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北京,凌晨一点的街,冷锋仿佛是从地腹升起。
迎璟穿着羽绒衣,也穿了秋裤,但他还是觉得冷。
这几日雾霾严重,所以路灯都显得昏暗,偶尔有车飞驰,才觉得这世间,是活的。
迎璟走了一路,脑子里七零八落的片段绞在一起,到最后汇成一个影像——初宁崩溃哭泣,歇斯底里,又无能为力。
也就是那一刻,迎璟才恍然明白,她再怎么强,再怎么当一个明白人,在这是非场子里,也没法儿全身而退。
他好像开始懂她。
也开始反思自己。
从相识到合伙,再到现在的分崩离析,初宁凶悍、现实、过分理智。但也教会他为人、处事、应变。
而自己呢,给她的又是什么?
一纸合同的甲乙方,无数次的叨扰与惹麻烦。
还大言不惭地说喜欢。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平平坦坦,他以为的喜欢,就是对方也一定要喜欢自己。
迎璟苦笑,被风一吹,眼睛干疼,像有砂石在刮着血肉。
他忍着这股疼痛,却又无法抽身。
来北京上学三年多,他才发现,原来夜晚,竟是如此憔悴啊。
学校那边,工程师与计算机的专家对系统修复需要一定的周期,进展缓慢、未明。而在没有给出具体处分意见之前,实验室关闭,停止一切教学活动,以及不再对任何团队开放。
栗舟山作为他们的指导老师,难辞其咎,不知挨了多少顿批评会。他这么火爆的性格,却没有把一丝火气发泄到这群学生身上。课照常上,不卑不亢,心态十分坚强。
校园里的议论声也渐渐平复,学弟学妹在路上看到迎璟,还是会小声交流:“喏,他就是迎璟。”
“欸!帅的!”
“他也还好啊,没有表现得很颓废嘛。”
“故意的吧,毕竟已经很丢脸啦。”
“你别这么说呀。”
“切,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帅呗。”
“去你滴!”
流言蜚语,他人口舌之快。
如果在意,计较,那就真不用活了。
出事一个星期,迎璟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调整好了心态,哦不,准确来说,也没什么可调整的。因为自此,他算是真真正正的闲下来了。
上课,吃饭,偶尔打打篮球,晚上泡图书馆,看一些杂书,寝室熄灯之前准时上床,跟室友们插科打诨一阵,好不热闹。
最后,闭眼睡觉。
直到室友们起伏的鼾声均匀响起。
这是一天之中本该最安静的时刻,迎璟才觉得真正属于自己。
他睁开眼睛,看着灰白的天花板独自出神。
祈遇试图跟他沟通情况,但每回都被他三言两语一概而括。直到有次张怀玉来找他,大胆问:“老大,我们的项目,还会继续吗?”
迎璟刚完成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他收拾纸笔,低着头,动作不停,说:“不了。”
久久没有回应。
迎璟擡头瞥了眼,复又低下头,语气平静:“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也挺爱哭的。”
张怀玉起先还在克制,只敢小声呜咽,听到这句话后,干脆放声嚎啕。
迎璟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最后只给她递过一包纸巾,淡声说:“擦擦。”
张怀玉没接,倔强地问:“那我们之前做的,都白费了吗?我们的基础那么好,设计框架那么完善,你不觉得可惜么?”
迎璟把最后一支笔塞进双肩包,说:“不可惜。”
张怀玉怒了,“迎璟!”
“我不想做了。”他撂下话,大步往门口走,当真没有半点留恋。
期末的考试周,是学校气氛最紧张的时候。这个点,正是路上人最多的时候,迎璟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约莫是黑色显瘦,他看起来背脊都消瘦了几分。
路上行人一串串,偶尔三四个并排的有说有笑,连挡住了路都不自知。
“欸,你们听说了吗,罗佳师兄的团队被学校推荐去参加全国航空科技大赛。”
被挡道很久的迎璟,在听到前面女生的聊天时,蓦地一怔。
“哇!真的吗!早两个月前不还说,名额还没确定?”
“你也知道是两个月前啊。那时候还有个迎璟,他的团队也超出色的。校方犹豫也很正常啦。”
“要是我,我肯定选罗佳师兄,毕竟王牌专业耶,还做出过成绩呢。”
“肤浅。如果有这个条件,当然是遍地开花比一枝独秀的好啦。”
“也是哦。”女孩子们之间的八卦话题:“迎璟的个人形象太好啦,要真能拿名次,拉出去妥妥的偶像气质呢!”
