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汤若晓的回话,茧心微怔。
——他居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九溟的求见。
茧心再次打量九溟,面前的女子,黑发如瀑般垂散腰间,鬓边簪宝石珠花,裙裾冰蓝,五官精致、曲线玲珑。
花瓶不愧是花瓶,弱小也是真的弱小。
——茧心并不知道,就眼前这修为,也已经是吸收了小部分灵尊传承的成果。
如今,美人生受她一掌,嘴角殷红,衬得整个面庞如纸般苍白。真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有一种好物不坚牢的美。
“随本王来。”茧心广袖一挥,九溟被她裹挟着,瞬间到了另一个所在。
这里的灵气显然浓烈了许多,九溟瞬间明白这里何地。
——宇宙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灵脉。像仓颉古境这样规则完备的,金、木、水、火、土五源都有各自的灵脉,灵脉相交,汇集为玄穹殿。
而黄金蛹领地很小,只有这一条灵脉,但一个小世界能长久存在下去,其世界构成自有奥妙,灵脉必然生生不息。
茧心带着九溟,迅速向灵池中间走去。
也是九溟修为实在稀松,她连防备之心都没有。
九溟随她前行,不一会儿,就见池中坐着一个人。此人头戴琉璃宝冠,身穿白色法衣,外披一层薄透纱衣。他修炼至此,自然也是俊秀无双的人物。但九溟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他手中紧握的竹简。
太古神仪。
九溟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茧心在池畔停下脚步,道:“汤前辈,人已带到。”
不消吩咐,九溟自行上前拜见,道:“九溟见过汤若晓前辈。”
汤若晓难得地睁开眼睛,开始端详她。
周遭一片静默,他从上到下打量九溟,目光带着审视,却毫无敌意。
茧心看得浑身不自在——汤若晓如今的眼神,透出一股奇怪的意味。她正狐疑间,汤若晓终于开口了。
他目光仍停留在九溟身上,道:“修为太弱。”
话语之间,透着一股嫌弃。但这种挑拣,又透着其他意味,如同相亲说媒,考虑对方是否能成为自己的终身伴侣。
茧心莫名其妙——不是,你好歹也是宇宙顶尖的人物。没见过女人?
倒是九溟落落大方,再拜道:“前辈教训得是,晚辈自幼生长在人间,灵气稀薄,不曾好好修炼。”
“此事,本座有所耳闻。”汤若晓淡淡道。
茧心终于忍不住问:“汤前辈你已见过,说吧,你到此何事。”
九溟向来能屈能伸,她冲着茧心和汤若晓郑重跪倒,以额触地:“汤前辈、茧王,晚辈九溟欲投效二位,请二位收留!”
“投效?”这话一出,不仅茧心,连汤若晓都觉意外。他似笑非笑,问:“你乃仓颉古境少神。为何投效茧人族?”
九溟正色道:“回前辈,我虽是水神浮月之后,但浮月获罪之后,就被发往海洋。两千年来,我名为少神,然修为低劣、受尽冷眼。而少仓帝偏坦其弟子沧歌,一心扶持。如今更视我为眼中钉。我不愿效忠这样的君主。”
她说起少仓帝的坏话,当真是情真意切、滔滔不绝:“少仓帝为人刚愎自用又狡诈多疑,宠信凝华上神,囚我生母。我不满已久,只恨时机不到,不能反抗。”
她的遭遇,茧心等人自然是早有耳闻。如今听来,只是印证了猜测。
茧心问:“以前时机不到,如今,时机就到了?”
九溟再拜,道:“回茧王,先前殿中初见茧王,吾仍不敢肯定。但如今亲眼看见汤若晓前辈,我心中大定,这确实已是最好的时机。”
她注视茧心,字字恳切,道:“单凭黄金蛹之力,不足以对抗少仓帝。但是,有汤若晓前辈相助,情势自然大为不同。”
她冲着汤若晓,再次以额触地,道:“前辈,我得知少仓帝已经秘密前来黄金蛹,只要前辈将其擒杀,仓颉古境必然大乱。届时,您再获得神器相助,占领一个小小古境,也不在话下。”
她提到神器,却故意不提认主二字。只怕是激怒太古神仪。
果然,太古神仪听到夫人提及自己,竹简微微转了个向。
汤若晓低头,看竹简对此人如此敏感,也不意外。世间机缘玄妙,他这样的人到底是见得多了。
九溟暗中留意二人神情,接着道:“我虽弱小,却也愿跟随二位。只恳请二位功成之后,能前往六道边狱,救出我的母亲浮月。”
她这一番话,不仅毫无破绽,而且十分合理。
茧心半信半疑,问:“你当真愿意助我等擒杀少仓帝?”
九溟管他死活?反正少仓帝走一步谋百步,先推出去再说。若他真死了,那也是气数已尽!
