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亦林是个热情性子,见面就能聊起来:“还真是来见贵人,这个点竟然没有堵车,我从玉潭公园那边过来,竟然不到半小时。”
接着手往边上一指,“小曦,坐啊。”
这声音语调,比前一句话可温柔的多。
“这是我表哥,姓赵。”柯亦林利落介绍:“这是小曦,哈,也姓赵。”
一句似有若无的点拨,生生给两人搭出了一言难尽的交集。
赵曦面带微笑,客气有礼,坦坦荡荡的一声:“赵总,您好。”
赵明川看着她,几秒都不眨眼。赵曦呢,还蛮有定力,跟他对视一点都不虚。那微笑,标标准准的若无其事。最后还是赵曦先挪开眼,大大方方往柯亦林身旁一坐,凑过去,在他耳边笑着说了几句话。
声音放低,像是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懂得的默契。
柯亦林听后,乐出了声,“不会吧,我平日见他挺沉稳的一人啊。”
赵曦也乐,“可不是么,我同学有趣儿吧?”
赵明川耳朵尖,听了后半句。
她的同学?
柯亦林还见过她同学?
女人愿意带你走进她的圈子,那定是对两人之间关系上的某种肯定。爱情友情亲情说不准,但这个人一定是不一样的。
服务生来添茶水,“先生。”
“搁着,我自己来。”
赵明川垂着眼眸,清清冷冷,不等服务生走近,就已经起身,长手越过桌面,伸到柯亦林面前,勾走了桌上的那壶茶。这动作,突兀,莽撞,而且着实没有必要。
但他偏偏就自个儿做了,还摆出一副冷淡漠视的表情。
上菜,四个冷盘,卤味荤素,分量适中,刚好够三人先开开胃。摆在赵曦面前的是一盘猪心,她的筷子一直搁在盘子上没有动。
柯亦林还催促:“快吃,味道蛮好。”
赵曦笑笑,喝水。
赵明川却忽然把自己面前的那盘卤水豆腐,和猪心换了位置。动静不算轻,也毫无绅士温柔可言。盘底磕着桌面砰砰响。
柯亦林一脑袋问号,表哥今天很反常啊。
赵曦呢,握着筷子,指尖压在上面,暗暗使劲不由自主。
赵明川却跟没事人一样,起了闲心,聊着闲天,“工作还好?”
柯亦林说:“挺顺利的。”
“昨天我还和你们强董吃了饭,你们公司最近是不是有个新材料的项目要内部消化?”
柯亦林点点头,“对,利润可观。”遂又感慨:“所以竞争太大,一个业务部门分了五六个团队,个个虎视眈眈。”
赵明川平静:“这个项目,下周就是你的了。”
柯亦林激动:“真的?!谢谢哥!!”
主菜上桌,菜肴精致,吃法讲究,连菜心掐得都是最嫩的那一截。
“多吃这个,味道蛮不错的。”
“这个你也尝尝。”
“添饭吗?”
柯亦林对赵曦热情,面面俱到,他蛮细心,纸巾都给她摊平了递过去。轻声带笑:“擦擦右边。”
其实赵曦对这些举动不太感冒,换做平时,早就不动声色地婉拒。但今天分了心,样样应答,表现尤其乖顺。柯亦林心里欢喜的不得了,感觉这生活充满了奔头。
赵明川很沉默,偶尔动动筷子,压根没进几口食。
听了几个来回,便心烦气躁,筷勺一放。
柯亦林问:“就不吃了?”
赵明川说:“你们吃吧,不急。”
柯亦林哦了声,又转过头,兴致勃勃地跟赵曦说话:“对了,上次伯父给我的那药酒真有用,我每次喝两小口,膝盖还真不疼了。”
赵明川倒茶水,水圈在杯子里悠悠散开。
赵曦:“你悠着点,那酒有度数的。”
“没事,我有分寸,我待会就给他打个电话。”
“干吗?”
