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穹殿。
少仓帝行走在前,沧歌紧随其后。因为试炼中的昼神之故,她颇为心虚,垂着头不说话。
“去找你的母神吧。”少仓帝忽然开口。沧歌一愣,这么多年,其实师尊不喜欢她跟自己母神和父亲太过亲密,她一直知道的。
而现在,少仓帝道:“她一直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是。”沧歌躬身告退。
水神殿中,凝华上神和南淮君果然早就已经在等。
沧歌刚走进去,凝华上神就沉声喝道:“跪下。”
她极少这般严厉,沧歌一愣,只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母神?”
凝华上神怒道:“陛下如此费尽心机,你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恒渊灵尊的传承!可你都干了些什么?!”
沧歌皱眉,说:“母神,九溟此人其实非常不错。如果她任水神……”
“住嘴!”凝华上神震怒,“沧歌,住嘴!!”
沧歌惊讶于母神的失态,一旁,南淮君说:“沧歌,你长大了。有些事,以前我们一直不曾对你说。但是……你早晚要知道的。”
“什么?”沧歌一头雾水。
南淮君注视她,温柔地道:“你的母亲出身雪族,父亲出身淡水一族的南淮河。对于雪族和南淮一族而言,水源主神只能是你。”
沧歌认真道:“这并无区别。九溟性情温和仁厚,就算她任水神,我一样会辅佐她。这对水源而言,乃是……”
“沧歌。”南淮君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切肤断骨的锐利。这让他看上去如此冰冷而陌生。他望着沧歌,许久才道:“她不能继任水神。甚至,不能回到弱水。因为……当年……”
他遥遥地注视沧歌,甚至带了几分轻笑,道:“因为当年,为了将她赶出弱水,我和你母神使用了一点点手段。”
沧歌直到此时,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与自己的父亲对视,许久才问:“什么手段?”
南淮君目光垂地,低低地笑出声来。
很久,他说:“一点……让她不可能与你和平相处的手段。”
沧歌脊背发凉,她一字一字,逼问:“什么手段?”
字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牙关颤抖。
海洋。
九溟返回的时候,鲛、鲸、鲨三王带着所有海族热烈地迎接她。
无数货品的邀约堆积成山,她在整个宇宙都享有了声名。
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她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恒渊灵尊的话反反复复,回响在她耳边。
——你难道从来没有去过朝夕池吗?
朝夕池,是海洋旧都。
九溟当然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可是自她懂事起,那里就已经废弃。海洋新都定于碧落海。
她掌管海洋以来,自然也查看过这旧都。可是里面海水赤红,万物不生。沉落海底的都是骨头。
一片毫无生机的死海,已经成为海族的坟墓。
这里面,会藏着什么呢?
她心事堆积,对其他事便兴趣缺缺。
鲛、鲸、鲨三王发现了,鲸王说:“少神试炼多日,定是辛苦了。不如稍事休息,旁的事,以后再说。”
九溟嗯了一声,突然,她问:“鲸叔,朝夕池是海洋旧都,对吗?”
鲸王说:“是啊。”
九溟问:“为何废弃了?”
鲸王莫名其妙,说:“有了更好的地方,就废弃了呗。少神好好的,问它作甚?”
“没什么。”九溟挥挥手,“我先睡会儿。”
鲸王道:“好好。等少神休息好了,我再等为少神接风洗尘!”
九溟心不在焉地回到少神殿,但是她没有睡。
明明说好不要探究,可是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她穿过幽深的海底,向朝夕池而去。
一座废都,宫殿倾颓。
处处都是散落的白骨。
海水红色的,死气充斥着整个海域,所以一片藻都活不下来。
九溟行走在破败的废墟之上,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那些枯骨都已经有了年岁,被海水多少年冲刷洗礼,早不复雪白光洁。
九溟走过冰冷开裂的宫砖,隐约还能感受这座旧都昔日的繁华。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她经过一座巨大的鲸骨,鲸骨双目只剩孔洞,居高临下、沉默无言地注视她。
死海无声,白骨千疮百孔,一切疑问无人回答。
只有她冰蓝色的衣袂、黑色的长发,在红色的海域里飘飘摇摇。
“少神?”身后有声音,透过深水,渺远地传来。九溟蓦然回身,一个看守旧都的海龟一脸茫然,问:“您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早就废弃了,什么都没有啊。”
九溟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它:“朝夕池为何废弃?”
