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集。
天色已晚,小镇没有光,农舍都变成了哑巴,夜压抑得让人心慌。
九溟跟在沧歌身后,像一只竖起耳朵的兔子。
但她一回头,立刻就下意识挺直了腰身!
——不远处老旧的屋檐下,有一道符光闪动。
那符光由红转蓝,再由蓝转红。
这红蓝交替的光,九溟再熟悉不过。
是水心符的母符。
这符当初还是海洋重金打造,主要供给凡人,就为了方便九溟造势和卖货。
因为子符不需要耗费灵气,只要化入水中就能观看,所以在凡人之中也颇为盛行。民间还有专门铸造的水镜,专用于此。
而现在,水心符出现在这里。
——这画面,不会流传出去吧?
九溟皱眉——水神之争,她自知毫无希望,压根不在乎。
但是,如果此战会流传出去,那她就必须要好生表现。
信徒的爱,纵然虔诚疯狂,但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旦自己丢人现眼,只怕人气立刻就会减半。
那以后,自己还怎么卖货?
生死攸关之事,岂容儿戏?
九溟挺胸收腹,瞬间端出一副端庄优雅的仪态。
沧歌留意着周围微小的动静,见她两手空空,不由问:“你没有兵刃吗?”
这话问得好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九溟语声轻柔,从容道:“族姐说笑了。我等身而为神,应常怀悲悯之心。怎好随身携带兵刃呢?”
“?”沧歌听得莫名其妙。她从储物袋翻出一把弓,递将过去,道:“此弓乃我修炼之初所用,你暂时防身。”
——这家伙能有这么好心?
九溟将信将疑地接在手里,发现这也是一把良弓,触手生寒,十分沉重。
沧歌还在为她寻找箭矢,九溟举弓,用尽全力拉动弓弦。
结果,整张弓比纹丝不动还纹丝不动。
——这贱婢,纯粹就是为了羞辱我!莫生气,莫生气……
九溟若无其事地将弓递了回去,掐了个庄重的指诀,施礼道:“帝子收好吧,我既怀容万物,又何必手持利器?”她理了理自己的云鬓,一脸宝相庄严,道:“宇宙洪荒,岁月恒长。生灵本就如昙花一现,何其珍贵?我愿以仁爱之心包容天地,使众生免杀伐、免争斗,和光亦同尘。”
……
沧歌听得一脸纠结,最后只诚实地应了声:“哦。”
正在此时,空中“吱”地一声响。
九溟微怔,脚步轻移,不着痕迹地往沧歌身后靠了靠。
沧歌手中冰弓一抬,右手轻拨弓弦。她甚至并未搭箭,一道箭气急射而出。
黑暗中“扑哧”一声闷响,是箭气入骨肉的声音。
九溟简直想掉头就跑,但檐下红蓝交替的符光提醒她、震慑着她。
——逃跑会掉人气,真的会掉人气!
她只能故作镇定,问:“是蝙蝠吗?”
可也不用她再多问,远处吱吱声越来越密集,黑压压的一片如蝙蝠向此袭来。其数量之多,如乌云压城。
沧歌并不抽箭,她出手如电,以灵气凝为箭矢。一箭射出,贯穿十几只蝙蝠。
九溟端着一副稳重、悲悯的神女姿态,心里已经要苦出胆汁来。
——该死的少仓帝,定是为了凸显自家爱徒,就拿我当垫脚石!
沧歌手中弦响,蝙蝠被箭气横扫,一片一片地落地。
血腥气在寂静小镇弥漫开来。
地上中箭的蝙蝠一只又一只,渐渐堆叠,鲜血如溪如蛇,拖出长长的红线。
九溟忍着恶心,站在一片血腥中央。
同时,民间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有人大量兜售水心符子符,而且子符符光闪动,显示母符正在启用。
不多时,少神九溟和帝子沧歌在桂花集除魔卫道的消息,很快传扬出去。
海族耳目最为灵通,鲛、鲸、鲨三王当即就觉得不妙。
——自家少神那点修为,除什么魔卫什么道?