“跟他说声谢谢。”
详谈甚欢,被赵明川不咸不淡地打断:“聊了这么久,喝点茶。”
杯子递过去,满满的。
柯亦林正聊在兴头,接过来看也没看,端着就往嘴里送。
一大口,一大口啊!
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全给吞进了喉咙。
他面红耳赤,急着往外吐,“斯哈斯哈”地吐气吸气,一脸痛苦:“好烫!好烫!”
赵曦吓了一跳,“怎么了?”
站起身,弯着腰,双手往他脸上碰,“烫着了?我看看起泡没?”
还没两秒钟,就被一道力气给拽开。赵明川很不客气,另只手同时捏过柯亦林的下巴,手劲重,语气不良:“怎么回事,喝个水也不看一下冷热?”
这厚重的骨瓷杯,摸是摸不出来的,赵明川的情绪,全不动声色的体现在了行为上。老奸巨猾,横竖还成了对方的不是。
赵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明镜似的,赵明川不干人事的时候还少吗?
心里头不屑,也觉得没意思透顶。
当然,这法子行之有效,柯亦林的亲热劲儿消退,不再和赵曦聊天。一顿饭,总算安安静静地收了尾。
“哥,我爸妈前几天还惦记你,说想让你上家里吃个饭。”走时,柯亦林蛮有涵养,代父母问候。
三人往外走,时不时地有侍者过路,客气招呼:“赵总。”
赵明川颔首,想起来,问:“你下周生日?”
柯亦林惊喜:“你记得啊。之前怕你忙,就没告诉你了。哥,你要有时间就来呗。”
赵曦跟在他们身后,表情平静。
赵明川淡声:“不来,出差。”
结果意料之中,赵家枝繁叶茂,虽说是同辈,年龄差得也不是特别多,但赵明川的身份还是往上拔高了一层,宠大的少爷,纨绔成性,可背负的责任也更多,吊儿郎当的一面,那是寻常的逢场作戏,没点儿真才实学,也不能坐到这个位置。
亦正亦邪,这帮弟弟妹妹,还真有点怕赵明川。
柯亦林哦了声,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换上笑脸,“哥,那我们先走了。”
赵明川笑了下,突然开口:“饭都吃完了,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赵小姐?”
又说:“都姓赵,挺巧,家门啊。”
柯亦林还没搭腔,赵曦平平静静地答:“百家姓,赵姓排第一,这么一说,满大街都是家门,也不算巧。赵总客气了。”
蛮普通的一番话,却说出了扎心的效果。
赵明川冷了脸,往车边走去,黑色保时捷眨眼就飞驶出去。
上车后,柯亦林还怕赵曦多想,帮着解释:“我哥对谁都是这不冷不淡的性子,别介意啊小曦。”
赵曦没说什么。
“你知道兆林集团吗?我哥在那位置待着,也挺不容易,我大伯家就他一个独子,都宠着,小时候带我们做坏事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柯亦林笑着说。
“你崇拜他?”赵曦侧过头。
“是有那么一点点。”柯亦林挺诚实:“我哥很优秀的,人情世故得心应手,我觉得我工作三年多了,都没学到他半点儿皮毛。”
赵曦轻轻哼了一声,“真要学,皮毛就够了。”
在往骨血里学,学的可全是混账东西。
柯亦林不疑有他,岔开到一个值得高兴的话题:“下周我生日,晚饭我来接你!”
赵曦到家,暮色四合。
小区大门口在修路,得绕小路进去。道两边栽满了富贵竹,路灯本就不亮,再隔着竹叶就更暗了。
赵曦双手环搭着胸口,走得心不在焉。
其实她回国的第二天,就碰见过赵明川的妹妹初宁。短短的照面,话也没说上几句,留了个联系方式就散了。
说起初宁,赵曦对她印象还不错。赵家是组合式家庭,后妈带来的闺女,看着风光艳丽,但苦楚全堆在心里。后妈,拖油瓶,这词儿能好听吗?
