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甘心来得十分微妙,大抵是基于“我给你花了钱,凭什么替他人做衣裳”的心态。
宋彦城语气凉飕飕的,“说不定还是个男粉。”
黎枝兴奋道:“真的吗?”
宋彦城:“……”
谁说不是呢。
这会冷静下来,有病?自己讽刺自己。
黎枝忽然擡起头,看着他,“不会是你买的吧?”
宋彦城矢口否认:“我没疯。”
黎枝抱歉一笑,也觉得是在犯傻。不用想也知道,应该是毛飞瑜寄来的,只有他有这儿的地址。毛飞瑜没什么钱,但乱七八糟的渠道还是有的,估计哪儿蹭来的,随手给了。
出门前,宋彦城交待:“准备一下,晚上同我回老宅。”
黎枝飞快点头,“好好好,我下午四点就能散工,不耽误。”
宋彦城敛了敛神,没说话。当然不耽误,她这两天的行程安排,季左早就提前汇报过了。
九点半到集团,所有人都一派繁忙。宋彦城的办公室是几位高层里最冷清的一间,年底,没有事无巨细的汇报,也没有大小事宜等他裁决。不过是一些可有可无的报表和审批单。所有人都习惯了,宋彦城名不副实,在集团的地位虚无轻渺。
“西装礼服我让司机送去家里,下周的集团年会还有几天,有不满意的地方,还能再更换。”季左跟他汇报。
宋彦城不置可否。
季左又说:“年会主持,几位老董事还是推荐您大哥代表发言。几个分公司的年审材料也都往他那儿递了。”
老爷子这一病,情势是微妙了,但再微妙,也不会妙到宋锐尧身上去。同理,见风使舵,盘子也转不到宋彦城这里。众人择良木,奔前程,寻庇佑,宝都往宋锐尧那儿押。
这是一场连赌博都算不上的选择,不过是十拿九稳的延迟加冕。
宋彦城慢条斯理地翻看文件,平声说:“他既喜欢当这个家做这个主,那就留着再过过瘾。”
季左犹豫问:“那老爷子那边?”
宋彦城看向他。
“黎小姐之后要进组拍戏,时间上的配合肯定大打折扣。”季左就事论事道:“要不,可以请黎小姐推掉这部戏约,适当给予补偿。”
季左的话说得通透敞亮,确实是这么个理。
宋彦城是卧薪尝胆,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个机会,本不应该出现任何意外。但想到黎枝某些时候生动明艳的表情,宋彦城又觉得,能平衡则平衡,这也算不得什么意外。
“不碍事。”他说:“她要拍戏就拍,有事你提前通知她。”
季左倒不太明白了,“拍戏也是为了挣钱,多给她一些不就可以了?”
“她就值这个价。”宋彦城说。
这就对了,老板就是这个冷酷味儿,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季左反倒安心,安静得不再吭声。
沉默中,宋彦城心中的真实想法却是,有的人或许是为了钱,但黎枝不是。
她是真的热爱表演。
宋彦城嘴硬如旧,内心却慢慢妥协。他本不属风月,但偶尔当一回君子好像也不错。
那就不夺她所好了。
宋彦城起身拿大衣,到点了,去片场接到人,就该回老宅吃晚饭。
季左问:“要给您安排司机吗?”
宋彦城把车钥匙拽手心,“不用。”
——
冬日的白昼短暂,碰上不好的天气时,灰蒙一片,像常年不翻晒的被褥,厚重压人。宋彦城第四次擡手看手表,忍无可忍要发飙时,就看见黎枝出现在大门口,一路朝他狂奔。
她连大衣都没扣上,长发还掩在领子里,乍一看像剪了短发。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黎枝上车后,猛地喘气道歉,“编剧老师今天讲戏,时间久了一点点,我不是故意迟到的。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有素质,请您原谅我。”
“……”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宋彦城无语。
黎枝眼角向下微弯,笑得牙白如贝,“你还能说,原谅我。”
她眼眸中的狡黠之色藏不住的小心思,其实不高明,但俏皮憨善,悄无声息地抚平怒火。宋彦城逐渐意识到,论撒娇无赖,真不是她对手。
黎枝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沉默无言即相安无事。她微微低头,轻咬嘴唇,嘴角扬起得逞的小勾子。
车往郊区开,一小时后到宋家老宅。宋彦城没马上下车,刚要提醒她几句,黎枝边解安全带边碎碎念:“待会儿你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下车挽着我的手,脚步别太快,你是我男朋友呢,吃饭的时候别忘记给我夹菜,凑近点假装聊天。你让我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秀恩爱吗?”