“哈哈哈你好邪恶哦。”
笑声飘远。
迎璟双手插兜,看起来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他回到宿舍,两个家在南方的室友已经把行李整理了一半,箱子摊开在地上,正往里头装东西。
迎璟走过去瞅了瞅,顺便搭把手,问:“票买好了?”
“是啊。今天晚上九点的。”室友说:“总算被我给抢到票了。”
迎璟从自己抽屉里翻出几板奶片儿,塞他兜里,“拿着路上吃。”
室友也没推辞,“行。小璟,有空来长沙玩儿,我带你吃臭豆腐。”
迎璟笑了笑,“好。”
到了晚上八点,赶火车的两人先走了。宿舍就剩下祈遇和迎璟。
祈遇问:“你什么时候回杏城?”
“明天。”
“坐高铁吗?”
迎璟走神,半晌才眼神幽幽:“嗯?你说什么?”
祈遇默了默,“真走?”
一语双关,似是不死心的一问再问。
“嗯,真走。”迎璟说。
“宁姐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乍听到这个名字,迎璟的手指无意识地握了握,摇头:“没有。”
祈遇:“那下学期,你有什么打算?”
迎璟:“还能怎么样,找个凑合的单位,实习先。”
“你不打算……”
“没打算。”
祈遇的话甚至没问完整,迎璟已经给了答案。
气氛悯默无言,往日种种豪情壮言,在这一周之内,形势急转,被稀释,被冲淡,热情与理想,也仿佛顷刻之间一落千丈。
迎璟买的是第二天下午三点的高铁票。但上午,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对方先是自我介绍,说是明耀科创的执行秘书,叫姜齐,并问他有没有时间见面详谈。
迎璟这才想起,对方大概是来沟通实验室系统修复工作的相关事宜。
他没有犹豫,很直接地回绝了,“抱歉,我这边,可能暂时不需要了。”
“不需要?”姜齐礼貌地问:“是已经解决了吗?”
“不,是没这个必要了。”迎璟说:“谢谢你们。”
“为什么没有必要?”手机里响起另一个声音。低沉,稳重,直切要害。
迎璟听出来了,竟是唐耀。
他也在旁边听电话?
那这个电话……是他授意秘书打的?
但也只是稍加猜测,迎璟并无什么过多感想。
他态度冷静依旧,“唐总,您好。”
“为什么没有必要?”唐耀重复。
“因为。”迎璟停顿,找了个理由:“因为学校不允许,毕竟涉及到C航的核心专业要点。唐总,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那头沉静数秒,唐耀应声:“好。方便问一句,你的模拟仿真项目。”
“终止了。”迎璟不愿再多说,“唐总再见。”
很快,这个插曲就被他淡忘。
下午两点,他坐地铁去高铁站,踏出学校大门的时候,迎璟回头望了一眼,真快啊,一学期就这么结束了,不同以往,这一期他经历得更多,大概这几个词可以概括——
匆忙、意外、离奇以及,黯然。
还有对某个人的那份喜欢,来得轰轰烈烈。
可单方面的喜欢,不叫开始,也就没有结束一说了。
只不过这个道理,他现在才明白。
公交车开来,迎璟捋紧了双肩包的肩带,随着人流上了车。
———
这周周三,初宁已经正式在公司会上表态,并且将航发虚拟建设该项目纳入会议议程,非常民主、正式的按照投票制,决定项目生死。
——支持的,请举手。
初宁是第一个,纤细的手腕立在半空。
但她不是孤军作战,会议室最边角的位置,另一只纤白的手高高举起。
是周沁。
这个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她身边做事的周沁。
说起来,那次马来西亚之行,两人阴错阳差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也算是共赴生死的伙伴。她能有这份心,初宁欣慰且感激。
——反对的,请举手。
王山带头,然后接二连三,像雨后的毛笋,长满了整个会议室。
项目就此告终。
世上很多事情,不是坚持与努力,就能有个好结果。
这次投资夭折,对初宁的影响颇大。她虽握有宁竞投资大部分的说话权,但资方之一的魏启霖,凭借手里的持股份额,也拥有一票否决的权利。他虽对这个投资不看好,但中途也未作出强硬表态,大有隔岸观火的心态。
这种多行业都有涉足的商业大腕,在开拓新领域的时候,亦是摸石头过河。但他们有庞大的资金,强悍的背景,灵活的交际人脉,经得起一两次的失败。而初宁,就是这“一两次”中的其中之一。
他们不轻易做决判,让当事人自己去厮杀,去碰撞。在别人的血泪与伤痕里,总结教训,继而调整他们的细节,确保下一次投资的成功。
在这个食物链里,初宁也不过是某一层面的牺牲品。
这次的失败,也将导致她在日后的公司决策范围内,话语权降低。
关玉怕她心情受挫,特地在小六的酒吧组了个局。
熟的生的一大堆人,嗨起来没个边儿。初宁到后,见到这场面也是异常头疼。
“你到底是自个儿想玩,还是拿我做借口啊?”
