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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 第二卷 第五十五章 雁归万重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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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船启程后,海河港口正式关闭。

    那是1930年的冬天。北方战事停息,一片繁荣。

    谢骛清南下后,她和谢家二小姐保持电报往来。

    谢骋如从谢家落败,定居上海法租界。她成了谢家唯一明面上和革命无关的后代。

    因两人都是女孩子,更有讨论性。不知不觉,南谢北何,成了商界两个叫得响的名头。

    北上的南方商人,提到谢二小姐,无不提到她的乌木墙壁的大客厅,客厅里客来客往,招待进步文人,下野政客。春节,有一个进步文人带着谢二小姐的荐信,找到天津何九府上,于茶室内,来客穿着深灰色的单布鞋,刚从火车站赶到。

    胡盛秋招待他,何未在茶室偏门,听他们说,文人想去北平办报:“日本人办了《顺天时报》,占据北方的舆论战场,其心可诛啊。”

    胡盛秋出身报业,闻言,心有戚戚,为这中年文人添茶说:“如今的北平没了政治桎梏,倒成了文化中心和旅游胜地了,恰适合办新报纸。先生若有心,盛秋私人可以帮忙。”

    两人就北方报业,谈到北平的宣南,从民国初年回望清朝末年,从报业谈到曾宣南的学子们。胡盛秋感叹,当初戊戌六君子被杀于宣南菜市口,距今不过三十多年。

    他们冥冥中看到,该是欣慰的。

    何未不便面见进步青年,等胡盛秋送走人,挑开帘子,进了茶室。

    “他讲的我心潮难平,”胡盛秋对她说,“《顺天时报》的影响确实大,眼看着他们在渗透言论。若不是跟着二小姐能做更多事,我都想回宣南,办一份报纸,同他们斗上一斗。”

    “你如今看得更远,就要做更多,”她在椅子里坐了,“刚才你说戊戌六君子,二叔过去常说他们。我们年纪差不多,见不到当年行刑,民众鼓掌叫好的情形。”可悲至极。

    二叔那辈人,说起行刑场景,常红着眼将早已讲过数遍的话再说一遍。

    烂菜叶不停投掷到几人身上,他们被菜叶砸得寒心。行刑的刀钝,砍了二十几刀。谭嗣同至死不求饶,誓要用一腔热血浇醒中国人。

    后来,南方出了蔡锷将军,曾是谭嗣同的学生。

    而后,南昌起义的人里,又有蔡锷的学生。

    有许多东西,从无惧肉|体的消亡。

    有人中途忘记了,先辈曾洒过的鲜血是为什么,但总会有人接着走下去。

    白珠帘子晃动下,小婶婶端着两杯热的花雕酒。

    何未和胡盛秋不解,小婶婶笑着道:“九爷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比利时在天津的租界收回了。让我热了酒,招待大家。”

    她不好喝酒。胡盛秋径自取了两只杯子,轮流饮尽,亮了杯底。

    他一个江苏人,为革命入京,至今没回过家乡,这花雕真是许久未喝了。

    1931年的小年夜,她在天津发了一场高烧。

    往年她入秋都要高烧一场,去年以为逃过了,未料在除夕还了回来。像开场的锣,谢幕返场的谢礼,省不掉的。

    除夕的下午,她不慌不忙让均姜将预先的汤药烧煮好,一碗饮尽,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只小蝉蛹似的,外头还裹着奶白色的羊毛毯子。倒头便睡。

    再醒,竟没退热。

    九叔请几个老医生看过,大家争论不休,开得全是最保守的方子。至除夕,仍不奏效,直到初一下午,扣青带了个面生的老人家给她诊脉。

    “新医生吗……”她糊里糊涂问。

    “少将军过去的军医,”扣青耳语,“在天津的。”

    老军医熬煮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看着像米汤粥一样。扣青以白瓷勺搅拌,喂给她一小口。粥还热着,她想到是谢骛清让人熬煮的,也不嫌烫口,吃得格外有滋味。

    “这药粥叫生石膏梗米粥,”老军医说,“打护国战的时候,有个医生在军队里改良了张仲景的方子,治愈了不少高烧不退的兵。后来我们这些打过护国战的,都学过来了。”

    她很快发汗,退了烧。

    老军医再开了一个扶正的方子,为她补身子。

    方子两手递到扣青手里,早离开军队的老军医踌躇着,在床边问了句:“二小姐有三个月的身子了?”

