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雪这话除了调侃的成分,也还是有那么些可信度的。
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肤白身细,有的人就是老天爷赏饭,无论生活有多艰辛困苦,无论岁月几多辗转,就算被柴米油盐绊住了脚步,容貌依然能扛能打。江连雪虽然没什么钱,但出门在外一身行头,也搭配得足够精神,她还戴了一副墨镜,脖颈一扬,温以宁搁她边上就像个丫鬟。
温以宁扯了把她的手,提醒道:“别乱说话,这是我公司领导。”
江连雪眼神愈发怪异,摘了墨镜,眉头紧蹙,表情似是在说:待会收拾你。
唐其琛把人送回住处,自己就赶回集团了。江连雪看着这房子,满眼都是嫌弃,“这么大点地方,还跟人合租,客厅还没家里一个卧室大。”
“能比吗,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温以宁把她行李放到自己房里,没力气了,直接坐在床上休息。
“多少钱一个月?”
“两千。”
“我觉得你脑子真的是抽筋了,挤这小破屋,有什么好的。”
温以宁被嚷得头疼,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能让我休息会吗?我才从医院出来。”
江连雪走到床边,“你又怎么了?”
“肺炎。”温以宁往床头坐直了些,看着她:“你怎么突然来上海?”
“你不回来看我,还不让我来看你了?”江连雪挑挑眉,挨着床沿坐下。
温以宁压根不信。
江连雪嗜赌如命,但还算有分寸,没有迷失心智大赌豪赌,做出借高利贷卖女儿的蠢事。她就好这口麻将,那张四四方方的牌桌消耗了她大部分的元气。温以宁的童年记忆,充斥着稀里哗啦的搓牌声和父母的争吵声。她就把门关的紧紧,带着温以安钻进被窝,自己大声给妹妹讲童话故事。讲睡美人,讲七个小矮人,讲人鱼公主,每每讲到“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外头的争执声也差不多平息。
那是很多年前的记忆了。
江连雪环顾了一圈卧室,平静地说:“我来大城市转转,你不用管我,上你的班。”
温以宁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儿说:“我也没打算管你。”
江连雪笑着伸手往她脑门儿上弹,“你个没良心的。”
温以宁偏头躲开,眼里也沁着笑意,佯装凶状,“别摸我,病着呢。”
——
唐其琛到公司时,工程部的一个技术讨论会已经延迟了半小时。他走进来,“抱歉,有事耽搁了。尽量简化流程,资料上有的内容不上会,直接说问题。”
柯礼给他拉开椅子,把会议资料摊开至他面前。秘书走进来,把热水杯轻轻搁下。工程师们纷纷发言,技术问题、资金供给、材料渠道,总结下来,哪个方面都有需要解决的。每一个难题,唐其琛都当场给了回复,并且落实到具体的对接人。
他开会的时候甚少打官腔和下指令。多数时候都是以解决问题为主。下面做事的人最为乐意参加唐其琛主持的会议。临近十二点才散会,唐其琛没时间休息,人事部呈上来的薪酬体系设计方案也等着他的审批意见。回到办公室,柯礼让秘书把唐其琛的水杯添满,还给放了几颗枸杞和甘草进去。
“唐总,先吃饭吧。”柯礼说:“一点您还要会客,这么一忙,饭还是要吃的。”
唐其琛看了看时间,合上文件,“不出去了,简单点。”
秘书送来了盒饭,两个男人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边吃边聊。柯礼问了句:“唐总,智能系列代言人的事,还需要跟进吗?”
唐其琛把辣椒拣到一旁,扒拉了两口米饭下咽才问:“陈飒什么态度?”