陆续有人开始赶往桂花集,但遥见蝙蝠成群,也没人敢靠近。
百姓们围着子符,议论纷纷。时间长了,五源神灵也开始关注此事。
弱水。
凝华上神坐在冰蓝色的法座之上,南淮君将水心符的子符化在水镜之中。
不消片刻,桂花集的画面便现于水中。
“此符可有出售?”凝华上神问。
南淮君为她斟了一盏灵茶,道:“已命人极力兜售。”
凝华上神点点头,道:“既然陛下非要让她与沧歌竞争,那就让她出出丑吧。”
南淮君道:“陛下此番考虑,意在太古神仪。你不必在意。”
凝华上神冷哂道:“听说她素来胆小,莫说战斗,连血都见不得。这番陛下为她挑的差事,倒是好得很。”
南淮君道:“陛下心如明镜,不消旁人提醒。”
“他当然心如明镜!”凝华上神一提到少仓帝,心火又起,“这仓颉古境,什么事能瞒得过他?我们在桂花集放置水心符,他十有八九也是一清二楚。他这个人,我们做事若是称他心意,他就装聋作哑。若是不如他意,他立刻……”
“夫人……”南淮君微笑道:“我替夫人捏捏肩吧。”
凝华上神这才怒哼一声,不再说下去。
水镜中,蝙蝠被屠尽,已经变成了蝙蝠小妖。
凝华上神扫了一眼,见沧歌仍奋力杀敌。而九溟……
桂花集。
九溟避于沧歌身后,蝙蝠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
沧歌手下不停,箭气如虹,一道又一道疾射出去。污血斑斑点点,溅了她一身。她如煞星修罗、夺命阎王。
九溟跟在她身后,思忖半晌,她掏出一串绿色的翡翠佛珠。佛珠拈于指尖,她弯下腰,以一个极优美的姿态屈膝半跪。
纤手拈绿珠,掐莲花指诀,她开始念颂《渡亡经》。
——指诀和佛珠当然是没什么用的。但胜在好看!
九溟既然披了这张神女皮,《渡亡经》当然能熟诵。
她眼眸低垂,音色庄重,带着超脱人心的圣洁无垢。朵朵雪莲的虚影在她身边绽放,很快铺满长街。
雪莲吸引着血污,渐渐通体赤红,但转眼间,又恢复晶莹通透。
整个桂花集,突然梵莲盛开,银妆素裹。
这不过是净化的小手段,但在凡人眼里,无疑更令人称奇!
九溟一边施法,一边留意檐下的水心符。保证自己以一个最完美的角度面对人群。
——找角度什么的,她最会了。
水心符子符旁边,无数百姓观望。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赞帝子修为深厚的,然而更多的目光,却投落在那一抹冰蓝身影之上。
只见街巷之中,雪莲接天。在漫漫银花之中,九溟披发簪花,身姿纤瘦。她冰蓝色的衣裙广袖如花,长长的裙摆与雪莲相接,满地冰花都是她的裙摆。
而她梵音低颂,清澈和雅,涤荡浊尘、莹净心光。每一个画面都足以入梦。
“这贱人在搞什么鬼?”凝华上神一脸不可置信,“大敌当前,她竟躲在沧歌身后故弄玄虚、卖弄风骚!”
南淮君也是目光微沉,许久道:“装模作样罢了。”
可凡人明显是吃这一套的。他们渴慕着沧歌一般的战无不胜,也沉迷于一眼万年的“人间惊鸿”。
果然众人的目光汇聚于此,如痴如醉,连鏖战的沧歌都忘了。
……
九溟用尽全力去搏人眼球,对沧歌的安危并不挂心。
——少仓帝是她的嫡亲师尊,还能让她死这不成?
担心她还不如担心自己。
长夜一点一点地过去,星月升落。东方开始泛白。
而此时,进攻的蝙蝠突然减少。周围陷入短暂的寂静。
九溟手握绿珠,满面慈悲色。只有心头期盼——这是终于结束了吗?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强大而危险的气息陡然降临!
九溟哪怕毫无修为,也顷刻间感受到这股异样!她猛地抬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
在浅白的曙色里,九溟看清这个人。
他长着一副成年男性的面容,头上却长着一对尖耳。巨大的蝠翼包裹着他,他嘴角犹自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
九溟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九幽界的蝠王!”她轻声道。因为要保持庄重,并未有多少表情。
沧歌以衣袖擦去脸上的血污,道:“他真身未到,此乃假身。”
听她这么说,九溟略感心安,说:“既是假身,想来帝子可以从容应对。”
沧歌闻言,道:“我尽力。”
她说得轻描淡写,九溟也就没当回事。不远处,蝠王的假身膨胀开来,他注视沧歌,轻声道:“少仓帝的小崽子。你杀害我儿长庚,今日,本王就取你人头,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沧歌沾血的五指伸进箭袋,摸出了第一支冰箭。
大战在即,九溟也不能干站着——她有一千多年的卖货经验。
冷场什么的,万万不会。
她右手一挥,一架古琴已经现于面前。
“本少神奏琴,以壮帝子声威。”她一字一字,严肃冷静,掷地有声。说完,她在寒冰所铸的盂盆里净水,再用丝帛缓缓擦干。
这当然是为拖延时间。但她不紧不慢,甚至还焚了一支檀香。
她落座琴前,素手拨弦,起调已是杀音。
弦音起,沧歌第一支箭疾射而出,直奔蝠王而去!