关玉用红红的美甲戳她的小脸儿,“真是没良心呢!”
初宁侧头躲开,“别碰我,谁知道你摸过谁洗没洗手。”
关玉顿时娇笑,“去死啦!”
嗨翻天的鼓点,躁动的乐符,迷离闪烁的光影,确实能够让人身心放松。
初宁拿了一杯酒,和关玉碰了碰杯,然后一口喝尽。
关玉冲她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道:“你今晚痛快玩儿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说完,她冲右边擡了擡下巴。
初宁看过去,角落沙发里,光线最暗的那一处,坐着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
关玉搂了搂她的肩膀,伏在她耳边轻佻:“长得是不是很帅?”
男人……哦不,应该说是男孩儿,看不清五官,但轮廓确实完美。穿得也干净利索,简简单单的白衬衫,牛仔裤,袖子捋在手肘间,手腕也是干干净净,没戴一点儿多余的配饰。
“而且才十九岁哦。”关玉尾音绵长,说得暧昧:“经理说了,这个是极品,昨天才答应出台。花了我五位数,据说体力不错,一晚上……”
“你想要,你自个儿用。”初宁打断她的流氓言论,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关玉啧了声,“你没劲。”
“我是没劲。”初宁又要了一杯酒。
“公司那帮人还烦你?不是如了他们的意,终止项目了么?”
“没,他们没有烦我。”
“那你还这副性冷淡的模样!”关玉揉了揉她的头发,“想什么呢,啊?”
想什么?
几乎第一时间,初宁想起了迎璟。
那晚她哭得毫无形象,最后他懵懵懂懂地独自离开。
两个人像是角色互换,见证了彼此的脆弱。大概是心知肚明。
这一次过后,就再没有以后了。
关玉擅交际,朋友众多,没多久,就像只花蝴蝶一样满场飞。
初宁坐去沙发另一边,整个人又变得冷冷的。
那个白衣男孩儿走过来,生涩的坐在了她身边,不过一拳头的距离。
初宁淡淡扫他一眼,没有表示。
“我陪你喝酒,好不好?”男孩儿的声音很好听,初宁不免多看了两眼。
像是得到鼓舞,他把那一拳头的距离都填满了。能进到这种场合的男公关,都受过专业训练,如何讨好女宾,如何在细节处撩人心神。他面孔出色,动作也力求娴熟自然,但神采之间的生涩和紧张,以及微微的排斥,仍被初宁看得一清二楚。
“姐姐,你好漂亮哦。”男孩大胆靠近,在她耳朵边轻轻哼,“你想吃什么水果?我给你拿呀。”
初宁不动声色地转了头。
男孩儿有点无措,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做这个?”初宁忽问。
“嗯?”男孩儿愣了下,然后又换上那副经过训练的表情,暧昧在口齿间四溢:“因为喜欢做。”
初宁:“缺钱?”
“嗯?……嗯。”对方眼神闪避,含糊的答了一声。
“大几了?”
“大二。”
“你什么专业?”
