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所有努力都有了回应。
张有德改了口供,说是自己一时糊涂,在以前的业务接触里,迎晨这人特不好打交道,油盐不进甚是冷漠无私。如今自己反正也是要判刑的人,倒还不如拉个不顺眼的垫背。
再就是公司方面。许伟城快刀斩乱麻,倒是直接甩了个背黑锅的出来,说是秘书和迎晨有过节,心怀怨恨,造假诽谤,陷害了迎晨。
到这关头了,他还没忘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站在公司大局上,宣扬是领导班子明察秋毫,秉公处理,得知最新情报后,第一时间反映给了纪委,决不让集团内的任何员工受无妄之灾。
这事情反转得有点太突然,受理案件的两名公务人员在重新整理谈话记录之后,不是不怀疑。这事上会讨论,只不过没有公开。
“在这件事情上,希望各位不要顾及嫌疑人的身份,把各自的看法和主意,都拿出来。”组织发了话,会议室墙上那枚国徽风清气正。
负责之一的其中一人姓李,他道:“你们不觉得,这事也太匪夷所思了么?证据已经搜集,那就是铁打的事实,差的,也就是上头的审批手续。”
另一人道:“话是这样没有错,但张有德否认之前的口供,嫌疑人公司主动澄清也是事实。”
“大伙儿不觉得,这个时机很巧妙吗?我听说,迎晨是被捕之后,她家里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内部会议,没有安排会议纪要以及现场视频记录,有疑问直接说,倒也没怎么避嫌。
“李检,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怀疑她父亲插手。”
“她父亲刚升职任命,知道女儿出事,不管做什么,都是可以解释的通。”
现场一度陷入深思熟虑的胶着中。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明白着,迎义章是什么人,迎晨的大伯又是什么人,再往上走,那就是直接去中南海能主持会议的角色了。
一道年轻的男音——
“我觉得这个假设不成立。”戴着无框眼镜,书生气颇重的检察官,勇敢说道:“按这种猜测,那她父亲,为什么不在涉案之初,就把事情镇压下去,而非要到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才去跑动关系?”
这才是重点。论证,反驳,大家又都安静了。
“好了,不多说了,之前的证据推翻了,口供笔录也一字不差,按流程来说,迎晨是没有罪责的。但,基于组织对事情合理性的适当怀疑,允许再着手进行深入调查。”
书记一席话,算是给这次内部讨论画了个句号。
流程无异,但人心存疑。
可就在讨论会后的两小时。检察方收到了一样东西。
是一封信,来自金升集团——
“尊敬的纪委领导,迎晨自担任我司业务部门中层管理者以来,廉洁自律,亲近群众,业务能力突出,勇于承担责任,人品有目共睹。以下是我司员工实名请愿,肯定组织领导对证据慎重审查,务必公平公正。”
结尾,是公司四百多位正式职工的签名,每个签名后面,还附上了身份证号及联系方式。
这封请愿书,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也算是给飘摇状态中的案件,打了一剂强心针。在事发后的第四天,周二。
———
持续一周的降温降雨已然接近尾声,空气里翻新着泥土气,雨过天清,是个好天儿。
迎晨走出大门时,被突然的光线刺得好不适应。她用手遮了遮眼,站在原地定了定。身后,是纪检委的宏伟大门,青白石砖,方方正正,旗杆笔直一道,直矗蓝天,国旗迎风张扬,与正门中央悬挂的国徽相得益彰。
迎晨在那间审讯室里窝了太久,身上软乎没劲,骨头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这个情景,倒让她想到了一个词:重见天日。
做什么,都别做坏事。
去哪儿,都别去牢里。
愣了会神,就听到两声短促的汽车鸣笛。
迎晨寻声看过去,是一辆白色的奥拓。这车……有点一言难尽。首先是小,其次是破,四个车轱辘支撑着车身,颇有摇摇欲坠的仙翁气质。
而迎璟坐在驾驶座,低着头,从车窗里对她招手。
迎晨走下阶梯,走到车边。
迎璟:“上车吧。”
她站着没动。
“还想在这里待啊?要不要我给你拍个照留恋?”迎璟神色平静,说起话来,总是拐着弯地刺你。
迎晨哑着声儿,“这车你借谁的?”
