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眼下却还有一桩略有些麻烦的事,陈二顺私底下同褚韶华说了白家小夫人的境况,陈二顺叹道,“小夫人的大哥找到我,说自打小夫人进了白家内宅,他们兄妹也见不着面儿的。听说,小夫人过的很是不好,年前还请了一回大夫,说是胎相不稳。”
瞧着小叔子这一韵三叹,褚韶华就想说,小夫人过得好赖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呀!当初是小夫人一定要进白家门儿,她顺势帮了些忙而已,难不成,她还要保证小夫人进门儿后荣华富贵、平安如意?她又不是神仙!再说,白老太太一看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小夫人进门儿后的日子不好过,这是当然的呀!难不成,这兄妹二人竟连这样的事都料不到?
反正陈家的钱已经要回来了,褚韶华与小夫人本就无交情,哪里会在意她的死活。褚韶华先给兄弟俩倒了盏茶,把拨浪鼓儿递给闺女玩儿,逗一回闺女,方不急不徐道,“只请了一回大夫,说明胎相最终并无大碍。二弟,白家那样的人家,必是极讲究规矩的。我听说,京城的大户人家跟咱们这样的小户人家不一样。大户人家是分内外宅的,女眷住内宅,等闲不能出门,也不能见外人。你想想,白老太太那样的厉害人管着内宅,小夫人刚进去,略艰难些也是有的。我要是能见着白老太太的金面,能在白老太太跟前说得上话,这自没的说,我也不能袖手。可白老太太哪里瞧得上咱们这样的人,我去年去了多少遭,老太太一面儿都不见。”
“要是小夫人的兄长想见小夫人,这事不难。白老太太不让小夫人出来,那是白老太太的规矩。小夫人是新派人,我听说,许多场合都是小夫人陪着白厅长出席的。小夫人的兄长在白厅长身边做事,求一求白厅长,把小夫人带出来,兄妹俩在外头见个面儿算什么大事呢?”褚韶华看小叔子一眼,“我不信这点小事能难过贤兄妹两个。”
陈二顺喝口茶,此方道,“嫂子不知,那白家老太太委实忒厉害。”把当初白老太太如何迅雷不及掩耳的接了小夫人进门儿,如何令心腹抄了内宅,都一一说与了兄嫂知道。陈二顺道,“小夫人这些年的体己,还有韩大哥这些年的攒的家底子,因他素来大手大脚,就都是放小夫人那里,这次都叫老夫人查抄了去,如今也成了一笔糊涂账。”说着,颇是扼腕,倒似是替韩氏兄妹不平。
褚韶华则没有陈二顺这些感慨,她倒是心下赞一声老夫人手段厉害!如此手段,莫说外宅这些年的花销都能填平,怕是老夫人还有的赚哪!只是这等旧派人,难免狭隘了,小夫人这样的一旦进门儿,后头的事多着哪。眼下白老太太占先,以后可不一定如此。褚韶华不耐烦听小夫人如今的处境如何如何艰难,在褚韶华看来,给人做小,还想当家做主不成?家底子都给人抄了去,那是你自身道行不够!褚韶华问陈二顺,“那位韩大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磨磨唧唧的,白家老太太亲自打发人抄的外宅,这些钱,他们还打算要回来不成?”这兄妹俩不会是发梦的吧!
陈二顺道,“谁能从老虎嘴里夺食。韩大哥的意思,看嫂子有没有空,小夫人后儿个要陪白厅长去六国饭店,想见嫂子一面。”
褚韶华心下极不喜韩氏兄妹这类人,却也知这种人不好轻易得罪,褚韶华看一眼丈夫,陈大顺道,“到时我送你过去。”
褚韶华便应了此事。
陈二顺走后,陈大顺不禁摇头,“这位小夫人可当真不是个安分人。”
“倘是安分人,也不能给人做外室。”褚韶华唇角勾出一抹讥诮,“这种人其实也有限。一个白老太太就能叫这兄妹二人这般辗转不安,他们也就是遇着白家这样的一家人罢了。”
陈大顺同妻子商量,“后儿个最好能把这位小夫人安抚住,以后也少与这样的人来往。”
“我自看不上这种人。”褚韶华压低了声音与丈夫道,“你悄悄也同二弟说一声,让他不着痕迹的远了韩家人才好。”
陈大顺颌首。
褚韶华随手将陈二顺剩下的那杯残茶往地上一泼,转手取了自己常用的一个白瓷茶碗,倒半杯温水,慢慢喝了。
六国饭店依旧是衣香丽影、金碧辉煌的所在,有时,身处六国饭店,褚韶华都有一种时空的错觉。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富丽奢华,而这里之外,又是那样的守旧贫蔽。
陈大顺留在大厅喝茶,褚韶华与小夫人去包厢说话。小夫人依旧是窈窕身段儿,一袭银红的旗袍,披一条银鼠的小披肩,完全看不出是有身孕的人,气色也不错,只是眼神中透出些疲惫。褚韶华先请小夫人坐,自己方坐下,然后,表达了自己诚挚的担忧,“韩大爷跟二弟说了您的事,我这几天,无一日不担心的,见到夫人,我这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小夫人精致的面容上流露出丝丝悔意,话中也带着无限懊恼,“我万没想到,进了白家门儿会这样。”
褚韶华叹气,“我以为您总会有些准备。”
小夫人气苦,一只纤细素手虚握成拳,竟是轻轻在桌间一击,咬牙道,“再有准备也架不住人突然来抄家。”
不论何时,这位小夫人都是优雅的、美丽的、惹人怜惜又楚楚动人的,突然间这么咬牙切齿起来,恐怕里头多少有几分真性情所在。褚韶华相信白老太太的突然抄家的确是令小夫人措手不及大伤元气,寻常安慰怕不能抚平小夫人那受创的荷包,依旧得先道,“事已至此,夫人还是要以身子为要。”
小夫人看向褚韶华,眉眼间射出两道凌厉,问她,“姐姐,你一向足智多谋。我如今,多年的身家都叫老夫人抄了去。内宅里都是老夫人的人,我是内无援手,外无倚靠。再这样下去,还不是任人鱼肉了!”