    她轻点头。要不然九叔请得中医们不会如此慎重,考虑得是大小两个。

    老军医笑了,灰黑色眼珠子里透着喜悦的光,仿佛料定这孩子是谁的血脉,连道:“这是好,这是真好啊。”

    老军医想抱抱拳,道句恭喜二小姐,两手刚搭上,又改为了军礼,说,请二小姐保重身体。他离开军队许久,几年没给谁敬过军礼,收回手,再次笑起来,说了句和屋子里人无关的话:“若不是老朽身子不顶用,早就南下跟着少将军去打仗了。”

    何未叫扣青封个红包给老军医,嘱咐不可告诉谢骛清,她想亲口说。

    去年定下“春暖花开日”,就是为了腹中孩子,离开北平时,家里中医叮嘱她,前三个月危险,须多静养。那是她坐自家游轮,又有谢骛清在身边,安全得多。没承想出了变故,她为安全,不便草率动身,是以,耐着性子等到了农历新春。

    老军医走前,斯年洗干净手和脸,来到何未身旁,俯着身子,如鲜荔枝般清透的小脸贴在她的肚皮上,摸着,悄悄问:“大人发烧,小宝宝在肚皮里热吗?要出汗吗?”

    这倒是个……连老军医无法回答的问题。

    南方,某少数民族地区。

    “他们的两个旅,已经五个月没发饷了,”靠坐在露天灶台旁的一个男人,端着熬煮的小米地瓜粥,喝了口,“到年关最是军心动摇时,趁农历新年,拿下城区。”

    有人领命去了。

    谢骛清指着林骁的连副,说:“你懂这里的话,到时候在城区喊话,劝少数族裔投降。”

    连副放下饭碗,走了。

    林骁开始给大家收碗,提着桶水,往灶台里的大锅里倒。这便是他们的年夜饭,算吃完了。谢骛清拍拍裤子上的土,立身而起。

    王堇于出发前,带来一份电报:烧已退,二小姐无恙。

    他叠妥电报,塞进军装口袋内。

    谁都没料到,一个月前,这位谢家公子刚下船,在二姐的私宅宴请几国领事。席间宾主尽欢,杯酒灯影里,畅谈全球经济形势,谈印度被殖民。日落后,受邀赴宴的军长及数位师长、副师长,空军副司令,宪兵司令,全被警卫连连长林骁带人缴械,扣在了会客室。

    当夜,谢家少将军通电旧部,宣布起义。

    通电电文如下:

    清之前半生,以推翻满清政府、收复租界为己任,先辈以血指路,后辈当舍生忘死。遥想辛亥革命,吾辈立志,光复大义,重振河山,而如今,先有北伐中断,后有济南之难,大义蒙尘,河山临危,实乃吾辈军人之耻。

    今日起义,不为谢家满门,只为华夏之前途未来。吾之言行,万万同胞同鉴。

    谢骛清

    庚午年,十二月初一

    春节一过,她到港口看冰面融化的情况,看似在推算今年第一班游轮出海的吉时,实则为南下作打算。

    这两年冰融得晚,怕赶不及坐船了。

    堂堂何家航运的掌舵人,竟选了陆路举家南迁,这恐怕是谁都料算不到的。

    年初五。

    郑家三小姐以郑渡的名义,在天津到南京浦口的列车上,定了一节车厢。

    郑骋昔留了一个心腹,送她至南京。她在车厢里不放心地四处检查着门窗、洗手间,甚至床铺,摘下丝绒手套,把沙发下都亲自摸了一遍。

    郑骋昔道:“南京太危险。你们到浦口前一站下车,换水路到上海。骋如会接应你。”

    “过去都是我安排人家的行程,这次难得享受了。”她笑。

    “去过南面吗?”郑骋昔可笑不出,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到过两次。”一次金陵,一次香港。

    火车鸣笛,声破云霄。

    郑渡换了身西装,倚在包厢门边,以目光催促三姐速速下车。郑骋昔无法再留,离开包厢,她走出去两步,见郑渡没跟下车的意思,警惕瞧他:“又想找什么麻烦。”

    郑渡哭笑不得:“姐姐在上,小弟怎敢。”

