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枝哭得太投入,万物虚空,其实什么都没听见。最后哭得睡着了,就更忘事了。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天色将亮,是昨晚那位女助理,说两小时后来接她去片场。
这种待遇,让黎枝心生错觉,好像自己真成了角儿。
她忽然有点儿羡慕时芷若了。
被人重视和惦记的感觉,太好。
黎枝坐起身,头疼欲裂。她一摸额头,果然是发烧了。今天的戏还不太好拍,是一场下水的戏。
窗外天色灰蒙,山区的云层厚重,一团团的织在一起像要往地上砸。黎枝忽然顿了下,拿起手机,翻了翻通话记录。
女助理的上一个,是宋彦城的。
黎枝愣了愣,显示通话时间:7小时32分。
宋彦城昨晚一直没挂电话?
那四舍五入,就是一块儿睡觉了?
黎枝一片眩晕,迅速摇头,试图把这肮脏的想法给甩掉。
宋彦城的微信就是这时候发来的:
“鼾声比我狗还大。”
“建议挂呼吸内科及时就诊,算工伤,可找我报销挂号费。”
什么人啊真是,“你胡说!我从不打鼾!”
宋彦城:“没用的,我已经录音了。”
宋彦城:“测了分贝,达到海市噪音标准。”
黎枝:“……”
狗男人,神经病。
这边的宋彦城,已经可以想到她气得脸色发绿的场面。踏进办公室的季左在门边脚步顿住,呃,老板笑容好诡异。
中午一点,片场,河边。
王梦花被婆婆刁难,从家里一路追打到外面。村里人出来看热闹,王梦花被老婆子追赶,失脚滑落进池塘。如冰刀刮骨,神经全部麻痹,她不会游泳,在水中扑腾挣扎,围观的村民却无一人出手相救。
黎枝本身是会游泳的,这一刻忘却自我,任池水湮没,看不出丁点破绽。
她的手举过水面,头顶淹在浑浊的水中,被呛了,声嘶力竭地喊救命。绝望与无力在每一次扑腾起的水花里无声传递。荒山围绕,几只黑鸟摇曳于天边,同村民的冷漠一起,构成一副悲怆的冬日之景。
一个长镜头到底,导演:“卡!”
工作人员立刻将黎枝从水中扶上岸,由衷道:“演得太好了。”
导演看了一遍回放,当即表示肯定,“完美。”
黎枝裹着毛毯,浑身湿漉,冻得嘴唇发抖,连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毛飞瑜又拿外套给她裹了一层,难掩高兴,“姜老师一直在场边看你这场戏。”
姜棋坤的第一场戏是中午一点,他提前到剧组,敬业精神有口皆碑。按理说,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他是不太盯戏的。但黎枝这一场,他却看完全程。
寒冷被驱走大半,黎枝也激动,“姜老师看我演戏?”
毛飞瑜压低声音,“对,而且看得很认真。”
黎枝抓着他的手臂就往肩膀上一顿蹭,小声激动,“呜呜呜我不冷了,我还能再跳一次河,姜老师看我演戏我死而无憾。”
毛飞瑜:“出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出门儿别说认识我。”虽凶,眼角还是带笑的。
换了衣服,黎枝坐在火炉前取暖。毛飞瑜给她递热水,提醒说:“你的戏份不多了,后天大夜场,周二赶早上,然后就等下周和姜棋坤老师的一场对手戏。公司已经在给你做一些宣传准备工作,这事春节后由红姐亲自负责。”
黎枝捧着热水,“哦。”
“你就这反应?”
“不然呢?”
毛飞瑜啧的一声,“公司这是要捧你。”
黎枝挺平静的,“不用签什么协议吧?万一我死活不红,没钱赔给公司。”
毛飞瑜气的恨不得抽她,“怂猪。”
两人是并排坐的,黎枝笑着撞了一下他肩膀,用港腔俏皮说:“小毛哥,想开一点。”
毛飞瑜轻哼,“就你最明白。”
黎枝憨甜一笑,低头喝热水。
两人都安静,毛飞瑜知道,砂砾在江河湖海的冲刷下久了,便成了硬石头,不会再轻易认为自己是颗珍珠。他和黎枝都是这一类人。所谓英雄心心相惜,其实苦难者也一样。
感慨没五秒钟,黎枝叫他,“毛哥。”
毛飞瑜看过来。
黎枝眼珠转了转,说:“我明天想回一趟海市。”那句“后天大早赶回来”还没出口,毛飞瑜就一顿狂骂:“你又在闹什么幺蛾子?!明天你有一场大早戏,不到下午两三点不会完。你明天回海市?你再说一个字儿我抽你信不信?!”