“她本来就不太想跟这件事,这次正好,借着由头更不会插手了。”柯礼汇报说:“董事会的那几位,跟安董事长关系匪浅,我们手上还有项目在与安氏合作,于公于私,也是想在安董面前搭把关系。”
唐其琛又何尝不知。人情往来,互利共赢,大家心知肚明。安蓝小打小闹使性子,多半是私心。那晚虽是谈的不欢而散,但要说翻脸、老死不相往来,也是不可能的事。自小到大的交情撇在一边不说,唐其琛有他自己的考虑。
“陈飒不愿意去就不去,让王副总处理。”唐其琛说:“看安安那边还有什么要求,随她心意。”
柯礼应道:“我明白。”
唐其琛这是主动给了个台阶,安蓝自然不会再装腔拿势,第二天,续约生效的合同就工工整整地放在了他办公桌上。本以为事情到此告一段落,但之后起了个小插曲。当天下午,安蓝竟发了一条微博——
“明年还是你,岁岁年年都是你~[笑脸][羞涩][玫瑰]”
并艾特了亚汇集团的官微号以及唐其琛的私人号。配图倒正常,是智能系列的产品宣传照。
安蓝的微博号一般都由经纪人打理,发什么,怎么发,那都是公司有运作安排的。大部分都是剧照和硬广,半个月左右来一条自拍与粉丝互动。今天这条微博的内容乍一看就是个硬广宣传,但后边儿跟的那三个表情却让人遐想。羞答答的玫瑰红了脸,再艾特了唐其琛。唐其琛的微博号基本是个废的,唯一的两条还是三年前转载的两篇人大会议上关于土地改革的文章。关注0,粉丝10,十个都是僵尸粉。
那时候顺手取了个名儿,叫“小糖人”。
众粉丝路人顺着这个号一扒,热门评论里有这么几条粉丝点赞数颇高:
“望周知,小糖人就是亚汇集团的CEO,唐其琛。”
“上次被爆料的那个潜规则老总,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和娱乐圈关系是挺好的嘛[微笑][狗头]”
“正常的工作宣传广告图,造谣者死马,请关注安蓝主演的《华章》定档6月1日。”
这事儿没有闹出什么大风波,但像是故意露出蛛丝马迹让人猜测。唐其琛很少上网,还是柯礼跟他提了一句。唐其琛看了眼微博,也不跟安蓝求证,一通电话打给了陈飒。一小时后,那个叫“小糖人”的微博号就被注销,点进去便是查无此人。而那几条带节奏的爆料热评,也被平台给删了帖。
周四这天晚上,唐其琛回九间堂吃了个饭。唐老爷子去香港参加一个慈善晚会,唐凛带着几个博士生去北京的一个学术论坛做嘉宾。家里就剩景安阳。唐其琛进食不言,慢嚼细咽,倒是景安阳心里装了事儿,时不时地看儿子一眼。
唐其琛被她看笑了,放下碗筷,“您看我一晚上了,怎么,我是整容了?”
景安阳不理他这声调侃,既然起了个头,也就不藏着掩着了,她问:“你和安安究竟怎么回事儿?前几天我碰见你安伯父,我听的出来,他话里有深意,是不是你欺负安安了?”
唐其琛神色微挑,“安伯父怎么说?”
“说安安跟着你们一块儿长大,把你当家人,她不懂事的时候,让你别介意,多包涵。”景安阳一想起都觉得不对劲,“你肯定欺负她了。”
唐其琛笑了下,“她还告状。”
“别笑。”景安阳皱着眉头说:“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拎不清楚呢?为了个外人,跟自己人置什么气!”
唐其琛的笑意敛了一半,平静问:“谁告诉您的。”
“你那天晚上和安安起争执的动静那么大,我想不知道都难。”景安阳干脆直接说了:“你公司的人就这么金贵?求人办事,去吃个饭都不行了?你还在这儿出什么头?”
另一半的笑意也敛了起来,唐其琛问:“她做错事了还不能说?”
“不能。”景安阳正了正脸色,“你不能为了别的女人去跟安安为难。”
“不管男人女人,谁碰到这种蠢事,我都一视同仁。”唐其琛也没服这个软,嘴角微抿,下颚的线条拉紧了些,他问:“妈,您到底想说什么?”
景安阳问:“你是不是对那女孩儿有意思?”
静了两秒,唐其琛竟无奈地笑了起来,“这就叫有意思?”
景安阳不置可否。
他的神情反倒放松了下来,心里的想法一点一点地聚拢,某种感知愈发清晰。唐其琛忽然起了念头,皱眉问:“妈,我要是结婚,就不能和别的对象了?”
景安阳神色动了动,似是考虑了一会,说:“那倒不至于。我就是觉得,有合适的就在身边,有什么不好?你工作忙,安安工作也忙。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她那娱乐圈的工作,但她做得这么出色,一定是有分寸的。唐家和安家的联系也不是一朝一日,这十几年的合作都这么过来的,亲上加亲,对你也有帮助。”
这话说得很客观,也是这么个道理。唐其琛深谙其中牵扯,没有执反对意见。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太严肃,一码归一码,感情是感情,他心里有数。但对着母亲,有些话不能说太深,老太太在家太闲,事事顺遂,就只记挂着这些儿女情长了。
唐其琛调侃了一句:“您也说了,她一明星全年没休息,真结了婚,在一起也没个几天,您还想不想抱孙子了?”