宋彦城手一顿,心尖莫名其妙地也跟着一热。他按下这一瞬的复杂情绪,板着脸:“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黎枝推门下车,“你还能说,遵命。”
宋彦城:“……”
黎枝绕过来,站近,挽住他手腕,笑得温顺乖巧,由上而下的角度看,她的眼睛好像有碎星星,全为他一个人而发亮。
宋彦城不得不承认,论专业度,她当之无愧。
老宅的落地窗里面,不知早就安了多少双眼睛往这边盯,宋彦城腰板挺直,突然地朝身边的人低了低头。
近到能闻见他身上的木质香调,也不知是洗发水还是香水。黎枝蓦地紧张,低声问:“干吗?”
宋彦城笑容一刹温柔,“小心脚下,影后。”
黎枝:“……”
有仇必报是这男人就对了。
关红雨在客厅端坐,仪态雍容,正和女眷闲谈。
宋彦城守规矩,叫了一声,“妈。”
关红雨睨他一眼,敷衍一笑算是招呼。黎枝从宋彦城身后探出脑袋,“伯母您好。”
关红雨直接掠过,连敷衍都吝啬给予。
不重要,他们的目标是老爷子。
宋彦城和黎枝上去二楼书房,人走后,那些女眷们八卦打探:“二哥这是认真的?多久了都没换女朋友?”
关红雨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刹那安静,无人敢吱声。
二楼书房的门敞开着,时不时地传来老爷子的笑声。宋家都是人精,就连下头做事的人也门儿清。老爷子现在对宋彦城,已不同往日了。
宋彦城和黎枝下楼已是半小时后。两人并肩说笑,远远望之,养眼般配。
宋彦城脚步忽然慢了慢,柔软面色也按下暂停。黎枝察觉到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
大厅里,明熙站在那儿,一身收腰皮风衣,又飒又艳,眼神尖锐有力。
黎枝对她印象深刻,这种眼神也分外熟悉,是情敌,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的锋利劲儿。再看身旁的宋彦城,这男人什么表情啊,也跟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
黎枝忽然就不太乐意了,不轻不重地推他一把,“走不走呀?”
宋彦城却说:“你下去等我。”
黎枝挂着笑容不变,错身而过时,本能情绪地撞了他一下。宋彦城没撑稳,脚步跄了跄,看着黎枝劲儿劲儿的背影,实在莫名其妙。
“还没看够?”明熙走过来,克制着语调。
宋彦城这才将目光挪向她,坦荡答:“不够。”
明熙表情冷却,和他对视。宋彦城错开身,要走。她忍无可忍,似哀求,低声急切,“你还在怪我?”
宋彦城停步,如同听到天大笑话,看她一眼,说:“不会,妹妹不要多想。”
明熙声音压低,“宋彦城!”
低头两个字,在这位大小姐身上怕是绝迹,凌厉和压迫才是她的本性。可惜,宋彦城最不吃这一套。他无半分紧张,姿态反而松弛有度。索性朝她走近,一步,两步。
明熙退无可退,手撑着扶栏,明显动容了。
宋彦城贴近,耐心与温柔编织的面具上脸,让他看起来多情又迷人。他对明熙说:“这么放不下二哥?那跟哥哥一起,去向楼下的亲戚承认。承认你跟我相爱。敢吗?嗯?”
明熙脸色刹变,后背一片虚汗。
宋彦城收拢这张用迷情结织的网,拉开距离,恢复了一贯的厌世神情,直言,“你不敢,就离我远点。”
人冷心狠,就差没把“滚”字赐给她。
明明是一副渣男痴情女的糟心场景,但在楼下暗中偷窥的黎枝眼里,就成了——天,这一对男女竟然这么亲密,尤其那个男的,像头欲求不满的猪。
用过晚饭,宋彦城在长辈堆里闲聊了半小时,这群叔伯都不是省油的灯,宋彦城谦卑有礼,什么带刺儿的话都能听着、受着。他明里应付,视线却有意无意地落向黎枝。
黎枝蔫在屋子角落,也没人搭理她。
明姨过来添茶水时,宋彦城侧过头,低声吩咐了两句。
黎枝站在窗户边,没人理她也无所谓,正好记记台词。
“等久了吧。”明姨走过来,笑着问。
黎枝知道她和宋彦城关系好,立刻站直了,诚实说:“是有点久,没关系。”
明姨递过果盘,“吃吧,彦城特意让我洗给你的。”
黎枝垂眸,是一盘红透了的樱桃。
九点,宋彦城唤她回家。
黎枝立刻投入演职人员状态,扮演绝世乖女友,人美嘴甜地与诸长辈一一道别。她挽着他的手,纤细的腰肢似有似无地贴在他侧腰。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但宋彦城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接触。
出了门,上了车,车门一关,黎枝立刻松开他的手,并且紧贴车窗而坐,正眼不瞧人。
一路上,宋彦城看她好几眼,几番欲言又止。有时候两人的眼神无意碰在一起,黎枝跟见鬼似的,满含怨念地迅速转开。
宋彦城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停好车,宋彦城稍迟了些跟上来。电梯门正好划开,他脚步略快,几乎贴着黎枝的后背进去。
黎枝避之不及,凶巴巴:“你干吗!”
