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山的道士凭着寻踪觅源术寻得这只僵尸的去向,甚至交过手。这只僵尸的法力泞不可测,据初步估计应该是个万年老僵尸,不知何故要掳走柳家九小姐。
但和妖物打过交道的道士都知道,这些东西做事从来就是由着自己的性子。翠微山觉得这事有点棘手,上次和它交手,感觉它的实力已不如前,可以肯定是受了伤。便即使是受了伤,一只万年大妖也绝对不可小视。
平南王世子求了国师许多次,先前这位长年居于深宫,为天子炼丹祈福的神秘术士不为所动。他乃隐世高人,连天子都礼遇有加,不敢半分得罪。是以他并不打算卖这平南王世子的面子。后来听说是只万年大妖,他方才有了兴趣——万年大妖,若是得它功力,说不定可助自己得登仙道。
他左右思量了一番,终于做了这顺水人情。翠微山道士出自名门,并不屑此类夺人功力的卑劣行径,是以对国师要求带走这只万年大妖他们也不甚在意。这只妖让他们丢足了面子,本来掌门已经决定亲自前来了,但由翠微山来此间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时日,若柳家姑娘还活着,能早一日救出她来总是好的。
甚至有那联想丰富一些的道士心里已经暗自揣测——莫非这九姑娘已经被它剁碎切块,装入食盒了?
那次交手让国师更是兴奋——这只万年大妖比他以往遇见的更为凶悍,它目中的纹路极为怪异,乃他平生未见,可能不是一只普通老僵尸。
冲出法阵时绿瞳僵尸费了不少力,最后更与国师交手,国师也不是浪得虚名,但他能够感受得到为种差距。他总感觉这是个异物,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幅度地削弱了它的实力。而它本身的实力,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那一战后他翻阅了许多古籍,上面记载了魃的一些事,他自然是没有见过魃的,但观这只僵尸眼中奇异的纹路,与古文献中一物却有些类似。他心中有些暗惊——莫非这竟然是僵尸的始祖魃么?但何以图志中记载魃乃女神呢?
此事他未跟任何人提起,女魃,远古堕神,其实力几何又岂是凡人能够度量的。一旦说出来,这些道士敢不敢再对它下手可就说不准了。若是有缘得了它的功力……
此时它身受重伤来到此处,莫非就是自己的福缘?
柳水仙吃过饭,绿瞳僵尸习惯性地驮着她在山间遛遛,夕阳晚照,野花在丛林中盛开。别有一番风雅。柳水仙却风雅不起来,在家里她也能作些诗词,可这会儿骑在一只僵尸脖子上……
绿瞳僵尸就这么驮着她又到了溪边,这些它给她买过许多衣裳,她还是坚持每次换下来的衣服当天都要洗干净,这习惯跟许多年前的巧儿一模一样。
柳水仙在溪边浣衣,突然见到一旁一个黄金镯子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她拾了那镯子细看了一番,心中却是暗惊,这个镯子是她的,可是她被这只僵尸扛进这深山时就将它扔在入山外了,怎么会在这里?
她抚着那镯子想着心事,不想一旁的绿瞳僵尸却不知何时离开了,空旷的溪涧只剩她一个人,她有些害怕,又四处张望了阵,却见落日的方向一个黑点越来越近。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已看出那黑点乃两个人影御剑而来,其中一个她竟然识得,赫然便是平南王世子。另一人灰色道袍,宝剑斜背,长发高束,戴了枚灰色的发簪,俨然道家打扮。
柳水仙尚未开口,平南王世子已经自剑上下来,她略低了头,感觉自己的双手包裹在他宽厚的手掌中,温暖而安定,一时竟忘了规矩礼仪:“世子……”
她红了脸,平南王世子只握了她的手不愿放开,身后国师不以为意:“柳姑娘,那僵尸如今往何处去了?”
柳水仙一愣,也是疑惑:“它并没有告诉我去了何处,但以往……它离开不多时也就回来了。对了,这镯子怎么会在这里?”
国师闻言,神色中便有了几分焦虑:“既然如此,贫道便长话短说,这镯子本是贫道放在此处,只愿柳姑娘得见之后能想办法单独与贫道等人见上一面。这妖物修为通天,在降伏实在不易,但它对柳姑娘似乎并无杀意,柳姑娘可否配合贫道,明日午时,将它引入东北方向的双乳峰上,届时贫道自能将其降服。”
听得这般言语,平南王世子却变了脸色:“国师,我们不将水仙救回去么?”
国师自衣襟里掏出一个羊脂白玉小瓶,语气淡然:“若现在将柳姑娘救回去,不多时此妖必会再来骚扰,莫若一次将其降服,免却后顾之忧。”
平南王世子仍是不放心,国师却将手中玉瓶递给柳水仙:“晚间等它回来,柳姑娘可寻机会将此符水浇到它身上,能喂它喝下更好。如此,待明日午时它入得阵中,必死无疑。”
柳水仙几乎颤抖着接过那个小玉瓶,平南王世子不忍她再度犯险,若事情败露,那僵尸势必大怒,她一个弱女子可怎么办?
