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飞瑜想打圆场,还没说一个字,就被季左温声打断:“先生,一路过来辛苦,请你到楼下休息。”随即又对黎枝礼貌道:“黎小姐,我们谈谈?”
季左空出半边身子,把路让出来。
这个包厢是个套间,装潢走的复古风,做旧的皮质沙发、台灯,角落支着一架唱片机。
黎枝进去后才发现,屋里还有两位穿着黑色制服人士。
季左介绍:“秦律师,张律师。”
黎枝坐下,浑身轻飘飘的,眼神下意识地去觅另个人。
宋彦城在接电话,他单手斜进裤兜,面上笑意带了温度,边说边踱步往里。黄昏灯光不蒙灰尘,将男人的身姿勾勒上色。
宋彦城走进里头的小厅,声音渐小。
黎枝这才温吞吞地凝聚心神。
季左面相温和,说话也客气,“黎小姐,感谢您愿意过来。我受宋彦城先生委托,再跟您确认一下合同条款:
“与宋先生共处时,不得穿大红色服装;不得吃蒜、醋等重口味食物;如非宋先生主动提及,不得主动接近碰触。请注重个人卫生,不能随便翻拿宋先生任何私人物品。”
律师合上文件,“最重要的一点,合同生效期间,黎小姐不能在任何场合、以任何形式单方面透露您和宋先生的关系。”
黎枝愣了下,“比如说?”
律师:“夫妻,男女朋友,普通朋友,床伴,以及,炮友。”
接下来又是冗长的补充说明,让黎枝一度觉得,自己是个一心攀高枝儿,设计陷害豪门贵公子的渣女人设。
直到结束,宋彦城都没露面。
季左倒很客气,送黎枝下楼,并礼貌道:“黎小姐,这份补充协议您回去仔细看看,如果有疑问,可以随时联系张律师。”
一上车,毛飞瑜迫不及待问:“怎么样怎么样?”
黎枝将方才的对话简述了一遍。毛飞瑜下巴都掉了,“what?!他是不是得了王子病?”
黎枝面色平平,连叹气都没有。
“太难伺候了。”毛飞瑜说:“你不想答应就算了,我再去联系一下秦姐,看下月那部剧能不能分个反派给你演。”
黎枝这才低了低头,轻声说:“合同我已经签了。”
毛飞瑜伸手探她额头,难以置信:“脑子烧糊了?”
黎枝抿抿唇,诚实道:“不,我只是觉得,这一年内,我接不到一个月收入这么高的活儿。”
毛飞瑜欣慰,“您终于懂事了。”
之后,合同签了差不多半个月,宋彦城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反倒黎枝有点神经兮兮,最开始时一天看好几次手机,就怕错过电话什么的。她一度错觉,自己像个每晚等皇帝临幸的辛者库宫女。
周五这天,黎枝有个卫生棉的广告要拍,代言人是上个月刚刚官宣的祈琳琳。同是二十出头的年龄,祈琳琳的运气显然好太多。上次公司替黎枝买了个“最美女反派”的热搜,九宫图里,特意挑了一张黎枝的精修美照,哪知网友全关注到了祈琳琳,说她眼睛灵动跟仙女儿似的,至于黎枝,完全无人问津。
为他人做嫁衣最是打脸,公司气得要死,将她本就微薄可怜的经费再度砍半——真没有红的命。
片场,祈琳琳穿成甜美少女,身边围着助理和化妆师。她远远走过来,对着在套道具的黎枝巧笑,“枝枝,谢谢你哦,谢谢你这么大公无私的帮我。”
“……”
“顺便帮我谢谢毛哥,出道的时候,他选你,没选我。现在想想,真是要谢谢他呢。”
黎枝微笑点头,“一定一定。”
没有预料中的难堪反应,祈白莲反倒黑着一张脸走了。
黎枝看着女孩儿的窈窕背影,一瞬失落很快散尽。
这个圈子,人心,时运,阶层,利益,明码标价的现实,她早已见识并且接受。跟人家对着杠?她才不自找麻烦。
拍摄内容简单,包括黎枝在内的几个女孩儿穿着胖重的海绵桶,由祈伶伶拿着红色颜料桶往她们身上泼,展现“量大也能瞬间吸收”的效果。
低温摄影棚,黎枝四肢露在外面,穿着白色的海绵,像卫生卷纸。
导演喊:“开始!”
祈伶伶拿起手边的卡通水桶泼向黎枝。
里面是特制的红色颜料水,黎枝的海绵服瞬间成了红色。
“右边那个,说你呢。”导演对着黎枝:“嘴巴张开,害怕,害怕的样子会不会演!再来。”
又一桶颜料水泼过来,却有一半泼到了黎枝脸上。黎枝被呛得不行,本能地往地上吐。
祈伶伶佯装惊恐,走过去说:“对不起哦枝枝,我看错了。”
黎枝脸被染得通红,颜料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十分狼狈。她根本说不出话,嘴里一股劣质工业原料的味道。
导演是个急脾气,手一指,“找人替她,继续。”
祈伶伶后退一步,无辜道:“那就不好意思喽,改天请你和毛哥吃饭啦。”
没一个人过来哪怕问她一句“还好吗”,黎枝浑身湿漉,一个人走去洗手间清理。这玩意儿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搓了半天一点颜色都不掉。黎枝望着镜子里满脸是“血”的自己,麻木得半分钟没有动作。
手机在包里震动,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黎枝接听,男声温和:“黎小姐你好,我是宋先生的秘书季左。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黎枝懵了一秒,这才想起是那位十万哥开始营业了。
对方也就这么客气一问,未等她回答,就道:“五分钟后,宋先生的车会到门口,请务必准时,是一辆黑色宾利。”
现在?接她?干嘛去?