“吾之决心,天地可鉴!”她认真道。
汤若晓扫她一眼,随手掏出一粒丹药,道:“此丹乃闻音蛊,吞服之后,以吾声音为解。若日之内,不闻吾音,即蛊入灵台而亡。你若所言不虚,可敢以此明志吗?”
九溟几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接过他手中丹药,仰头吞下。
“晚辈既然前来黄金蛹,就再无退路。请前辈准许晚辈侍奉左右!”九溟恭敬再拜。
汤若晓点点头,道:“倒是省了本座一番功夫。也罢,你就留在这里,贴身侍候。”
九溟面露喜色,连忙道:“晚辈谢汤前辈收留!”
茧心旁观多时,问:“前辈难道就不担心,这又是少仓帝的阴谋?”
九溟道:“我与他两千年离心离德,且实力又低弱。水源恒渊灵尊倒是顾念着旧情,待我很是亲厚。若非他力排众议,我岂能接受传承?可惜我体质孱弱,他老人家又早已陨落,并不能助我什么。少仓帝一心扶持沧歌,早视我为眼中钉。我这次前来,既为救母,也为自救。我一片诚心,茧王迟早会明白。”
她字字恳切,又服下了闻音蛊。
汤若晓挥手道:“好了,以她的修为,即便有异心,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你且自去。”
茧心闻言,倒也不再争辩,只是道:“既然如此,你须紧跟汤若晓前辈。一旦擅离,茧人族随时取你性命。”
说完,她一握曲杖,人已是不见。
这里没有旁人侍候,茧心一离开,灵池中就只剩了一个汤若晓。
九溟识相地站在池边,垂手道:“晚辈随时听候汤前辈差遣。”
汤若晓对她的话,其实已经信了八分。何况九溟这修为,实在是让人生不出戒心。
他索性一挥手,道:“你过来。”
九溟忙踏过浓烈的灵气,来到法座之上。她恭敬道:“前辈但请吩咐。”
汤若晓往旁边让让,挪出一半位置,道:“坐下。”
九溟于是坐到他身边,汤若晓一把握住她的手。九溟心中一跳——她灵台中封印着半幅水神冠。若是此物让汤若晓发现,可是不妙。
于是瞬间,她抛出恒渊灵尊的传承法卷,道:“晚辈潜逃之时,携带了此物。如今献给前辈,以示诚心。”
汤若晓松开她的手,再扫一眼这传承法卷。他毕竟是宇宙顶尖天骄,哪把这法卷看在眼里?
“哼。”他衣袖一拂,卷轴已经重回九溟手中,“此物对我无用。你先自行吸收,待本座伤势恢复,再指点你修炼。”
九溟满面感激,再拜道:“汤前辈若不嫌弃,晚辈愿拜前辈为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晚辈愿视前辈如父,永远孝敬……”
“闭嘴!”汤若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自行静修。”
九溟这才答应一声,就在他身边趺坐,开始借黄金蛹的灵气吸收卷轴中的法咒。汤若晓就坐在她身边,太古神仪被他握在手中,像是毫无意识。
时间尚短,汤若晓还在养伤,定然来不及炼化太古神仪。
九溟终于放了心——这汤若晓实力很是强悍,有他相助,不知道少仓帝是否能够应对。不过这种大人物,哪轮得到自己一只小蚂蚁操心?
九溟很快就将自家陛下的安危问题交还给了少仓帝自己。
自求多福吧,反正你也爱算来算去。
此时,沧歌一身红嫁衣,与茧初丝拜堂成亲。茧人族的喜事,与民间百姓相似。茧重织这一切布置虽然仓促,却也周全。
少仓帝自然应邀而来,与茧重织同席而坐。
茧重织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表情,可惜,没有。
许多天以来,茧王对此人布下大量罪孽丝。可如今看来,此人心志竟如此坚定。茧重织思及此处,更为茧心担忧。
以茧心之力,如何对付这头奸狡巨兽?
少仓帝倒是全然不担心,他盯着堂下一对新人,瞳孔中如同燃起了火。
其实红色也适合她。少仓帝冷不丁这么想。随后,他暗自发笑——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一对新人刚刚拜完天地,就有侍从前来传话:“茧大总管,茧王听说大公子今日成婚,特召一对新人入宫赐宴。”
茧王……他倒是终于肯探出头了。少仓帝转头看向茧重织,道:“蝶族与黄金蛹通商多年,我往来此地也无数次。却一直不曾面见茧王。不知这次,能否借这吉日,沾光一见?”