声儿是真大,吹鼻子瞪眼的,特瘆人。
黎枝没跟他顶嘴,眼睛看别处,“哦。”
毛飞瑜揪着她的耳朵把脸转回来,太了解她心思,“我警告你,别跟上次一样瞎折腾。你要是敢走,谁爱带你带你去,我立马辞职!”
黎枝还是笑脸,“那你就会错过一个时代巨星,舍得?”
“巨星。”毛飞瑜齿间碾了碾这俩字,嗤声站起来,“出去抽根烟。”
黎枝接下来的戏份拍摄很顺利,早上那场,王梦花四点起床,生火煮饭、剁菜喂猪,间隙里,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擡头看向透出微光的远方,眼里的茫然像经久不散的大雾。日复一日,不见光明。
屋里,是丈夫如雷的鼾声。
王梦花低下头,继续剁着菜叶,面对镜头,眼神麻木空泛,与将亮的天色相得益彰。
导演喊:“卡!过。”
黎枝被冻惨了,坐在那儿半天没敢起身。
毛飞瑜走过来,给她披上大棉袄,“赶紧去烤烤火,八点编剧过来讲剧本,有几处做了修改。”
黎枝牙齿发抖,“那我……”
“这一周你都别想跑。”毛飞瑜警告道:“我真抽你。”
黎枝没吭声,低着头,眼珠一转,把棉袄裹紧了些。
剧本做了五处调整,加了一场群戏。剧本围读持续到中午一点结束,黎枝连酒店都没回。毛飞瑜恰好也有点事,这一耽误,等他发现黎枝不见的时候,黎枝已经快到机场。
——
海市,柏松墓园。
西南角一处祠堂里,宋家人悉数到场。法事正在进行,这是家族的规矩,每年岁末,都会合好日子祭祖。这种兴旺之族,对风水极其讲究。
站在最前排的,自然是宋兴东及其后辈。
宋兴东身体不好,所以没有现身。关红雨一身黑裙,端庄肃穆。宋锐尧黑色大衣及膝,一脸傲相。这母子俩打点安排大小事宜,颇有主人之风。而同样身为孙辈的宋彦城,被挤在人堆外,存在感极低。
宋彦城今天一身灰,大概因为阴雨天色,他原本偏白的皮肤都跟这身灰色衣服融成一体。
这样的场合,不容外人。季左候在祠堂外,这么远的距离,都能隐约看见宋彦城的背影在最后一排。换做平时,他是一点也不担心。宋彦城这能忍能磨的性子,非一般人能比。但今天……季左坐在副驾,不放心地看了好几次时间。
宋家祭祖,进退有敬。在师傅的指引下,礼仪之数面面俱到。接近尾声时,宋锐尧忽说:“彦城过来,好好拜一拜祖先吧。”
数十双眼睛纷纷转向后方。
冷淡的,不甚友善的,轻蔑的,宋彦城以平静做盾,悉数照收。他走向前,没有分毫异色,往宋彦城身边一站,脊梁挺直,不输气势。
宋锐尧笑容宽和,“彦城也给祖上敬炷香。父亲生前最是惦记你。”
一旁的关红雨也道:“应该的。”
众人眼色微妙而变,心里都明白其中缘由。当初宋彦城能认祖归宗,全是宋父一力支持。宋父对自己欠下的风流债供认不讳。任关红雨如何反对,他一定要让宋彦城回宋家。
当时闹得轰轰烈烈,足矣载入家族记事。宋兴东虽不喜欢宋彦城,但到底是纵容儿子的。再者,多一个后代无伤大雅,往好听里说,甚至称得上是人丁兴旺。一方是私心,一方又得顾及关红雨这个儿媳妇的脸面。
最终达成的约定:宋彦城可以认祖归宗,但他的生母,无论生死,与宋家都无半点关系。
