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幼稚鬼。
黎枝没敢往黄字头那一方面想,闷声吃菜不看他。
尚蔚蓝端着汤从厨房出来,笑眯眯地说:“我自己榨的果汁,好喝吗?”
黎枝嘀咕:“他平时不喝果汁只喝酒,下回再来,您最好准备一瓶53年的雪碧配红酒,再来一瓶二锅头,喝得他上头,能当面给您跳一段老年迪斯科。”
“你这孩子,说胡话呢。”尚蔚蓝作势敲她,没舍得下重手。
宋彦城却抓住了关键字,黎枝说,下回再来。这四个字加深了愉悦心情,宋彦城索性一口喝完半杯梨汁。
中饭后,两人陪尚蔚蓝打牌,这是老人家唯一热衷的文娱活动。缺个腿儿打麻将,三人只能斗地主。黑桃3在手,尚蔚蓝第一个当地主。上来就是3带2,黎枝摇摇头,宋彦城也说接不起。奶奶一个飞机,八张牌甩出去,手里就只剩对2。
挺好的开局,尚地主逼得两个小农民一张牌都没出。黎枝把牌当扇子,遮住鼻子嘴巴佯装哭泣,“地主剥削人,农民好辛苦。”
宋彦城放下牌,转过头瞧她。
黎枝一把鼻涕一把泪,打开钱包依依不舍,“累死累活一个月,钱在包里没焐热。”
宋彦城伸出手,轻轻按了下她的后脑勺,笑意在嘴角,“行了啊,这就十块钱。”
黎枝冲他龇牙,“十块钱不是钱呐?都够买十个宋彦城了。”
宋彦城:“……”
奶奶笑呵道:“不准顽皮。”
一小时下来,尚蔚蓝赢了三四百。无论当地主还是农民,都吊打这俩人。黎枝愁眉叹气,趴在牌桌上一蹶不振,“尚蔚蓝杀我。”
尚奶奶笑得眼纹上扬,精气神足足的,是真开心。
宋彦城不言语,只静静看向黎枝。黎枝有所感知,转过头迎上他目光,对视里,能看见彼此的眉目清晰,里面有同款默契。黎枝扬起很浅的笑容,一刹即收,然后慢慢低下头。
其实奶奶的牌技并不那么高超,宋彦城在清华的本科专业是数学,出国攻读的MBA,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可爱的老太太。不过是两人想让老人家开心,想着法子让她赢罢了。
奶奶每天两点要午睡,走之前,尚蔚蓝趁黎枝去洗手间的间隙把宋彦城拉到一旁,说:“城城啊,枝枝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啦。”
其实宋彦城也知道,《指间月光》拍完后,黎枝一定会比以前忙。
尚蔚蓝叹气,“我家枝枝呢,好辛苦的,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偏偏这身体还不争气,给她添负担。”
宋彦城说:“您健康,她就心安。”
“诶,诶,我保重身体。”奶奶说到这,声音哽咽,“我们枝枝,她,她……”
一度哽咽到无法言语,宋彦城轻声接话,“嗯,她是好姑娘。”
尚蔚蓝眼睛就红了,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
宋彦城不太擅长这种亲情倾诉,他自幼童年缺憾,青年受打压,不曾有人关心问暖,如果换做别人,他早就没了耐心。但这是黎枝,是和他共同生活过、了解过、熟悉过的女人。一旦扯上温情,便无意识地代入。好像她的一言一行、一点一滴都感同身受。
不忍看长辈落泪,或许是安慰,亦或是言不由衷,宋彦城说:“她若有事,有我在。”
临近新春,海市的冬日到了最冷的时候,出来的时候下小雨,跟冰针儿似的,黎枝看了好久,还以为下雪了。车里暖气傍身,她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忽然问宋彦城:“究竟有多像?”
宋彦城一时没明白,“嗯?”
“我长得究竟有多像你爷爷的初恋?”黎枝心态特坦然,也没什么纠结所在,实在是好奇。
宋彦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试图以沉默揭过。
黎枝没点介意,“有照片的吧,给我看看呗。”
宋彦城默了默,紧了的手指又松开,给了句实话,“其实不太像。”
黎枝:“?”
