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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都花落,沧海花开 正文 第35章 桃花结子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开轩君双眼赤红,握着双拳不住发抖。军令侯走出来,大声道:“胜负已成定局,小王姬胜,现在请开轩君将溯昭玺交出。”

    “呵呵,还没完呢。”开轩君摸了摸怀里,忽而阴测测一笑,倏地抽出一把紫金色的剑,“洛薇,既然你要坏我好事,那别怪我玉石俱焚!”

    有星光自天而落,将剑身包裹起来,迸发出耀眼金光。大祭司道:“这是先天灵宝戮仙剑!本是魔祖罗睺的宝物,怎会到了他手里?”

    那把剑从他手中脱落,在地上形成滔天漩涡,眨眼功夫,光辉散去,一条紫金邪龙便从中飞了出来。开轩君指着我,丧心病狂道:“就是她,把她给我吃了!然后,把这里所有人都吃了!反正魔尊原本就下过命令,这里应该被屠城!吃掉他们!一个都别剩!”

    那龙长吟一声,口中喷出藏蓝色的毒雾,蛇一般扭了一下身子,朝我俯冲下来。它望着我,赤红眼眸化作火焰,张口露齿,速度快得令人咋舌。我往后飞了一段,躲过它数次攻击,它却穷追不舍,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鳞片已将无数宫阙楼台撞得粉碎。所有百姓闻都惊呼着,纷纷逃窜,灵术侯施展出的法术对它堪比瘙痒。而它只盯着我不放,我根本跑不过它。终于我来不及,被逼到一个山腰正中央。我孤注一掷,使出最后的冰壁术自保。它撞在冰壁上,愣是把山脉都撞得摇了两下。几次重击后,厚厚的冰壁也被撞碎。最后一次,它张开长长的血盆大口,迎面对我喷来了浓浓的毒雾。

    此刻,灵气已经不够用。再继续往上飞,恐怕会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留在这里不动,就是白白送死。普通攻击我尚能勉强撑着,这毒雾——我已做好腐烂在毒气中的准备,却听见山谷间一声猛虎咆哮!

    须臾间,洪水自下而上,喷洒出来,冲走了那些毒雾,也将毒龙冲出几米远。

    而后,一道红影从百里外飞过来。我看见一团烈焰疾驰而落,烧红了暗夜中溯昭的山谷。

    挡在我面前的,是一头有山丘大的绛红老虎,它背上长着遮天蔽日的巨翼,一双眼睛是从烘炉中提炼出的纯晶。它匍匐着,警惕着,杀气腾腾地望着那条毒龙。片刻的对峙后,它俩像一阵风对上了一团火,在空中厮杀、搏斗,只见毒气与冰水满天四溅,雄兽粗喘低吼的声音回荡在群山间。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声响。

    最终,这场战斗以红虎咬开毒龙脖子结束。毒龙的长嚎响彻夜空,沉沉的、摧毁性地倒下来,化回了原本的宝剑。

    众人震惊地站在原地,眼睛都离不开那顶天立地的红虎。然后,丞相与我同时开口说话了。

    他道:“穷奇?”

    我道:“玄月?”

    红虎掉过头来,沉静地望向我们,步步逼近。大家都被吓得连连后退,它却越走越小,最后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头白色小老虎,趴在我的脚下。

    我把它抱起来,紧紧地搂住它:“玄月,你怎么会如此厉害?连毒龙都能杀死!果然是我养的好孩子!”

    玄月懒洋洋地眯着眼,在我怀里撒娇,舔了我一脸口水。忽然想起,此前青龙大人曾在玄月头上摸了一下,原来是解开了它的封印,却为它保留了自由变化的能力,青龙大人也是有心了。

    “开轩君呢?”翰墨往四下探看,“开轩君怎么不见了?!”