自那以后,宋彦城只叫关红雨做妈。
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但当时的少年宋彦城,出人意外的淡定与坦然,没有半分不情不愿。
也是,一入豪门人上人,谁还想过苦难日子。
十七岁的少年,安无声息地膈应了关红雨一把。
师傅已经拿来了香,宋彦城低眼看了看,嘴角扬起薄薄笑意,从容接过。
“多谢大哥厚爱,您不提醒,我也会仪表孝心。”宋彦城熟练地点燃香,一缕烟气袅袅而上,给他的眼睛蒙上一层纱一般。
宋锐尧说:“你是我胞弟,我对你多些照顾也是应该。”他又笑了笑,“不止这些,我还记得,今天是……你生日。”
在宋彦城渐渐转阴的脸色里,宋锐尧的眼神意味深长。
案台之上,是宋氏祖牌,追溯到明清,跨越时代,每一位嫡系亲属都有名有份。却唯独没有他母亲一席之位。
宋彦城指腹捏紧香,手高于额头,鞠躬三下,礼数俱到。
旁人只看出他的虔诚,没有丝毫情绪破绽。
礼毕,一干人又去祠堂后院喝茶听经。宋锐尧附庸风雅,喜欢弄这些仪式。宋彦城没这份讲究,直接离场。
季左一见他出来,立刻下车迎上前。
“宋总。”季左递上水。
宋彦城平静接过,上车。
车门闭紧后,阴鸷与低沉悉数升至眉眼。那瓶水的瓶身已被捏得变了形状。季左暗觉不妙,宋彦城用力一掷,将水瓶狠狠砸向了中控台。
“嘭”的一声巨响,季左大气不敢喘。
半晌,宋彦城才低声:“开车。”
一路沉默。
季左斟酌许久,仍是不敢打破气氛。
今年的祭祖日是宋锐尧亲自定下来的,偏偏选在今天,摆明了别有用心。
季左不敢提。半晌,才委婉宽慰,“宋总,时间差不多了,找个地方吃饭?毕竟也是您生日。”
宋彦城扭头看窗外,只字不言。
手机震动打破气氛,他皱了皱眉,接起。
黎枝明亮的声音响起,“这位甲方,请问您在哪儿呢?”
听得出来,她心情是很好的,甚至俏皮地把儿化音念得格外喜感。
宋彦城一贯的冷漠毒舌风格,刹那间转了凋,没有一句不耐的抗拒和讥讽,只是沉默以对。
黎枝:“甲方宋先生?Hello?”
宋彦城扭头看窗外,平静问:“什么事?”
黎枝说:“你下班了吧?回去的路上吗?”
宋彦城含糊地“嗯”了声。
“那正好正好!我在广顺桥这个公交车站,反正顺路,你到时候停一下呗。”
这个电话很凑巧,广顺桥就在前面五百米。宋彦城擡眼看过去,已经能够看见黎枝的身影了。
季左也惊喜,“诶?是黎小姐?”
宋彦城收了电话,“靠边停。”
宾利停稳,黎枝拉开车门坐上后座。她身上还裹着外头的寒气,明媚的一张脸笑容新鲜活力。空气是新的,气息是新的,瞬间冲散了车内的压闷。
宋彦城嘴角动了动,还没开口。黎枝转过身,笑着晃了晃手中的小纸袋,“呐~路边蛋糕店买的,吃不完,送给你啦。”
宋彦城愣了下。
黎枝佯装不在意,把纸袋往他怀里一搁,“拿去拿去。”
里面是一小块慕斯蛋糕,白色淡奶上,点缀了一颗大草莓。
宋彦城看完后,合上纸袋,指腹悄然发了紧。他喉结滚了滚,力求平静问:“不是要拍一周的戏?”