果然,还是想见茧王。
茧重织心中冷哼,却道:“不瞒玉公子,茧王素来不见外人。如今肯传召初丝他们夫妇,已是开恩。还请玉公子莫要见怪。”
闻言,少仓帝也不再坚持,道:“那真是令人遗撼。不过无妨,凤儿代为兄见一见,也是一样。”
茧重织是真的看不懂了。
——他就这么放心?黄金蛹的罪孽丝,区区一个沧歌,能够抵挡吗?
心中思虑重重,他却只得道:“玉兄如此通情达理,真是让人敬佩。请玉兄入府稍歇。”说完,他转头吩咐,“来人,为大公子夫妇准备车驾,进宫面圣。”
一对新人上了车驾,驶离茧府,向茧王宫而去。
茧重丝再看少仓帝,也不由心生敬畏——直到此时,这人仍无动于衷。
车驾里,沧歌与茧初丝相对而坐,茧初丝数次欲言又止。
沧歌难得善解人意,问:“夫君可是有话要说?”
茧初丝垂首,许久道:“我们茧王,名叫茧心。是老茧王最小的公主。”
“茧心。”沧歌对这个名字,并无多少印象。两千年前征伐黄金蛹时,她年纪太小,并未参与。她说:“一位幼小的公主能带领族人重建故园,这位茧王必定不凡。”
茧初丝犹豫许久,终于道:“她亲眼目睹至亲被屠,对仓颉古境一直恨之入骨。”
沧歌微怔,说:“理所应当。”
茧初丝与她四目相对,蓦地,他握住她的手,与她五指相扣,不再说话。
车驾行不多时,再停下时,已经到了茧王宫。
茧初丝扶着沧歌下来,数次欲言又止。
但终究,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牵着沧歌,一路入宫。
沧歌打量茧王宫,宫殿分四色,无疑便是蚕丝、情丝、罪孽丝和功德丝。沧歌看向那处金光涌动的宫阙,问:“那就是功德丝所织就的宫殿吗?”
茧初丝嗯了一声,道:“两千多年前,原本整个茧王宫都由功德丝和罪孽丝织就。一半灿烂如金、一半漆黑如墨,茧人族也分神茧和魔茧。”
他一步一步,踏过丝织的地毯,道:“那一场屠杀之后,少仓帝命人焚毁整个黄金蛹。茧王宫也毁于战火。只有这一座功德殿留存下来。”
沧歌经过这座殿宇,金光浩浩,正气凛然。
茧人族的功德丝是否就存放在这里?
她心中作此想,右手仍与茧初丝交握。温暖的力量自掌中传来,她甚至想,如果没有这场屠杀就好了。
可是师尊做得也不错。茧人族频频骚扰仓颉古境,无数凡人被抽丝而死。他震怒之下,铲除隐患,又何错之有?
经过功德殿,再前行不多久,沧歌就见到了另一个人。她站在主殿前,像是阳光之下一团照不透的阴影。
茧初丝见了她,忙拉着沧歌拜道:“茧王。”
沧歌微怔,她知道面前人就是茧心。可这位年轻的茧王,她竟然修习魔茧?
“玉带凤拜见茧王。”她躬身施礼。
茧心注视她,许久之后,说:“仓颉古境帝子大驾光临,茧人族招呼不周,真是失礼了。”
话说到如此地步,大可免去寒喧。沧歌皱眉,她迅速扫视周围——茧初丝就在她身边。她若挟其为人质,或许能逃出茧王宫。
可是她若逃走,如何寻找功德丝?
再说,她真心爱慕茧初丝,又怎么能做出这等伤害他的事?
——沧歌为自己体内情丝而折服!
而此时,茧王曲杖一挥,一股黑雾已经向她而来!
沧歌侧身躲开,一旁,茧初丝道:“茧王,请手下留情!”
茧心沉声道:“退至一边!”
自有侍从上前,将茧初丝请到一边。茧心这才看向沧歌,正色道:“茧人族茧心,想向帝子讨教一二。”
沧歌心头焦急,如今功德丝毫无下落,与茧心交手又有何用?
可茧心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嘴角微勾,道:“若帝子胜出,本王便告知你,功德丝的下落。”
这——她似乎对我们的来意一清二楚啊。
沧歌皱眉,问:“此话当真?”
茧心道:“本王身为君主,自当一言九鼎。”
且不论她说话是否能“九鼎”,好歹也得试一试。
沧歌略一犹豫,右手于虚空一抓,冰弓已在手。她郑重拱手,道:“请茧王赐教。”
茧王上前几步,二人来到广场中心,远离了侍卫与殿宇。
沧歌一脸郑重,茧心亦是严阵以待。
——面前人乃是少仓帝的弟子,也不过两千六百多岁的年纪。自己是否能与她一战呢?
少仓帝,我能不能剥了你的皮,抽你的筋,让最丑恶、最肮脏的人侮辱你,以报当年屠亲灭族之仇呢?!
两千多年,我真是做梦都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