    原来,众人都被方才的打斗吸引,竟无人留意开轩君去了何处。待我们真的开始满城寻他,却从种种踪迹中发现,他早已逃远。我将此前在开轩君殿内和异界看见的景象,都告诉了诸位大臣,并把那锦幡的模样绘在纸上。

    经过一番推测,大臣们判定,这锦幡也是个先天灵宝,叫混元幡。只要对它施展法术,便可以通向独立空间。

    按那幡内景象来看,不是妖界就是魔界,也有一定可能是鬼界。加上开轩君之前提过魔尊之事,那里应该是魔界的空间。开轩君与魔族有关联,这不由令我想起哥哥发狂夜晚的眼睛……不对,师尊已经说过,他那是中邪,应该与此没有关系。

    其实,早在开轩君专权的这十年,百姓早已经怨声载道,所以知道他离去,政权重回我们姐妹手里,似乎已变成众望所归之事。然而,经过这一战,二姐也被迫看透开轩君的真面目。原本我的回归,可以令她的病情缓解一些,但丈夫弃她而去,日以继夜的等待,又令她再度病魔缠身。

    这一病,便又是一个八年过去。

    第八年的初夏,梅子已黄,满城风絮,雨落蔷薇,已是相当罕见的风光。因为,天地间爆发了一场大旱灾,史无前例,波及六界,溯昭也难以幸免,只是比别处略好些许。

    这八年来,我辅佐二姐治国平天下,总算令溯昭百姓的日子从贫苦的过去走出来。同时,我也将这十年在仙界的所见所闻、仙书文献带回溯昭,让溯昭氏开始学习纵水术以外的水系仙术。

    这一年,我正巧满六十岁,也将完成成人仪式。

    寿辰当天,二姐在镜前为我梳妆打扮。她身披轻纱,肩胛单薄,不时还浅浅咳嗽两声。然而,她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好。为我别好步摇,她垂下头来,在镜中对我微微一笑:“瞧瞧,我小妹总算变成了大姑娘。这头发颜色也是真好看。”

    望着镜中初次留披肩发的自己,我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变成天空般的月白色,比二姐的发色还浅,压根不像是个才成年的姑娘。在溯昭,这种发色通常只属于德高望重的老人。但是,跟着师尊修炼的十年时间里,我的法力大增,加上回到溯昭也勤加苦练,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这样。

    这原是一件好事,但也正因为发色太浅,加上地位崇高,不少男子对我望而却步,哪怕是王公子弟,也会宁可追求成过亲的二姐,而不是我。

    对待终身大事,我原本并不着急,也不曾有过心仪之人,直至这一日,看见了那个人。

    二姐又重新替我系好头发,便命侍女来为我梳妆打扮。

    此刻,窗外有琴声悠扬,余音绕梁,时而黄鹂百啭,时而清风拂面,时而来势汹汹,时而多情哀愁,带得满城鸟儿也跟着迎调欢唱。我听得痴了,自言自语道:“溯昭还有这等天上仙曲,是谁在奏乐?”

    侍女道:“回小王姬,是新来的王宫乐师,叫孔疏。”

    我点了点头,并未答话。但又听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拉开帘栊,推开轩窗,往外探出头去。庭院中,有一个穿着深蓝华袍的身影。他坐在一片蔷薇前,对亭抚琴,华袍如江海般散开,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那低头凝神的样子,令我心里骤然一紧。

    二姐叹道:“早听闻孔疏才华横溢,不想如此年轻。”

    我道:“他可是溯昭氏?”

    二姐道:“是。”

    为何如此之快,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以前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男子,在是否喜欢这一点上,我都从未摸清过自己的心思。然,此时此刻,我却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已经动心。

    这八年里,哥哥锦书不断,数度探访,所以,即便相隔甚远,我也觉得他近在眼前。他一步步从灵人走向真人,真人走向灵仙,都会分别过来见我,向我展示他的新袍新仙印。我时常在信中打趣他,说阴曹地府里的野鬼,投胎也不像你这般着急。这么年轻便当了灵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他说,仙君上面还有仙君、天君、上君、仙尊,这日子还有得过,若能成神,一定想法子让薇薇也活个上千年。虽然我知道这无法实现,但被他这样一说,心窝也暖了起来。相比下来,师尊却连书信也不曾寄过一封。我只能隐约从哥哥的信里得知他的近况。

    尽管如此,八年前的对话,我却依旧记忆如新:

    ——“师尊,您一定要相信徒儿,徒儿崇拜您,敬重您,但对您真的无半点非分之想。”

    ——“说得好,继续说。”

    ——“徒儿很懂守本分,一直指望日后回到故乡,嫁个溯昭男子,平静过一生。”

    再看看楼下的琴师,胸腔中那一份萌动的感情,始终不曾离去。过了一会儿,二姐先去祭坛准备成人仪式,我提着裙摆,从窗扇中跳落,飘然落地。

    孔疏很敏锐的察觉了前方的变化,中断抚琴,擡头看了我一眼,唯唯诺诺地行了个礼:“参见小王姬。”

    我冲他笑道:“曲子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他连头也不敢擡,只是深深地埋着脑袋:“回小王姬,此曲名为《水月债》。”

    “水月,可是镜花水月的水月?”