宋彦城:“……”
她瞪着他,一点也不觉理亏。
宋彦城被这气势弄的,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到家,黎枝弯腰换鞋。宋彦城站在玄关口,说:“帮忙递一下鞋。”
黎枝充耳不闻,还擡起手抠了抠耳朵,然后扬长而去。宋彦城默声,倒也没说什么。换好鞋后,径直朝黎枝走去。
黎枝坐在沙发上,警惕望着他,“干什么?”
宋彦城淡淡答:“坐坐。”
“你坐那边儿去。”这么长的沙发,干吗总是黏着她。
“这是我家,东西我买的,我想坐哪儿还跟你汇报?”
黎枝:“?”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宋彦城索性不做人了,朝她逼近,弯腰,两手就这么撑在沙发背上,把人困在双臂中。他低头的时候,脸的线条柔化了些,三庭五眼标正,高挺的鼻梁连着人中薄唇,那条弧线刻着名副其实的英俊。
男人的眼神深邃,像从夜空扑下来的网。黎枝在这双墨色眼眸里,忽然恍神。
“我做错事儿了,嗯?”宋彦城轻声,问。
黎枝懵了懵,全然忘记怎么答,只对他眨了眨眼。
这憨傻的模样看笑了宋彦城,他别过脸忍了忍,再把脸转回来,说:“你总得让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是不是?”
这么温柔。
这么温柔!
这就是所谓的渣男杀!
黎枝不上当,理智也复原了三分,理直气壮地坐直了些,指责他:“你刚才表现太差劲。”
宋彦城回想了番,“怎么个差劲法?”
黎枝控诉他的罪状:“我跟你才是CP,你家那么多亲戚看着,眼皮子底下,你就跟别的女人如糖似蜜。”
宋彦城皱眉,“如糖似蜜?”
“你闭嘴,别说话。”黎枝越想越生气,“随意插嘴,还对我做鬼脸,罪加一等。”
“……”他只是皱个眉而已。
“你让我下楼等?我跟你说,就下楼等的那时间,你二姨三姑吗还有那个小妈的眼神儿就不对劲了。我可把话说明白了,你要自己管不住自己,被人看出破绽,我不负责。别又拿着合同对我律师函警告。”
宋彦城:“你……”
“你什么你?”黎枝冲他嚷,“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我很漂亮。”
宋彦城嘴角一颤,“我……”
“我什么我?”黎枝烦死渣男狡辩,“我还是你女朋友呢,你就急着当采花大盗了。”她气呼呼道。
宋彦城一时百感交集,他甚少有被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这种天马行空、强词夺理、以声压人的不高级式侮辱,他也算大开眼界了。
本来没什么的,但话一起了个头,便刹不住尾。黎枝真的气着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好气的。并且做好了被这男人报复的心理准备。
但等了很久,沉默了很久,却等来一个字——“好。”
好?
好什么好?
就这兽行还觉得自己好?
黎枝心里一万次鄙视刚要开始循环,下巴就被宋彦城掐住。食指和拇指之间,恰如其分的力道,与温柔无缘,与暴力无关。指腹的温热顺着皮肤攀延,一点点的,极有存在感。
宋彦城定住她的脸,淡声说:“别对我翻白眼。”
黎枝脸色微红,却仍犟着劲说:“你做错事了。”
“好,我错了。”宋彦城坦然承认。
这下轮到黎枝无言以对。
安安静静的模样,倒是挺乖。
宋彦城细细对比了番,然后低头凑近,双眼直视她,他嘴边的笑意很淡,语气沉沉缓缓,说:“没忘事儿,也没忘人。”
黎枝懵了片刻,“什么?”
“女朋友姓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