    郑骋昔冷眼瞧他。

    郑渡好脾气地解释:“我要去南京办桩事,定的下月走,看你几天没睡着,就想着算了,为了让姐姐您能安心,小弟我将行程提前了,护送二小姐南下。”

    何未惊讶,郑骋昔意外。

    郑渡皮笑肉不笑,指车厢门:“车要开了。”

    郑骋昔看他不似玩笑,咕哝着:“每站给我电报。”

    郑渡微欠身:“遵命。”

    车已将将启动,车轮金属在运转中发出一阵阵噪音,郑骋昔三两步迈出去,下到站台上。隔着车窗玻璃,郑渡对家姐挥了挥手,放下暗金色布帘。

    再次鸣笛后,火车迟迟未动。

    何未和郑渡同时察觉出异样,郑渡对副官轻抬下巴,副官闪身而出。没多会儿,人回来,对郑渡耳语:“有人查车,天津总署的人,追捕一个反动文人。”

    郑渡手腕再硬,终究是外来客。他掂量再三,问:“郑家的车厢也查?”

    副官点头。

    郑渡摸不透追捕文人是借口,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何未南下的事绝不能被外人知晓,否则没等出天津,就会被人告密。一路上途经多省,势力盘错,说不准遇到什么麻烦。郑家根基在东三省,虽然如今东北军和南京旗鼓相当,但南方终究不在郑家的势力范围内,行踪一旦泄露,风险过大。

    “我先去看看,实在不行,只能先回北平。”郑渡说。

    扣青陪斯年在床铺上,拼着一张中国地图。

    这是谢骛清走前,为斯年亲手做的生辰礼,斯年视若珍宝。

    何未见斯年一边拼,一边用手帕擦着地图上留下的手印,心中惴惴,怕行程更改后,斯年再次失望。小孩子已乖乖等了三个月。

    车厢门外出现了脚步声。

    何未辨得出这动静属于硬质长靴和皮鞋,她凝神听,外边郑渡的声音说:“昔日北洋军阀政府都不敢搜郑家人的车厢,诸位的骨头,倒是比那些老军阀硬多了。”

    有个似曾听过的声音,低声问,是否能告知车厢内是何人?

    郑渡道,家父的一位外室,南下探亲,不便公开露面。

    门外交涉许久,相持不下。

    斯年抬头,似猜想到出了变故,担忧地看何未。

    何未对她安抚笑笑,用口型说:无事。

    她权衡再三,还是以斯年和腹中孩子的安危为先,若实在不能走,再另想办法。门外,有枪栓动静时,她忙上前两步,轻推开了车厢门。

    狭窄的车厢走道里,站着郑渡和两个副官,都拔了枪。

    而面对着的,果然是半生不熟的两个旧人。一位是总署秘书,另一位则是日本商人跟前的红人,那位几次三番来找过谢骛清和何未的老太监。他们倒是没带自己人进这节车厢,说到底,仍是顾忌郑家的面子。

    那两人没想到露面的是何未,先后愣住。

    何未一笑,不说话,微颔首对两人打了个招呼。

    片刻的静。各人各怀心思。

    老太监袖着手,往车厢走道的一头看,也不晓得瞧得是什么。

    总署秘书再看郑渡,暗示郑渡可以动手了。

    郑渡副官的枪口指向老太监。方才在车厢外,几人已有交涉,总署秘书其实不想得罪郑家,老太监因是逊清王朝的人,不卖这些人的账,难搞得很。

    郑渡早有主意,若灭口,就灭这个老太监。至于这个总署秘书,侍奉过历任军阀政府,人精得很,为保命,不敢胡乱说话的。

    “既是郑老将军的外室,就不打扰了。”老太监袖着手,垂了眼道。

    老太监踱着小步子,自顾自走了。

    何未看着老太监的背影,按下了郑渡副官手里的枪:“他不会说的。他和少将军有旧缘。”

    那日在郑家戏楼,林骁说,她没到前,谢骛清三两句奚落逊清朝廷的官员。官员白着脸,很快就走了。这老太监却意外对谢骛清行了一个规规整整的旧礼。

    何未听得奇怪,这个老太监不算新人了,昔日南北和谈,就曾为了想搬回故宫的事找过谢骛清。她回忆那天,看不出老太监对谢骛清这个人有丝毫的敬重。

    那个旧礼为了什么?

    谢骛清说,老太监是济南人。那个旧礼不因他是谢骛清,只为他替济南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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