    “回小王姬,正是如此。”

    “水月债,好名儿。也不知是否指情债。”

    “回小王姬,是的。”

    与我说话时,他一直一问一答,连头也不敢擡,不论说什么,总会加一句“回小王姬”,真是好生无聊。但是,看见他深深埋着脑袋的样子,从我的方向看去,却是意外的赏心悦目,姑且原谅他的不解风情。

    我绕着他转圈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最后轻笑道:“孔公子如此谨慎,可是因为身负水月债,不敢面对别的姑娘?”

    孔疏涨红了脸,轻声道:“回小王姬,孔疏不敢造次。”

    我终于相信,人与人之间,确实会有一见钟情。他个性并不吸引人,却有一张令我格外喜欢的脸。每次看见他低头的样子,我都有立即与他成亲的冲动。这不正是我一直最盼望的事么——回到故乡,嫁溯昭男儿,平静过一生。

    算算我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把这公子迎娶回宫,让他每天给我奏乐听。

    想到此处,我便觉得自己的点子真是妙计,伸手在他尖尖的下巴上,轻勾了一下:“这样想便对了。孔公子要知道,本小王姬和别的姑娘大有不同。以后,你会慢慢发觉的。”

    “小、小王姬……”孔疏的脸快成了番茄色,一张小脸也快埋到了领子里。

    “羞涩成这样,啧啧。得了,不吓唬你,你退下吧。待会儿成人仪式上,我要看到你。”待他转身走了几步,我又唤道,“明日同一时间,不知孔公子是否有意,与我在此品酒赏花,吟诗弹琴?”

    孔疏停了停脚步,这下连后颈的肌肤都红透了。

    我忍不住掩嘴笑起来,提着裙摆回房,准备好一切,便与祭司仗队前往祭坛。

    之前,哥哥在信中告诉我,他今日有要事要做,但会一定会参加我的成人仪式。我一路走上祭坛,扫了一眼出席的人,却不见他人。正在腹诽他言而无信,却不经意看见大祭司身边站了一个飘逸的身影。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站在那里的人,是穿着曳地仙袍的傅臣之。顷刻间,风微尘软,繁花如锈,草色上仙袍,广带如飞柳,觉得真是看见了仙人中的仙人。他亦散着发,头戴高高的紫冠,浑身散发着上仙独有的那股子仙气。

    他在与旁人说话,似乎没有看见我,经旁人提醒,才回过头来。与此同时,二姐走上来,解开我的头发。一阵风夹着花香吹过,我的月白长发如泉水般滑落,罗裙为风震动。哥哥身上的广带也在风中乱舞。我俩视线相撞,都愣了一下。

    大祭司道:“小王姬,你看,天衡仙君今日晋升仙位,都专程过来为你完成仪式。我们溯昭的面子可真是大。”

    哥哥走过来,接过成人冠冕,替我戴在头上,淡笑道:“头发散下来,和以前就是不一样。”

    我怔怔道:“哥哥……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

    “什么事会比薇薇的成人仪式更大?”

    我承认,感动得有点想哭,但还是嘴硬道:“仙君的袍子不适合你,你太年轻啦。”

    “那一会儿我便去将它换了。”

    “别别别,我开玩笑的。你穿什么都好看,这一身相当仙风道骨,英气勃发。”

    仪式结束后,我们回宫参加宴席,恰好看见孔疏在殿内弹琴。在一片道喜中,再次看见他低头抚琴,仿佛云端仙人的样子,我不由有些出神。

    二姐走过来,在我耳边悄悄说道:“薇薇,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喜欢上一个人。”

    我喜道:“恭喜二姐,终于从开轩君的阴影中走出来。是谁,快说快说。”

    二姐的玉手,快速指了一下正在弹琴的那个人。我懵了一下,干笑道:“竟是这小琴师,二姐,这样的男子看看也罢,真去喜欢,怕有些屈了姐姐的尊。”