可是国师明显不在意这等理由,他重新祭了剑,
一手握了平南王世子的胳膊将他带到仪表堂堂上,留下一句话:“不用害怕,明日之后贴纸妖定除。柳姑娘与世子当可结百年之好,再无阻碍。”
柳水仙看着他们御剑远去,她攥紧手中的玉瓶,连溪边的衣裳被水冲走也没能发现。明日之后,此妖定除。国师的话在她耳边挥散不去,这本来是件好事,它再不会出现,再不会打扰她的生活。可是她心里却只觉五味杂陈。
绿瞳僵尸这一趟足足离开了一个时辰,回来时柳水仙仍然坐在溪边发呆。它将怀里的东西全部堆在她面前,柳水仙被入目的琳琅珠玉给闪花了眼,那只僵尸却很高兴,捡了珠钗在她发间比划。人间女子的发钗比较繁复,它不会戴。柳水仙由着它在自己头上胡乱比划,原来……它离开就是去寻这些东西么?
她将自己的镯子戴在手腕上,低头去看山间清洌的溪涧:“我并不喜欢这些,你拿回去吧。”她的声音极低,在寂寥的山野却分外清晰。那只僵尸也不生气,任那堆首饰垃圾一般丢在那里。
它话少,柳水仙也不知道该与它说些什么,一人一尸便就这样沉默。待得夕阳渐沉了,暮色笼罩了山簏。柳水仙又触到袖中的瓷瓶,她抬头正对上那只僵尸的目光,那眸色太过通透,看久了也不觉得骇人,有点像她闺中发钗上的祖母绿。
她觉得自己应该重新与它交流,这只僵尸确实扰乱了她的生活,可是她现今,却并不十分恨它。若是它以后可以不再出现,也许并不一定非要杀了它吧?
“你说你叫犼对吗?”她小心翼翼地试图与它交流,相处的时间太长,它也从来不曾凶过她。柳水仙对它已经不再如当初的惧怕。
绿瞳僵尸却是高兴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和它说话。“嗯,我是犼。”它仍是极快的答,她第一次肯与它交流,它又惊又喜。想靠近她又怕惊扰到她。
柳水仙坐在溪边,新月初升,光华黯淡,她看不清它的脸:“犼,你说的巧儿是谁?”
绿瞳僵尸低头思索了一阵,巧儿是谁?
“巧儿是你的前世,在很久以前,一个道士将我从坟包里刨出来,放在那边的山洞里,然后每日在耳边聒噪,反正我也听不懂,就没有理他。有一天他突然打开我的棺材,将你扔了进来……”
山风摩挲着林木,绿瞳僵尸的声音仍低沉,细细地讲一个时日久远的故事。它的语言表达能力不是很好,经常讲过了又需要补充。柳水仙认真地听着,几日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这般,在深山溪畔,呼一个僵尸讲故事。可是她也被这个故事吸引,故事里的耳语欢歌、流离聚散,那个叫巧儿的女孩儿,真的就是她的前世吗?
她也曾努力地回想,可是没有任何一点印象。
这就是轮回,是天道给予生命的恩赐,一个崭新的开始。此前往事,那些朝朝暮暮、生死相随的恩爱,最终都如云烟散尽,再不复来。
当那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已成别人的故事,爱过如何?恨过又如何?我已全然忘记,岂管去日苦多?
故事听到末尾,柳水仙苦笑了一下:“好吧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你口中的巧儿……”
“你是。”绿瞳僵尸极快地答。
“好吧,就算我是。”柳水仙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她也怕突来的举动刺|激到它,“可是犼公子,人类的轮回,代表一切爱恨情痴的终止,前世的因果,早已止于前世,你寻找的不是我,只是你记忆中的巧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要追寻的,不过是她的记忆与情感,你们相识相知的回忆,而我没有。我不相信轮回,但是就算是我是她的转世,我与她亦没有任何关联,我和每一个魂魄都是一样的。
绿瞳僵尸愣在原地,它没有想过这么多,它只知道它要找到巧儿,继续和她在一起。可是眼前的人告诉它巧儿没有了,所有的回忆,都将只是它一个人的回忆。那些曾有的泪水欢歌、耳鬓厮磨,到最后只有它一个人记得。
“犼公子,我过得很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再过一个月就会出嫁,然后相夫教子,过我这辈子。或许未来会有变数,我未必能幸福。但是不管再多坎坷,我也愿意作我自己。我是柳水仙,我不是你的巧儿。犼公子,或许你们确有一段恩爱缠绵的爱情故事,但是过去的便应该让它过去,太过执迷,最后不过苦了自己。”
绿瞳僵尸轻轻摇头,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她是巧儿,她的性格永远那么温婉恬淡,骨子里却倔强得可怕。她是巧儿,可是她已经不记得它。
巧儿告诉犼。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犼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巧儿告诉犼不应该执迷于过往。
巧儿忘记了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