宋彦城敷衍的地找理由,“你没‘她’好看,凑合吧。”
黎枝:“……”
宋彦城绷着下巴,眉眼冷淡,是真的不想谈这话题。黎枝没忘彼此的甲乙方关系,刚才的逾矩牵扯出巨大的失落感,往她心底砸出了个大坑。这种由衷之情,演技再高超也掩盖不了。她在宋彦城面前,总是轻易流露真实一面。
宋彦城从后视镜里看她好几眼,终于还是开了口,哄孩子似的说:“你最好看。”
黎枝原本是低着头,闻言歪了歪脖颈看向他,抿嘴笑了起来。
宋彦城舒缓眉头,似责似骂:“你几岁?还跟小孩子一样。”
其实哪里是为着比谁漂亮而烦恼,黎枝好像触摸到了答案一角,却又胆怯地不敢深思。她又把头低下去,手指揪着衣摆松了又紧,小声嘀咕:“你懂什么,女孩子本来就要哄啊。”
宋彦城头一点,“好,下次改。”
半程,他接了个电话,“老时间没变,嗯,都来,你带点水果,我家不伺候人。”
等打完,黎枝问:“有客人?”
“几个朋友。”
“那你前边放我下车吧。”黎枝心里有数,总归是假关系,自觉点避让总是好的。
宋彦城红灯前等停,拉上手刹,平声说:“不用。”
阿姨中午过来给金毛喂了一顿狗粮,顺便添了饮用水。宋彦城没留人,家里没有待客的东西。黎枝以为他会去超市买点东西之类的,结果这人径直回家,摸了摸狗头之后,便翻箱倒柜,找出一个中号纸盒。
快递标签都没拆,黎枝好奇:“这是什么?”
宋彦城打开,黎枝震惊,“天!你什么时候买的香薰蜡烛?!”
宋彦城不太自然地低咳两声,“别管我。”
黎枝多聪明啊,也蹲下,视线和他平行,“你是不是也在看那个男主播的购物直播?种草了吧!”
宋彦城暗暗握紧左拳,“谁知道季左他迷恋的主播是男是女。”
黎枝点点头,“哦。季助理还挺可爱。”
宋彦城悄悄握紧右拳,又给季姓男子占了便宜。
黎枝把香薰蜡烛拆了包装,三个套盒,每个里头都有六座蜡烛。这个品牌走高端路线,费钱的主。黎枝问:“点哪个味道?”
宋彦城已忙碌开来,“都点。”
客厅各处分布均匀,烛心燃烧,昏黄光影卓卓暖眼。不多时,精油香味隐隐窜入鼻间,把宋彦城这样板房似的住处装点成了软红香土。黎枝问:“这么讲究,是要约你朋友吃西餐?”
宋彦城点好最后一盏烛,熄灭火柴站起身,淡声:“打麻将。”
黎枝:“……”
半小时不到,门铃响。
魏律师提着两袋水果最先上门,“孟惟悉和齐明一块儿,迟到的人不准吃樱桃。”
宋彦城嫌他嘴碎,当律师的职业病,接过红色礼盒:“樱桃你们都没份。”然后侧身递给了黎枝,低声,“拿着自己吃。”
魏律师丝毫不意外,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黎枝当然印象深刻,上次坐他的私人飞机去贵州,连忙附和:“魏律您好。”
宋彦城把她的肩膀轻轻一拨,直接拨到了自己身后,“叫魏大状就行。”
沙发还没坐热,孟惟悉和齐明也到了。
黎枝有点懵,本能地对孟惟悉伸手,更加拘谨:“孟总,之前在贵州是我眼拙,没认出你来,抱歉啊。”
孟惟悉礼貌握手,虚扶半秒便松开,笑道:“不敢握久了,待会城城杀人。”
黎枝窘迫,半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宋彦城的声音:“你再废话,车就别停我车位,去物业那交五十元停车费。”
孟惟悉啧的一声,对黎枝悄声:“见到没,他就这德性。”
黎枝的紧张得到缓解,他们都自然,没有探究的眼神,没有恶意的试探,不问她的存在,不拿她做调侃。齐明是当中最有风流公子派头的一个,拎着两箱樱桃,“魏子也买车厘子了?城儿你丫的,借花献佛够小气。”
宋彦城走过来,“我缺一根绣花针,非得缝上你的嘴。”
黎枝沉默站在一旁,低着头,脸颊红得一定没眼看。
应该只是巧合,她最爱吃的也是樱桃。这些就是宋彦城的挚友,黎枝没敢问,为什么不让她避嫌。她抱着三箱樱桃,垂着脑袋小碎步地往后挪。宋彦城侧过头,“你不看我打牌?”