巨大的影子一阵狞笑,猛地扑向沧歌。沧歌身影腾挪,快若流光。
九溟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意,她没有回头,在满地雪莲之中眉目低垂,肃穆地弹奏一支战曲。
——镇定镇定,手指别抖!否则稍有不慎,信徒减半!
为了人气,为了卖货!说什么也要坚持下去!
而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忽地现身于街头。
九溟微怔,她抬头望去,只见朝霞滚沸,华光披离。
那人青衫竹簪,安静伫立。
他并不过来,就遥遥地站在远方,像一抹淡青色的剪影。
不言不语,已经抚平了她心中的惶恐不安。
这样的一眼凝视,来自于两千年的默契。他相信她能解决所遇的困境,只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给予她无尽的信心和勇气。
九溟低下头,继续弹奏着这支战曲。而这一次,她心中的惶恐不安已经尽数消散。
两千年来,她的小槐医仙,似乎本身就是一剂良药,拥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
若情爱皆愚钝,若往事不深想,那么所遇也未尝不美好。
九溟心下稍定,突然面颊一热。她以左手触摸,发现那竟是一串血珠。
她转头看过去,只见蝠王步步紧逼,沧歌箭袋里还剩三支箭。但她绿衣几乎被鲜血浸透。血珠滴在地上,一层一层,绽开着宛如珠玉的辉光。
九溟皱眉——她不相信沧歌真的会重伤。这可是仓颉古境帝子啊。
未来五源的中流砥柱,谁会弃她于不顾?
可是就在这时,蝠王一爪袭来,她整条右臂被硬生生撕下大块血肉,露出了玉色的骨骼!
九溟惊身站起,忘了奏琴。
沧歌所用乃是弓箭,她需要距离。她一步一步被逼退,九溟也只能跟着她后退。却突然,她玉手一划,地面裂开。长街上现出一道人臂粗的裂缝。
她足踏这条裂缝,再不肯后退半步。
九溟抱琴而立,满腹狐疑——就算是苦肉计,这似乎也太过了。
“帝子可还好吗?”她极力保持着镇定,缓缓问。
沧歌依旧没有回头,她与蝠王的假身缠斗不休,却仍抽空答了一个字:“嗯。”
这般轻描淡写的一个字,甚至冷漠到连伤与痛都听不出来。
九溟想要靠近她,却终是没有。
沧歌箭袋里的冰箭一根一根射出去,但因为相隔太近,她每出一箭,就要多承受一次蝠王的爪击!
那么,又是为何不退呢?
蝠王再一爪落下,她整个右肩皮肉尽去。就连千锤百炼的骨骼都现出浅浅抓痕!
可是,无论是少仓帝,还是五源神族,并没有人前来相救!
不会有人前来相救,她是仓颉古境帝子。只要她不死,就要救人和自救。
而沧歌从始至终,也根本没有想到会有救援。
——在少仓帝两千年的教导下,她早已成长为一个战将。不是什么尊贵的、不能磕碰的珍宝。
九溟紧盯着面前人,她一身浴血,白骨隐现,可她仍站得笔直。
她抽出箭袋里最后一支箭,再次挽弓张弦!
“吾能杀长庚,就能杀你。”她字字喋血,却轻描淡写。
“仓颉古境之威严,不容冒犯。”
“今日斩你假身,一千年后,吾将亲至九幽界……”她冰弓染血,弓弦张满,满面血污的面容却毫无狼狈之状。她注视面前的蝠王,淡淡道:“杀你!”
话落,她第十二箭出!
刹那间,桂花集仿佛时间凝固。冰箭入虚影,蝠王表情凝固。他似不敢相信地伸出手,想要按住那支冰箭。但他巨大的假身砰地一声爆开,蝙蝠残块炸裂一地。
九溟退后好几步,听见身后有传来嘈杂之音。那是他们困在小镇之外的村民。
九溟心中一顿,她突然明白沧歌为何不退。
——因为越过这条线,镇外的百姓必被此战所伤。
九溟幼小时,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她装模作样多年,获得过比这强烈得多的高光。
可这一刻,她仍为之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