“空档,正好回公司拍个宣传照。”黎枝脸不红心很跳地解释。
宋彦城难得的,没再挖苦,沉默两秒后,说:“请你吃饭。上一次,谢谢你救场。”
季左把车开向城西,一处私家餐馆。把人送到后,他便很有眼力劲儿地先走了。
餐馆是很质朴的装潢,看宋彦城和老板很熟的样子,应该是他常来的地方。
等上菜的间隙,宋彦城始终很沉默,黎枝坐他对面,多少有些尴尬。尴尬到不自在,她甚至开始后悔,脑子灌浆糊了吗,一时冲动跑回来给他买个屁蛋糕。
手机搁衣袋震了震。
本以为又是毛飞瑜,结果却是季左发来的信息:
“黎小姐,其实今天是宋总生日。”
生日又怎样。
这个没有人情味的甲方。
很快,第二条短信跟了来:
“黎小姐,其实今天,也是宋总母亲的忌日。”
“……”
愣了好久,黎枝才绕明白。原来宋彦城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忌日还是他生日?这是什么悲惨的甲方。那他今天扮演冰雕,也就可以理解了。
黎枝调整呼吸,重新看向宋彦城。
宋彦城脱了大衣,一件深灰色的高领羊绒衫打底,螺旋纹的袖口处,露出半面白金表盘。他的手很好看,不算秀气,指节匀称有力。正摸着茶杯杯壁,指腹游离。
黎枝没话找话聊,“晚上,不和朋友聚聚啊?”
宋彦城没应声,绷着的下颚,脸庞的线条都绷得硬朗。微低头的缘故,他的头发看上去很绵软。只这一眼,黎枝忽然就心软了。
她也拿起茶杯,伸手越过桌面,猝不及防地碰了碰宋彦城手中的杯子。
宋彦城擡起头。
黎枝说:“生日快乐,甲方。”
宋彦城眼里的讶异毫不掩饰,甚至皱了皱眉头。
黎枝也不藏掖着了,挺坦诚地说:“听你朋友提过,就是那位孟先生。我这两天正好没戏,顺便了。”
说到“顺便”俩字时,她有点虚。
宋彦城神色分明动了动,像冰山溶解,从眉眼开始,已经没了锋利的冰块儿。
沉默几秒,他点了点头,沉声,“谢谢。”
又道:“想吃什么?这里的冬笋焖肉是特色,别的地方吃不到这个味,你可以试试。”
黎枝笑了笑,“都行,我不挑食。”
不假客气,宋彦城做主,点的菜式少而精。上齐后,他说:“吃吧。”
“等一下。”黎枝打开一罐汽水,倒在杯子里。
宋彦城见状,也配合地端起茶杯,以为是祝他生日快乐之类的。
黎枝却没跟他碰杯,而是把手挪到桌边沿,很轻地嗑了嗑。杯壁碰桌子的声音,脆而小。黎枝抿了抿唇,轻声说:“第一杯,不敬你。”
话不说破,但宋彦城何其敏感,几乎瞬间就联想到。
从小到大,黎枝最懂的,就是察言观色以及摆好自己的位置。她不打感情牌,也不道德绑架任何人。能懂的,自然懂。她知道,宋彦城不是装傻充愣的人。
没别的,或许是一刹的同理之心,又或是一瞬的设身处地之共鸣。黎枝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他母亲在他生日的这天死去。
不用知道前情,光这一句话,就足够写一万个悲惨故事。
宋彦城下意识地擡起手,假装淡定的,印了印右边眉骨。好像是普通的挠痒,其实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里的触动。
“对了,送你的生日礼物。”黎枝递给他一个丝绒方型盒,“我的航班晚点,所以时间有点赶。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宋彦城触动x2。
多少年没收过礼物了。
打开一看,宋彦城情绪瞬间拔高——竟然送他一头金猪?
黎枝的脸被室内的空调蒸腾得有点泛红。虽然很漂亮,但宋彦城想,竟然还对我脸红。
他不觉厌恶,甚至觉得……有点可爱。
这种关心和用心,让宋彦城的心情换了方向,不说开心,但已经很坦然、很安心了。
他挑眉看她,神色之中,甚至多了一分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情绪。于是指节叩了叩桌面,嘴角微微带笑,“心意收下了。”
黎枝被他望得有点恍神。
宋彦城凑近了些,低声:“金主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