“不至于。”褚韶华道,“我一见您的气色,就知您心中有数,心里安定着哪。今天找我来,无非就是想找个说话的人罢了。”
小夫人一笑,那只素静洁白的手放在小腹上,轻声道,“我能有什么数,无非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我真是担心,万一我生产时有个好歹,怕是连哭一声的人都没有。”说着,眉宇间不禁笼上无限哀愁,衬着她如花似玉的相貌,如晨雾中姣花一般动人至极。只是,小夫人最后一句,又何其的鬼气森森。
褚韶华眉尖一跳,她虽已见识过白老太太的手段,也知白家这样的旧家庭必然规矩极多,但,杀人,夺人性命的事,褚韶华还是第一次听闻。褚韶华心下一寒,面儿上露出几分惊愕,心如电转,一颗狂跳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她冷静的问小夫人,“那么,您做了会让人取你性命的事了吗?”
小夫人连忙摇头,“我如何敢,如今在家里,我只恨不能给人当孙子。”
褚韶华听这话险没笑场,想着小夫人好歹是念过高中的人,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出口竟是这般的粗俗。可见,此次元气大伤到何等境地。褚韶华克制着自己的神色,与小夫人道,“有两件事,您一定比我明白。第一,在白家,有儿子就有立足之地。第二,白厅长比您这几年的体己更有价值。只要厅长对您好,多少体己都有。还有,如果白太太能生出儿子,早就生出来了。所以,您实际上已经占尽优势。至于你担心有人害你……”
“只要您在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与白太太情同姐妹,交好上下人等,笼住白厅长的心,谁会害您呢。”褚韶华轻轻的搅弄着面前的咖啡,望向小夫人美丽的眼睛。
“可这也实在太憋屈了!”
“不算什么憋屈!”褚韶华不客气的打断小夫人的话,正色与她道,“你要想长久的在白家立足,就要有这种心理的准备。哪怕你现在手里有再多的钱,能收买的下人不过是些趋利小人。你想收人为己用,不能只从利益上,还要从情分上,从手段上,让别人对你忠心。你要想在白家有地位,不要妄图一蹴而就,那是不可能的。白老太太在白家经营多少年,你不过刚进门儿,就想在白家掌权,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你要悉心经营,生一个孩子怎么够,你是念过书的人,武则天做皇后的时候,已经为唐高宗生了四子一女。如果你有四个儿子,你还怕没地位吗?以后,整个白家都是你的!”
“至于白老太太,你怕什么。她老了,你正年轻。我从没听说过,一个老人能在时间上胜过年轻人的。”
别看褚韶华没上过高中,她是那种天生闻一知十的人,在乡下时囿于环境还不大明显,待到了北京,开阔的眼界,接触的书籍,都使褚韶华那过人的天资得到了极大的激发。更为可怕的是,褚韶华并不是天生被驯服者,她也没有天生的社会对于女人“贤良德淑”的道德感的认同。
褚韶华擅长的是冷静的对每一个人的优势弱势做出分析,然后找出相对应的手段来。
就譬如白家这事,褚韶华要安抚住小夫人再容易不过,虽则对着小夫人感激敬佩的眼神,褚韶华露出相应的谦逊,心下却委实不以为然。如小夫人这种终生的追求不过是要抓住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依靠男人的宠爱来分享男人的权势。褚韶华自诩旧家庭出身都瞧不起小夫人这种一味只知攀附男人的女子,若是旧时代,女人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出路,小夫人这种行径还可理解。如今,连褚韶华这种没正经念过书的都晓得这是新时代了,新时代的女性,可以自己出去寻差使挣银钱,可以自己凭双手挣一碗饭,如小夫人这种正经高中毕业生,竟然还是依附男人,何况,又是与人为外室进的门儿。
褚韶华心里愈是瞧她不起。
不过,依褚韶华的精明,心下做何想,面儿上依旧是一派的亲热诚挚。安抚过小夫人,褚韶华方与丈夫回家去了。
待回了家,褚韶华方同丈夫细说了小夫人这次寻她的事,褚韶华大摇其头,“以往我总说,念过书的人便都是明白人,这话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小夫人这种,且不论出身,到底正经念过高中的,竟还是旧式攀亲附贵的思想。我听周太太说,如今大学生是凤毛麟角,许多高中生只要肯放下身段儿,寻工作并不难,一月十几二十块大洋哪。”
陈大顺去了外头的厚料子大衣,接过妻子递的茶水,笑,“在外做差何其辛苦,哪有如今吃香喝辣,若是能给白厅长生下儿子,一辈子也就不愁了。”
褚韶华扬眉,“吃穿倒是不愁,但这种给人做小伏低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要我,不要说只是吃香喝辣,就是给我吃龙肝凤胆我也不干。”
“你总是因己度人。”陈大顺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都没往炕上坐,就道,“我去娘屋里把咱萱儿抱过来,这才小半天没见,我这心里就想的慌。”
褚韶华打趣她,“那平时在柜上怎么办?一出去一天哪。”
“一直想着呗。”陈大顺就要去正房抱闺女,褚韶华给他披上另一件大毛领子的棉披风,笑道,“咱们一起过去,也别叫妈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