不是,黎枝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沾满“鲜血”的海绵桶衣服,以及一张刚出车祸满脸血的脸……
“黎小姐?”电话里说:“还有四分钟。”
黎枝清醒,拎起包拔腿就往外面跑。
路口红灯还剩十秒,宋彦城阅完最后一封邮件,合上电脑。
季左低声说:“明姨来了电话,说宋锐尧也过去了,老爷子很高兴。”
宋彦城冷呵,“平日不记事,见着他就全好了。”
季左无言,若不是医院确诊证明,他也怀疑宋兴东是故意装病。短暂安静,绿灯通行。车子滑过路口百来米,季左率先望向窗外寻觅黎枝的身影。
宋彦城最厌烦等人。
季左找了半天,刚准备打电话,就看见路边一个臃肿不明物朝车辆招手。
他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愣了下,又看一眼,立即吩咐司机停车。
黎枝还套着那个“量大好吸收”的白色海绵桶,半边脸全是血。季左惊愕:“呃……黎小姐?”
衣服太厚,行走不便,黎枝像只企鹅,走近几步抱歉道:“对不起啊,我在拍广告。”
她一靠近,刺鼻颜料味儿熏着宋彦城直皱眉。
季左有意识地看了眼宋彦城,斟酌了番老板的意思,然后笑着对黎枝说:“那就不打扰……”
“上车。”宋彦城说。
他不耐地看了眼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去最近的商场。”
三公里的路程不远,但宋彦城已经被熏得忍无可忍。
到后,黎枝跟季左进去。
在挑选衣服改头换面的时候,季左收到宋老板的短信——
“把她弄干净点。”
以及,
“下次换人。”
商场外,司机往车里狂喷香水散味。宋彦城站在外面,现在还没缓过劲儿。那是女明星?现在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当明星了。
季左办事效率快,一刻钟不到,就领着黎枝回来。
臃肿的道具服脱了,她穿了一件纯色收腰风衣,面上的污渍也清理干净,露出本就姣好精巧的五官。宋彦城瞥了一眼,除了“总算有个人样”的想法外,眼眸再无情绪。
重新上车,黎枝贴着车窗坐,暖风送香,安安静静。
这是出市中心的路,她心里忐忑,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
一路郁葱绿化,终于到了地方。
季左蛮绅士地替她开车门,微笑说:“黎小姐,下车后,您什么都不需多说,只要跟在宋先生身边就行,不用隔得太远,当然,也不用近到有任何肢体接触。”
黎枝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秘书就是个笑面虎,说话扎心。
算了,拿钱办事,忍着。
说完,旁边的宋彦城已经跨步生风地往前走,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步伐大,速度快,黎枝几乎得小跑才能赶上。
老宅那儿已经有人开门,四十模样的女人恭敬喊:“宋先生。”
宋彦城微一颔首,“明姨。”
明姨是老宅的阿姨,在宋家待了二十几年,虽是雇佣关系,但情分摆在那儿。她看了一眼宋彦城身后的黎枝,倒也不意外,微微笑了下,但也说不上热情。
“爷爷还好?”宋彦城边问边往里走。
“刚吃过药。”明姨压低声音,“你大哥也在。”
宋彦城面无波澜,往楼上去。
直到现在,黎枝也猜不到他让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一时犹豫,她站在楼梯边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
宋彦城却忽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上台阶的动作停到一半,眸色似是不悦。
黎枝赶紧低着脑袋跟上去。
半掩的卧室门,门边就听到一道带笑的男声,“爷爷,您还记得这张照片吗,是小时候去埃菲尔……”
宋彦城叩门两声,亲切叫:“爷爷。”
男人原本严寒的表情顷刻消散,笑意和气,眼廓随着斜飞,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黎枝愣了下,好几秒都没缓过神。
躺椅上,腿间盖着羊绒毯的宋兴东,发病已十分厉害。外表虽无异样,但神情迟钝,眼神痴傻。乍一见宋彦城,顿时怒气狰狞,那句说了无数次的“你滚”都到了唇齿——
却忽然按下暂停。
只见宋兴东的目光死死定在某一点,有懵懂,有不可置信,有迟疑纠结。
而后,室内所有人跟着看过来。
黎枝本能往后退,宋彦城的手却悄然绕到她背后,不轻不重地扶住她的腰,绝非什么温情照顾,而是不言而喻的施压警告。
黎枝正发懵,就听宋兴东忽的冲她哽咽:“红瑶,你,你终于来看我了啊。”
黎枝莫名其妙。
宋彦城适时做起了介绍:“爷爷,这是枝枝,我女朋友。”
男人的声音像被刚化开的雪润过,成了流动的春水。那声“枝枝”说得极尽温柔,黎枝心尖跟着轻轻晃了晃。
之后,老爷子再没有做出对宋彦城的嫌弃之举,反倒自言自语一般的,对着黎枝说了好多好多想当年的话。而黎枝也算看出了点门道,如果没猜错,这老人像是得了老年痴呆,并且把她认错成红瑶了。
半小时后离开,老爷子显然意犹未尽舍不得,不停重复两个字,“多来。多来。”
宋彦城蹲在他腿侧,把老人腿上的毯子往上盖了盖,应声:“好。”
而一出房门,宋彦城的表情瞬间收鞘,又恢复了冷冰。
明姨替他开门,脸上挂着淡淡微笑。
宋彦城先踏出去。
黎枝没忍住,本能地问明姨,“请问您知道,红瑶是谁吗?”
明姨笑着说:“是老爷子知青下乡时的初恋。”
“???”
“………………”
黎枝跟抽了发条的木偶一般,心跳变慢,呼吸变慢。
等她反应过来后,再看前面男人英俊宽阔的背影,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女朋友长得像我爷爷的初恋。
这份孝心真他妈的人间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