    这话真是酸得连自己的牙都快掉了。同时,多年不曾有过的酸涩,也在心中渐渐蔓延。记得当年,浮屠星海,初次看见青戊神女与师尊撑伞并肩而站,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而且,那种难过,比现在更甚。那之后每次看见他们俩在一起,这样的感觉就会再把我折磨一次。

    或许是当时年少,不谙世事,大喜大悲,连对师尊,都有别扭的占有欲。

    真是有些遗憾。有生以来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他竟也是二姐的意中人。二姐是王,又身体虚弱,我自然是不能跟二姐抢的。所幸我与孔疏尚未开始,那也不需要做什么了结。

    翌日夜晚,我看见孔疏不安地站在楼下花前,便让人传话给二姐。不过多久,二姐便袜刬金钗溜地赶来,在他面前瞬间变成四十岁的少女。

    显然,孔疏很是不解,刚好擡起头,正巧看见我。

    我看清了他擡头的样子:那是一张眉目清秀的脸,有着空谷幽莲般的美,却也是一张异常陌生的脸。

    一旦他擡起头,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便彻底消失不见。但当他再度羞涩地低头,异样的感觉就又一次袭来。

    终于,我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

    我喜欢的,是低头的孔疏,打扮神似故人的孔疏,气质高贵出群的孔疏。这一份赤裸裸的、毫无保留的喜欢,并不是因着这美貌的新人,而是因着那无情的故人。

    一直以来,我深藏这一份感情,不愿让任何人发现,包括自己,是以心中深知,我们绝无可能。因此,即便是在春愁拂晓,梅雨寂夜,也绝不流露出一点感伤,会将自己武装得堡垒般坚强。

    或许潜意识在想,时间会冲淡一切,就如此随年岁忘却。却未料得,八年未见,此情浓如酒,只增未减。而此时察觉又有何用,他这样无所不能,若真有意,必然早已来看望过我。

    很快,二姐和孔疏在一起的好消息,传遍了整个紫潮宫。想来不久之后,也将是段民间佳话。我尽量回避与他们相见。不是因为他们的感情令我酸醋,而是不想再在孔疏身上,发现那个人的影子。

    成人仪式后,哥哥送了我很贵重的贺礼——仙界的经子史集。我命人把这些东西搬回寝殿里,爱不释手地一本本翻看。仙君果然就是不一样,很多文献的名字我闻所未闻。

    后来有一日,我闲来无事,随手翻阅一本《上神录》。这本书很有意思,记载了神界上位者的简传,包括已逝的上神。第一页是“天帝·昊天”,翻了几页,出现了“水神·共工”,再许多页,便有了“水神·胤泽”,胤泽的记载如下:

    胤泽神尊者,至高水神也。生于神界水域天,司乾坤水,有青龙身。初为神君,自共工怒触不周山,取其沧瀛神位而代之。上古神魔之战,有大功于世,天帝赏识之。至黄帝之时,年近五千岁矣。秉性冷而刚躁,嗜酒,亲妖……

    后面的没能读下去。我只留意到上面那一句“有青龙身”。

    望着这一页文字,我的目光久久不能离开,手指也久久不能动弹。原来,对一个人用情至深,并非日思夜想,而是不敢作想。在师尊身边的十年,我压抑着,掩藏着,一直自欺欺人。怎知师尊,竟也有同样的凝愁。抑或说,他想得比我更远。

    因为,他问过我最后一个问题。

    ——若他想娶你为妻,你会答应么。

    记得离开天市城之前,我连多看师尊几眼,都自觉罪孽深重,恨不得烧香拜佛,磕头认错。当时青龙大人所提之事,让我哭了足足一个时辰。其中有冒犯师尊的悔恨,也有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失落。

    在我心中,师尊就是连我别了满头桃花,都会轻蔑取笑我的大人、长辈。谁知道当他看见那样的我,也曾不甘于停留在那一处。

    想起桃花,恰好能见窗外有数株桃树。只是桃树早已结子,枝叶嶙峋,不复花影。烈日之下,蔷薇花开得正烂。八年未见,也不曾联络,我尚且能从哥哥那里听来他的消息,他怕是已忘了我。师尊性冷薄情,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

    我们的那朵桃花,怕是也早已凋零在八年以前。

    想到此处,又觉得迟来伤情,实在徒劳。既然早已错过,何苦空添遗恨。

    怪就只怪,我们断在了那个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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