用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形容初宁,颇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这姑娘,看着柔弱,浑身都是韧劲儿,自己的事业做得有条有理。说话也大气,没有什么架子和优越感。
比赵明川顺眼多了。
一想到这个人,赵曦心上一个缥缈的愁字。
不过无关紧要,都多久的陈年旧事了,几年光阴,偌大的四九城,他那样的男人,还能指望他上演念念不忘的戏码?
赵曦很快调整心态,深呼一口气,擡起头,翻篇翻篇!
结果这一擡,还真翻不了篇了。
前头三五米远,赵明川站在那儿,深色的风衣,深色的裤子,像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看着她,目光沉下去。
赵曦继续往前,眼神平淡,擦肩而过。
半个身子的距离,赵明川就把她给拽住,憋了一天的情绪全浓缩在这句话里:“跟我装陌生人?”
赵曦也不挣,拧过头,反问:“不是吗?”
赵明川笑了下,跟孤魂似的,“行,陌生人,陌生人。”他自言自语,情绪低下去。
赵曦皱眉,“赵总,请你松手。”
赵明川变本加厉,抓得更紧,顺着往身前一带,硬气的两个字:“不会。”
赵曦也蛮冷:“几年不见,您还和以前一样,半分没改。”
赵明川:“对,哪儿都没改。怎么?想试试?”
这话里的混蛋味太伤人,赵曦开始挣扎,“你松开。”
“不是跟我装陌生人吗?啊?”赵王八蛋越想越生气:“怎么着,谈了新男朋友忘记旧爱了?见个面还不认识了?”
“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柯亦林那臭小子,见面还要叫我一声哥!你跟他谈,哪种谈法啊?玩儿的还是认真的?”
赵曦愤恨:“认真的!”
赵明川乐的,“那你还不叫我一声哥哥?嗯?”
别人故事的里久别重逢,都是旧情难忘,心脏砰砰跳。哪有他们这样的,你一刀我一枪,伤的全是自己人。
赵曦彻底冷下来。
赵明川也觉得没意思透顶,自觉地松了手。
两人比肩而过,踩着昏暗的灯光,踩着一地的破碎,踩着往事悠悠乱我心的难过,一前,一后,一个没有再回头,一个没有再挽留。
回到家,关上门。
赵曦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看天花板,发了好久的呆,才拿起手机。
裴佳佳很快接听,“小曦,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我看上了一条裙子,发你啊,帮我瞧瞧。”
“嗯。”
“怎么了?声音这么低沉?”裴佳佳心细,两人的感情从大学到工作,出国时也没断过。
赵曦说:“佳佳,我碰见赵明川了。”
裴佳佳竟也不觉惊讶,嗨了一声,说:“迟早的啦,北京说小不小,大也不大。小曦,你什么感受啊?”
“不知道。”赵曦坦诚:“感觉他变了,又觉得没变。”
“那你厌恶吗?”
证由心鉴。
赵曦想了想,说:“谈不上。”
裴佳佳当即肯定:“小曦,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分辨出他变没变,这证明什么?”
“嗯?”
“证明你对你俩的过去,记忆犹新,压根就没忘记过。”裴佳佳有板有眼,“真正的放下,就是失忆,就是你再见到这个人,也记不起他的点点滴滴。”
赵曦捏紧手机,自证清白似的,“我已经放下他了。”
从当年决定分手的那一刻,就试着去放下了。
——
一周后的周末,柯亦林生日。
他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前沿行业,接触的信息也有前瞻性,同事们年轻,开朗,柯亦林也是人缘好的,呼朋引伴,全都来捧场。
气氛轻松热闹,唱歌喝酒伴舞,一个都没落下。
赵曦跟他们不熟,本身也不是自来熟的性格,所以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看热闹当是消遣。
柯亦林今天很高兴,酒喝得有点多,神采奕奕,每每看向赵曦,眼睛都发着光。
几个同事在他耳朵边打趣,眼睛往赵曦身上瞄,配着笑声,意思透透的暧昧。
柯亦林被他们调侃得神清气爽,抱拳作揖,“借你吉言啊,真成了,请你们吃一个星期的晚饭。”又改口:“行!俩礼拜!”