黎枝尴尬,眼神无助且迷茫。
宋彦城虚扶了把她的胳膊,把人往前带的意思,“看我怎么赢他们。”
那三人似是见怪不怪,朝牌桌走。宋彦城皱了皱眉,放低声音,“没懂我意思?”
黎枝点头,“懂。”
凡天娱乐的孟惟悉,摆出去就是一张名牌,在这圈子里手握资本,那是多少人都够不着的一尊活佛。宋彦城这是有意,让黎枝见见孟惟悉。一番好意,可一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算了算了。
宋彦城觉得这些也都不是什么事了,松了态度,“行了,你去吃樱桃吧。”
四个人打麻将,水平摆在那儿,也就个手气差别。
宋彦城起先四把运气不行,连输三五千,对着最大赢家你孟惟悉一顿刺儿,“用我的麻将桌,点我的蜡烛,你是不是男人,活得这么精致想给谁看?”
魏律师摸起一张二饼,“他的初恋回北京,自然是想给她看。”
齐明脱口而出:“恐怕不能,小西的前夫第一个杀人。”
孟惟悉心口撒盐,疼得骂人都没力气劲儿,“你们做个人。”
魏律师和齐明同时看向宋彦城,“听见没有,让你做个人。”
宋彦城当即吹灭一盏香薰蜡烛,“今天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
四个男人打着嘴炮,都是能侃能贫的主,黎枝坐在客厅沙发上,背对着他们,宛若听了半小时相声。她捧着洗好的樱桃,吃得腮帮鼓鼓,忍不住偷笑。
桌上立着一面水晶摆件,恰好能从上面反光出宋彦城。
黎枝看着,观察着,原来这个男人并不像表面那样冷漠。挺简单的一人,有时候还有些孩子气。
正发呆,宋彦城转过头叫她,“赶紧洗盆樱桃来,没见我输得这么惨?”
被点名的黎枝木讷半晌,真是躲都躲不开。洗了一大果盆儿送过去,宋彦城非说:“先给我吃。”
另三人笑话,“给我吃也不敢吃。”
孟惟悉碰掉他的伍万,“这你们就不明白吧,根本不是让你们吃樱桃,而是给你们塞狗粮。”
宋彦城冷笑,“想吃狗粮说一声,我家狗的海洋之心一百六一斤,分你们二两堵上嘴。”
黎枝何其无辜,站在那儿,脸比樱桃红。
齐明问:“你家狗取名儿了吗?”
气氛一刹窒息。
宋彦城没回答,而是适时看了眼黎枝,这个梗只有她懂。黎枝忍着笑,低着头,如果现在叫一声“宋彦城”,那条金毛一定会乖乖趴下。
宋彦城的牌技顶级,数学系毕业的一记一个准。坐他下手的齐明苦不堪言,就没被喂过一张牌。都是公子哥儿,侃天侃地的,时不时传来几句骂。其中孟惟悉是北京哥儿,京腔说得尤其好听。
晚饭图省事,直接外卖。饭后不再继续牌局,齐明和魏律师盘腿坐在地毯上玩游戏机。这游戏机还是上次黎枝给宋彦城买的,拿出来之前,宋彦城犹豫许久,实在不想给这俩人渣。
孟惟悉坐在转角吧台,一条大长腿撑地,开了一瓶红酒,似笑非笑地望了望身后的房间门,“不叫她出来喝一杯?”