“美术。”
初宁冷冷淡淡,“那又为什么不凭这份技能去挣钱?”当家教,利用暑期去绘画板兼职,这些都可以。
男孩儿抿了抿唇,说:“那样子来钱太慢了,还挣得少。”
沉默数秒。
初宁说:“既然这样,干吗还要上学?直接干这行,每晚出台就好了。”
这话有点重,并且犀利、不留情面。
对方倒还无所谓,竟然理直气壮:“现在都要大学生的。”
初宁蓦地一笑,“原来上大学,还有这个作用啊。”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她瞬间想起了迎璟。差不多的年龄,出色的相貌,同是大学生。他朝气蓬勃,像是初夏清晨的第一抹朝阳。他有理想,有豪情,有目标,有人生。
或许稚嫩,或许浮夸,但好歹体面、利落、是个真真正正成年人该有的姿态。
初宁心口一窒,而后变成绵绵的疼痛。
这么好的一个人。
这么好的一个人啊。
包厢里鬼吼鬼叫的唱着歌,小六那帮狐朋狗友都是爱玩的,喝了几杯酒就不知自己姓什么,麦克风满场转,喝高了的站在沙发上扯着嗓子唱。水晶茶几上,一对纹身男女也就十八九岁模样,正搂在一起跳热舞。
他们点的歌也很大众,并且抱着搞怪的心态,尽是些八九十年代的老歌。
因为传唱度高,方便他们鬼哭狼嚎。
屏幕切歌,前奏特别,是数声雷鸣般的鼓点。
“哇!!亲嘴儿啦!”不知是谁一声吼叫,大伙儿全围观茶几上的那对男女的亲密场面。
没人唱歌了,放的是原音。初宁盯着屏幕,视线追逐着歌词。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少年自有.少年狂
身似山河.挺脊梁
今朝唯我.少年郎
世人笑我.我自强
最后那句词,唱的慷慨激昂——
发愤图强做栋梁
不负年少!
不负年少。
初宁悯默无言,情绪一言难尽。
在热闹嘈杂之中,她出于本能地站起身,拿起包,然后迈步往门口。
小六眼尖,喊她:“宁姐,嘛去?”
初宁拉开门,脚步果断。
———
杏城今晚下起了雨。
不同于冬日的连绵阴冷,这一场雨,生生下出了夏季雷暴之势。
雨落,雨停,然后天气放晴。
农历新年将至,家家户户都忙着办年货,这几年一直在说,年味儿变淡。但迎璟不觉得,反正崔静淑从他放寒假起,天天拖他出去买菜,办年货就更不用说了,什么猪肘子,卤水,饺子皮,肉馅,再去水果市场挑一些水分充足的柚子。
迎璟就是个扛麻袋的,肱二头肌大概就是这样越练越硬。
雨后的傍晚,落日夕阳露了脸,红彤彤的一片天,四周还有未散尽的阴云,这番颜色搭配,看得人心旷神怡。隔壁傅参谋的女儿瑶瑶,硬是缠着他出门儿买奶茶喝。
迎璟被她闹得头疼,“行行行,去去去。”
瑶瑶比他低两届,娇生惯养的小屁孩儿,小嘴儿特爱说话。
“小璟哥哥,你上次回家,怎么也不来我家吃饭呐!”
迎璟单手插在裤兜里,散漫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儿,“我吃得多,怕把你家吃垮了。”
“哈哈哈,你真逗。”瑶瑶那个兴奋啊,“小璟哥哥,我家米缸有这么大,你吃不垮的。”
“打住打住。”迎璟皱眉提醒:“能不叫什么小璟哥哥么,听着就像个纨绔子弟,一点也不正统。”
瑶瑶吐了吐舌头,略略略,“我就爱这么叫,不然你叫我瑶瑶美眉?”
“我勒个去!”迎璟一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也被她逗笑,“行了啊,别被你爸听见,回头又要训你不淑女了。”
两人笑着,闹着,走出了大院儿正门。
迎璟转过头,看路。
这一看,却跟被雷劈了一样。
马路边,一辆熟悉得白色车子停在那,一个更熟悉的身影站在车门旁。
天色近黄昏,日光落了幕,空气里还有雨后翻新的泥土气味儿。
初宁一身淡色宽松毛衣,把她罩得愈发娇小。
她的头发随意扎了一把,两缕挨着脸颊,大概是等了太久,又或许是天气的潮闷教人难受。她一支烟已经抽了半截,夹在指间,偶尔又含在唇瓣里。
真真的风情万种。
迎璟愣了神,呆呆地望着她。
初宁眼神亦淡,故意忽视他身边的年轻女孩儿,微扬下巴,边说边摁灭手里的烟,平静道:
“我饿了,请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