定好的蛋糕也被推了进来,嚯,三层,硕大。
看着就很引战。
蛋糕大战的戏码经久不衰,大伙儿摩拳擦掌。
赵曦机灵,偷偷地溜了出来。
门一关,呼吸都顺畅了些。她沿着长廊往左边走,想着出去透透气。水晶吊灯,多边形的镜子镶嵌在墙上,那叫一个富丽堂皇。赵曦边走边看,路过一间又一间的包厢。
门关紧的,门敞开的,鬼哭狼嚎的,调子起高了唱不上去的。
赵曦脚步忽然一停,皱了皱眉,然后倒退三步,往右边的包厢一看——
敞开的半边门缝,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
赵明川宽肩窄腰背对着,脱了外套,一件纯黑的衬衫打底,袖子挽上去两截,手腕上是一串佛珠和手表,搭配在一起,奇异的融合。
哥们儿都喝得差不多了,牌桌支着,人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夹着烟,聊着天,时不时地笑出声。
眉飞色舞,风流倜傥。
陪酒的女孩儿也是往漂亮里挑,养眼,悦心,坐在那唱歌。
赵明川忽然说:“我碰见小曦了。”
哥们几个愣了愣,反应过来,一声爆炸:“她回国了啊?!”
赵明川忧伤地点点头,“回国了。”
众人激动啊,“川儿,那你啥想法?”
一个说:“重新追!”
另个道:“说得轻松,人小曦早看不上他了。”
这话伤面子,赵明川擡起头,手指夹着一根烟,烟嘴朝下,在桌面上磕了磕,“我俩两情相悦,误会才分开,你懂什么?”
都是小半辈子的交情,心里揣着几分意思,彼此都明白着。
调侃不屑:“吹吧你就,人小曦多水灵的一姑娘,有学识,有气质,书香世家,家风多优良,什么好的找不到?两情相悦?我看是你单相思吧。”
赵明川一个酒瓶子恨不得往他头上砸,“你丫不说话会死是吧?”
这人跟他穿开裆裤的友情,不怕事,继续拆台:“川儿,你这辈子算是栽在自己人手上了。”
“什么自己人?”
“赵曦啊,都姓赵,不是自己人?”
赵明川的心情立刻阴转晴,被这声自己人哄得来劲。
还有不相信的,一唱一和,打击他:“川儿,你和小曦做过自己人没?我看根本就没有。”
赵明川一包烟盒砸过去,“废话!”
“真有?”
“废话!”
“做过自己人?”
“废话!”
男人之间也有情谊,都是从小到大一起混账的发小,能事事帮衬,也能掏心挖肺地说上几句知情知趣的内心话。所以开起腔调来,也没那么多顾虑。
正儿八经的语气:“川子,你身体行不行啊?”
“揍十个你没问题。”
“那你一晚上能做几次?”
赵明川面不改色,冷哼一声,按下心虚,真情实感地‘坦白’:
“四次。”
话毕,本该哄笑的场面没有出现。
坐对面的几个人反倒面色凝重,不知所措。
赵明川来了脾气,“干嘛呢一个个挤眉弄眼的,大男人恶不恶心啊?”
“喂喂喂。”一人小声提醒,朝着后方疯狂使眼色,“川儿,川儿。”
赵明川边骂边回头,“别对我抛媚眼,哥不吃你这一套……”
转过头了,看见人了,门缝不知道何时敞开了,窈窕的人影也愈发清晰了。
赵曦一脸冷淡,紧抿嘴唇,静静望着他。
赵明川两眼一黑。
操,这都什么事儿啊?
一大写的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