“我自己的,”迎璟说:“拿奖学金买的。”
顿了下,他说:“别指望别人来接你,都恨不得掐死你。放心吧,待会我帮你收尸。”
迎晨这下倒没再说话了。
坐进车里,这车窗还得用手摇,摇了几下——“啪唧”,摇柄断了。
迎晨握着这破塑料,望着弟弟实在无语。
“哦。”迎璟依旧平静,发车,起步,正视前方,“我不会给你收尸了。”
“……”
这辆小奥拓,载着姐弟二人回去大院儿。
一路上,迎晨几番欲言又止,迎璟直接道:“放心吧,都好着呢,在屋里等你,扫帚皮带也都备好了,打不断,质量特别好。”
迎晨累,枕着椅垫闭目,也不回嘴。
迎璟把车停在家门口,两人一前一后下车。临近家门的时候,迎晨脚步渐慢。迎璟看她一眼,无声扭过头,然后敲门。
崔静淑早就等在门口了,第一下就把门拉开:“回来了啊?你姐呢?”
迎璟侧过身,把路让了出来。
崔静淑仔细瞧了两眼,软着声音说:“瘦了。”
迎晨听后,默默别开脸,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行了行了,别站在外面,来,进屋。”崔静淑热情极了,激动得还想去牵迎晨的手。
近了才看到,门口,放着一个烧得火旺的铜盆。
“传统老法子,图个吉利。”崔静淑慈目温婉,笑着对她说:“跨过去,把霉运挡在外头,从此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迎晨眼眶一热,好不容易撑住,才点了点头,“嗯。”
左脚擡,右脚落,跨越之时,热气攀着腿,透过裤子,一瞬温暖。
迎晨进了门,春寒料峭的冷意,完完全全挡在了门外。
家里的人不少,大伯在,身后还站着两名警卫员,孟泽在,一向热络轻松的人,此刻欲言又止不敢吱声,只对迎晨摇了摇头作为暗示。
挨着他,并肩站在那的,是唐亦琛和厉坤。
唐亦琛的目光依旧淡定从容,而他身边的那个男人,眼神空洞,下颚绷得紧紧,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迎晨像棵风吹摇摆的杨柳,模样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打破这窒息气氛的是迎义章。
他病体初愈,腰板挺直也不似从前,两鬓的头发像是落了一层薄雪。迎晨嘴唇动了动,喊了声:
“爸爸。”
迎义章面色平静,双手背至身后,踱着步子慢慢走来。
一步,两步,父女俩距离不过半米处,他停下。
迎晨擡起头,劈面而下一道黑影——
“啪!”
响亮的巴掌响如惊雷,拉开了迎义章暴怒的序幕。
“我没养过你这样的女儿!!”
他一声怒吼,气急攻心,脚步颤巍不稳。
“爸!”
“伯父。”
“老迎!”
场面大乱,所有人都焦心向前。
“站住。”迎义章手一摆,提气:“都给我站住!”
这一生戎马,气势威严叫人不敢造次,给混乱按下了暂停键。
迎义章生生压住紊乱的气息,举起胳膊,对着迎晨的右脸又是一巴掌。
这力气毫无保留,迎晨哪里扛得住,踉跄往后没站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晨晨。”崔静淑最焦急。
“姐。”迎璟也本能地要过去。
唐其琛亦是满眼焦色,但顾忌着场合,克制着没有动。
“谁敢扶她,我打断他的手!”迎义章吼道。
迎晨眼冒金星,脸疼,身上疼,趴在地上半天没能反应。
“你做的这叫什么事?逞英雄,个人主义,你以为你对家里做了贡献是吗?”迎义章微弯腰,指着她的手都在发抖。
“你是有多大的能耐?啊?你迎晨是有多大的能耐啊!遇到事儿了,憋着,不说,瞒着,担着,你要真有本事,就一个人解决啊!”迎义章气急败坏,“到后头,全家人跟着你着急,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妈——”
他指着崔静淑,“医院外头两边跑,给你找关系,安排人,三天没睡个囫囵觉!”