海龟缩了缩头,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因为年老昏聩,于是被派来看守这一片死海。
九溟一逼问,它立刻颤颤兢兢,说:“这、这……当年您被送到海洋,有人逼着海族把您交出来。我们的祖先不从,对方就屠尽了朝夕池啊。”
它絮絮叨叨地说:“那一场屠杀,持续了整整三日。海族所有大妖都被杀尽,朝夕池的水千年赤红,这都是海族勇士的碧血哇……”
九溟不知何时松开的它,它还在说:“三日屠海,惊动了玄穹。陛下亲自令弱水彻查此事。可是查什么查啊,我们都知道是谁,只是没人在乎罢了。不过也幸好陛下发话,他们不敢再明里加害于您了啊。”
三日屠海,整个朝夕池千年赤红。
海族不得不迁都碧落海。
玄穹殿的陛下亲自下令彻查,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可到后来,依然不了了之,没有答案。
——只是没人在乎罢了。
九溟轻轻触摸沉落海底的枯骨,森森残骸带着未尽的死志与战意。
——少仓帝不会让她死的。这本就是他精心打造的容器。可是追杀她的人不知道,海族也不知道。于是朝夕池三日屠海,旧都寸草不生。
从前,九溟一直认为海洋弱小,是因为海族生在人间,灵气稀薄。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海洋弱小,是因为真正的大妖,都死在了这一场屠杀之中。
可是为何死战?打不过她,就跪拜她啊!
她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眼泪,她问:“为什么不交出去呢?”
海龟问:“什么?”
九溟说:“三日屠海,明知不敌。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
“因为您是少神啊。”海龟能跟少神说话,十分荣幸,他高兴地道,“海族怎么会背叛自己的神灵呢?”
可我又怎会是你们的神灵?
我从小长在人间,修为连地仙尚且不如!
我会害怕啊,我害怕刀刃切过皮肉,害怕鲜血流过伤口。我夜夜惊醒,重复着噩梦……
我怎么会是你们的神灵啊?
她经过一具又一具散落的枯骨,在一个没有生命的、已经被遗忘千年的废墟里。
——我以为我在海洋挣扎求生,已是不易。可即便是这样的不易,也需要它们拿头颅热血换取。
而满地残骸、血染碧海,换得凶手高居明堂,统领水源。
于是到后来,即便是海族的一个小小看守,也只能轻描淡写地承认——只是没人在乎罢了。
可是,怎么会没人在乎?
这公道天理,这朝夕池沉积了两千年的冤仇。怎么能没人在乎?
——他们,怎么敢不在乎?
海洋,沧海碑林,里面石碑一排一排,记录着海洋大事。
其中一块石碑上,刻着一行小字。
——少仓历两万四千九百七十二年,少神九溟入海。有恶贼逼杀少神,海族死战不降。朝夕池绝。
弱水,沧歌跪在父母面前,心中寒意结冰。
南淮君直面她锐利的眼神,浅淡地道:“当时,她被流放深海。浮月的旧部亲自护送。立场有别,难以说服,所以,我们采取了一点过激的方法。”
沧歌嘴里一阵一阵地血腥,是牙齿咬破了自己的唇舌。她说:“你们屠了海。”
两千年前,海洋朝夕池被屠戮殆尽。
此事震惊五源。当时九溟年纪尚小,并不记事。可是沧歌已经六百岁。她身在涉川,仍然听说了此事。
她看看凝华上神,又看看南淮君,每个字都带着血沫:“两千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你们所为。一次也没有想过。”
凝华上神沉声道:“那是因为你过于天真!”
沧歌站起身来,多少年的信念,就这样崩塌在眼前。她说:“你们从小就教我,水源神灵永远护佑水族!”
“我们是教过你,你也可以这样做。”南淮君温和地道,“你只要努力争取水神之位就好了。应该扫清的障碍,我们会帮你清扫。该流的血,会有人替你去流。”
“母神……父亲……”沧歌像是第一次看清面前这两个人。
凝华上神怒道:“你这是什么眼神?陛下将你收入门墙,是因为你一身极品化生骨,天资卓绝!可是极品化生骨,整个五源神族,除了陛下,谁天生就有?!”
她端坐主位,一身威重:“当初,浮月色迷心窍,竟然囚禁□□谢艳侠。她干下了如此糊涂之事,惹出滔天大祸,致使水神之位空缺!陛下却不肯废她果位,只给我一个代水神之职!”
“你知道何为代神吗?一个临时的,可被随意取代的神职!!于是你的父亲,抽取自身灵骨,为你重塑根基。他废去一身修为,才成就你这一身极品化生骨。你的师尊,也正因如此,才会对你全力栽培!”
“你们说,那只是极品灵药。”沧歌整个人都已僵硬。她当然记得,当年提升根骨的丹药。
“灵药?倒也可以视作一味灵药。”南淮君的声音句句温和,温润中透着云淡风轻。
——“你知道为了这一线机会,我们苦苦等待了多少年吗?只要浮月在,雪族和南淮一族就永远都是旁支。”
“从小到大,雪族和南淮一族倾尽全力,为你提供修炼所需的一切。你凭什么享有这样的权利?”
“你知道你随意谦让的机会,是多少人的心血吗?”
“你知道什么叫希望吗?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