不就是为了看东西用的,至于弄的这么奢侈吗?”
褚韶华自柜台后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就跟着褚韶华去了,褚韶华带他去了金银贵首饰的柜台,褚韶华道,“要说奢侈品,我认为首饰算一种,眼镜买来可以令眼睛不好的人重新看清楚世界,首饰买来有什么用呢?戴上无非好看一些,就是不戴也不影响什么。”
褚韶华带着这人又上了二楼,经过化妆品柜台时说一句,“化妆有什么用呢,素面朝天也无妨。就是我们穿的衣服,白胚布是一个价钱,染上颜色是另一个价钱,印花又是别的价钱了,这有什么用呢?不就是为了蔽体保暖,那么直接穿胚布又如何?”
“再往前说,先生一定读过严复先生的《天演论》,里面有句话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话放到百商百业同样适用。我们日常使用的所有东西,除了实用性,还有美学是不可忽视的。”褚韶华道,“就拿先生这件水洗蓝的大褂,这是今年我们这里的新款春装料子,就是这件。你看,你这衣裳的颜色,既雅且正。”褚韶华说着已走到卖衣料的地方,拿起一块水洗蓝的料子给这人看。“皮鞋也是今年很畅销的款式,一会儿我们就能逛到了。”
那人忙道,“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对眼镜做些了解,别的地方就算了。”
褚韶华笑,“那正好去我们经理那里,也请先生看一看,先生给我们提意见后,我们做出的改变。如果先生还有别的意见,也可以跟我们经理说。”
那人面儿上有些不好意思,“叫小姐看出来了。”
“李先生这般斯文儒雅,我虽未见过您,可也知您不是寻常人。”褚韶华说着,对记者先生微微一笑,李记者笑,“我也是第一次见用《天演论》解释美学的售货员小姐。”
“我这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褚韶华笑,“今天有缘分,能得见李先生,也让我知道有您这样的学者在关注着我们的行业,我们行业定能越做越好的。”
李记者忙道,“小姐太客气了。”
褚韶华观他反应,倒不像是被人收买的,笑道带李记者到了经理室,同沈经理做了介绍之后,褚韶华就出去继续忙了。中午并没有去市政厅拿批复,而是褚韶华写了封短信,让杜卓跑了趟腿。闻知秋见到褚韶华的信,凭闻知秋的风度,自不能扣着批复不给,只得把批复交给杜卓,回褚韶华一句:今晨见《申报》文章,想小姐事忙,批复已交贵属,若有难处,不妨一叙。
端详一回,褚韶华的字在上,凭心而论,字体一般,勉强算是方正。可那字体中似乎都透出一股刚强,相对而论,闻知秋回复的两行字可能字体更圆融些。
闻知秋想,真是字如其人。
他回复的这两句话,褚韶华根本没回。
闻知秋简直平生未见这等强势女子,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中。
倒是第二天,见到《申报》第三篇文章,对眼镜行业的改革则多是溢美之词,尤其是由市政厅、教育司联合先施公司、眼镜行会做出的调研,先施公司已经决定待调研结束就特设惠民眼镜,终生包修云云。另外,还有一句赞先施公司的眼镜柜台女售货员,人美心善,学识渊博,熟读《天演论》如何如何。
要说现在的风气变的也够快的,以往对女子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下不一样了,琴棋书画不吃香了,必要读些外国书籍才算潮流女性。
好吧,李记者这篇文章,很快为褚韶华在光学之花外,又赢得了一个眼镜西施的名声。褚韶华都觉着,上海人太喜欢给人起外号了。不过,上次光学之花是百货公司内部大家这样说,如今李记者在报纸上一提,褚韶华发现,上海人还很喜欢看热闹,她这里也多了几许烂桃花。
褚韶华直接把自己的名牌改为:陈褚韶华。
见此名牌者无一不知难而退,毕竟,人家都结婚了。而时人对已婚女子的看待就如同秋后黄瓜,纵还未老,也是过节气了的。
倒是闻知秋对褚韶华的机灵大加赞赏,待褚韶华这里忙完街头调查和学校调查的事,经市政厅、教育司还有公司、眼镜行会共议,决定对十六岁以下与六十岁以上的市民进行特定的眼镜优惠,眼镜价钱不能超过三块五,并且非人为因素损坏,终身保修。
这一惠民举措,颇受赞赏。见诸报端后,闻知秋连带当天的报纸以及一张白信纸,装好后差人送到百货公司,信纸上就写了一句话,梅菜扣肉。然后,留下时间、地址。最后落款一个闻字。
褚韶华接到报纸和信后,当天下班后就去了闻知秋约好的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