宋彦城晃了晃酒杯,不言。
“亏你想得出,什么办法都敢想。”在贵州帮他之后,宋彦城就告诉了他黎枝存在的原因。孟惟悉说:“火中取栗,兵行险招,万一以后翻了车。”
“无所谓。”宋彦城说。
“你当然无所谓,但她呢?她那部剧是要推荐去冲击奖项的,起点这么高,不说大红大紫,但能在圈内混个脸熟。”孟惟悉问:“宋锐尧那边如果要为难,她根本没有退路。”
宋彦城指腹摩挲杯壁,平淡沉静的眼神,似是早把这事理了清楚。他没有当即回答孟惟悉,而是仰头闷了一口酒。孟惟悉知道,他一向是个明白人。
“上个月我去巴黎,在秀场碰见了明熙,她跟我打听你情况。怎么,你们俩如今还没断?”
宋彦城却放下酒杯,忽然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喜欢上赵西音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孟惟悉差点心梗,“你自己数数,今晚第几次伤我心。”
宋彦城看向他,等回答。
孟惟悉极轻的一声叹气,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一天到晚跟疯了一样,想见她,想她在身边。看到好看的首饰想给她买,好吃的餐厅想带她去,好看的星空想让她看。开车的时候,副驾的位置要留给她。CD里会有她喜欢的歌,常喷的香水也要换成她喜欢的。”
宋彦城听得面色沉重,不茍言笑。
“还有。”孟惟悉低头笑了笑,再擡起时,眼里是男人特有的顽劣和共鸣。他凑近了些,对宋彦城说了句话。
宋彦城微微蹙眉,不自觉的,含水顺着背脊的弯曲弧度坠落一滴。
十点不到,送走三个打秋风的。
黎枝这才从房间里溜出来,探出脑袋观察动静。
宋彦城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头也没回,“不用躲了,都走了。”
黎枝明显松了口气,出来倒水喝,刚想转身,就见宋彦城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她吓了一跳,“你干吗?”
宋彦城不说话,一双眼睛曼妙深长地盯着她。
黎枝有点儿紧张,这男人不太一样。有点深邃,还有点阴郁,心里头装满了事儿,似乎在寻找答案。这种未知的猜测很瘆人,连带着她都开始茫然。
黎枝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忐忑问:“你,你到底想干吗?”
宋彦城擡起眼,看她三五秒,问:“如果有好吃的餐厅,你会不会请我去吃饭?”
“啊?”
“尝到好吃的东西,会不会请我吃?”
“啥?”
“如果以后我要用车,你会不会让我坐副驾?”
“……”
“碰到困难的时候,就和上次在贵州一样,你还是会想到我?”
黎枝脑子一片乱,乱到窒息,“你,你,我……”
宋彦城如梦初醒,踉跄着转身出了厨房,仿佛演了一出无头无尾的哑剧。这一晚,他再没有出卧室,落地窗前安静眺望海市江景,烟灰缸里剩半截未燃尽的烟。
凌晨一点,好不容易入睡。大约是临近天光之时,宋彦城做了个梦。
梦里,书房,窗户开了一条缝,风那么大。黎枝喊冷,然后伸手要抱抱。宋彦城抱着她,那张大书桌上,黎枝的声音那样好听,咬着他的耳垂,“城哥。”
宋彦城直接被咬醒了,他睁眼坐起,满额头的汗。短暂的满足之后带来的是无尽空虚。他深吸一口气,狠狠掐了把眉心。坐在床上放空两分钟后,慢吞吞地去衣帽间换睡裤。
这一夜折腾,天色将亮,城市天际线处的光亮已经泛起鱼肚白。宋彦城抵着桌沿,不知不觉看了一场日光倾城。
黎枝大概是个没心肝的,一问三不知,他承认那一刻他竟略有失落。
孟惟悉大概是个神棍,说的那些迹象,那个梦,那么邪门的,让他全部中招——
[喜欢一个人,想带她看星空,想带她吃好吃的,想对她好,想把副驾留给她。]
[喜欢一个人,她会钻进你的梦,她霸道地要当你的造梦者——她一颦一笑让你做梦,你兽性大发想做的却不止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