“你弟弟——”又指向迎璟:“课都没去上,试也没去考。”
“还有这一屋子的人,都在替你着急,给你出力!”迎义章越说越动怒:“你以为你伟大?你以为你了不起啊?”
迎晨耳朵嗡嗡作响,下意识地解释:“我是不想您……”
“不想影响我升职?”
迎晨默声。
“天真!!糊涂!!”迎义章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轻视,于是气儿更大了:“我能上这个位置,谁他妈敢动啊!”
听闻消息时的惊恐历历在目,唯恐失去的惧怕是他上战场那会子都没法儿比拟的。当时有多急,现在就有多愤怒。迎义章左瞧右瞧,抓起桌上的杯子就朝迎晨砸来。
杯子当然不会砸中人,但盛怒之下,迎义章一时忘记,保温杯里,还有崔静淑不久之前沏满的滚茶。
察觉已经晚了,眼见着开水就要泼向迎晨。
在旁一直沉默的厉坤,突然飞奔而来,手臂伸展,生生挡在了她面前。
“哗啦啦。”茶水全都落在了他身上。
这一插曲,让迎义章愣神,片刻的打断,理智又回归几分。
厉坤无神无色,连眼睛都没眨。他拦在迎晨面前,肩宽背阔,安安稳稳的存在。
“伯父,别打了。”
他终于开口,说了进门起的第一句话。其中的颓然和哑涩,不比迎晨少。
对视数秒,迎义章到底还是不忍心,慢慢地别过头。
趁着气氛暂松,唐其琛走过来,在迎晨面前蹲下,扶住她的手臂沉声说:“起来。”
迎晨浑身瘫软,压根不知哪儿该使力。
迎义章被崔静淑搀扶着上了二楼,走前吩咐警卫:“请让胡医生来一趟。”
迎晨想上去,被大伯迎义邦劝阻:“行了,让你父亲静一静。”
这遭家庭重聚,是黯然成伤的圆满。
孟泽他们一番宽慰后,便都知趣离开。唐其琛拍了拍厉坤的肩膀,叫上迎璟:“小璟,陪我去外面买点东西。”
待人都走了,厉坤是最后一个。他面色阴冷,拿起车钥匙,正眼不瞧。擦肩而过时,迎晨不知哪来的力气,出于本能地抓住他胳膊。
厉坤不算温柔地甩开。
迎晨再抓,这次是双手。
厉坤又甩,这回她聪明了,干脆十指相扣,耍无赖一般。
这男人也是绝了心,去掰她手指。拇指,食指,扯得迎晨生疼。她痛得唔了声,音轻,厉坤绷着下颚,手指也不掰了,直接走。
就这样,两人拖拉胶着,迎晨像只跟屁虫一样,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保持着可怜小猫的神态。
“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你走慢一点,我走不动。”
“你要去哪里?”
“厉坤,我知道错了。”
最后这句话,让男人彻底刹车。
厉坤转过身,沉沉望着她。
“迎晨。”
“不是所有错误,我都会原谅。”
迎晨一怔,手就被他趁机甩开,厉坤大步向前,背影决绝。
“你回来!”迎晨是真慌了,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半边脸埋在他背脊上,眼泪真的忍不住了:
“你不要我了吗?”
厉坤腰板都僵了,冷硬道:“迎晨,你有没有良心?啊?有没有良心?先不要我的人,是你——是你!”
“你遇事儿了,最先想到的是把我推开。怎么?怜悯我吗?还是想显得你有本事?”厉坤声音哽咽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路人甲,路人乙?”
迎晨眼泪无声地流,“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厉坤狠着心道:“这一回你要是没出来,别想我等你。老子立刻找个人结婚生子。一儿一女,逍遥快活,你信不信!”
话狠到这个份上了,迎晨也不再压抑,大声地哭了出来。
僵持片刻,声声刮人心。厉坤双眼紧闭,拳头握紧:
“——操!”
他装不下去了,突然弯腰伸手。
迎晨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
厉坤像扛麻袋,单手钳住他的腰,虎着脸往车边走。
“滴滴”两声短促音,是吉普解了锁。
迎晨下意识问:“你带我去哪里?”
厉坤冷笑一声,狠狠一巴掌往她屁股打下去——
“老子真他妈想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