这话正中红心。景安阳还真犹豫了几秒,但态度依然坚持:“你就给我贫,要就真给我领个儿媳妇回来,生个孙女儿给我,我也烦念叨,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唐其琛笑了下,眉目清隽,眼角勾出的弧度是往上翘着的。
景安阳没被他忽悠住,认真道:“唐耀是个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我都以为他会死在美国,没想到还真混了出来。他的明耀科创,在国外声名大噪,现在回国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唐其琛坐在餐桌前,低头吹凉保姆刚给他盛的一碗汤。
他没说话。
“你一直在提的产能结构升级和改革,想往人工智能以及航天领域的分子材料上发展,董事会上迟迟没有通过。我听你爷爷的口气,呵。”景安阳不屑且冷傲,看向唐其琛时,眼神是认真且郑重的。
“这是唐耀的根基,他靠这个博取你爷爷的青睐,进入亚汇集团的董事会,也不是没有可能。”
唐其琛慢条斯理地喝完这碗汤,才放下碗勺说:“随意。”
“你心里有数就行。”景安阳不再多说,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她把话题正了过来,不高兴地敲了敲桌面:“回答我的问题。”
唐其琛挑了挑眉,“嗯?”
“你为了一女员工跟安安翻脸,你什么意思?”
唐其琛笑了起来,方才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他的眼廓是温润的,重新拾起的笑容如沐春风,“我这还没做什么,您就这么紧张了。我要真想有点意思,您是不打算让我进这家门了吗?”
景安阳一时拿捏不准,索性负气道:“对,就不让进。”
唐其琛握着勺子的手指轻轻一松,瓷勺跌入碟子里,清脆一响。
他淡声说:“那我就陪她。”
——
温以宁本只请了两天假,但陈飒说她不必急着回来上班,多休息两天。考虑到江连雪在这儿,母女俩的关系虽然一般,但到底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温以宁还是想带她转转。
温以宁陪她去逛街,江连雪的衣服都不贵,但胜在会搭配,十块钱一条的丝巾,系她脖子上也是画龙点睛的。她把人往商场里领。没挑贵的,大众品牌里给她买了两件。一件素,一件是个民族风的花袍子。穿江连雪身上是真好看。
出了商场,江连雪还在喋喋不休地怪责:“我都说了不要了,你买什么买,还偷偷刷卡,你卡多啊!还不是要还信用卡。”
温以宁瞥她一眼,“要不要给你个喇叭啊。”
“我发现你就会跟我杠,让你往东你往西,让你别买你非要买,让你回老家教书你偏往上海住小破屋。要不是我是你妈,我还以为你那老板是男狐貍精,迷了你的魂!”
温以宁挨了这顿冤枉,心里也不乐意,“什么男狐貍精,你别乱说好吗?这衣服你要不要,不要我就给丢了。”
“怎么不要。”江连雪抱紧纸袋,仰着下巴像一只斗胜的孔雀。
午饭的点,温以宁特意带她去了一个高档的餐厅。这里消费不低,专吃上海特色菜,服务员都穿着青花底的旗袍,曲径通幽跟回到民国似的。陈飒那儿有一堆的VIP卡,时不时的丢几张给温以宁。温以宁挑的都是快过期的,不用也浪费。
点完菜,江连雪打量了眼这地方,“呵,浮夸。”
“吃你的。”温以宁知道她嘴巴毒,但其实眼角眉梢的高兴藏不住,已经饶有兴趣地研究起茶杯上的花纹了。
菜上了一半儿,两人开吃,对话的内容三句不离争论,倒是她们母女俩一贯的风格。就在这时,江连雪擡起头,眼睛一直盯着后面,诶了声,“那人认识你?”
“嗯?”温以宁嚼着丸子,回过头一看,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朝她走来的,老熟人,高明朗。身边还跟了好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看样子也是来用餐的。
走近了,高明朗笑眯眯地打招呼:“哟,巧啊,小温。”
温以宁扯了扯嘴角,“高总好。”
“吃饭呐这。”高明朗食指往桌上比了个圈,“好菜啊,这位是?”
“我妈妈。”温以宁答得很冷淡。
高明朗作惊讶状,“哦!年轻!年轻!你像你妈,难怪生得漂亮。”
这话略为不友好,江连雪放下筷子,挂着笑,望着他。
高明朗自来熟,一手搭在温以宁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浪费机会了,我应该把秦君叫来的。”他扭头对着一行同伴提声说:“秦君子,认识吧?最近心情低落,情伤。哎呀,求爱不成,朝思暮想,前两天喝酒的时候还跟我说,几十年没做过少年梦了,那晚做了个激烈的,全是她,见着没,亚汇集团的美女发言人。”
同行的人笑声纷纷,近桌的顾客也往这边打量私语。
温以宁捏着筷子的手指按出了青白色,生生给忍住了。高明朗笑笑,直起了身,走之前又对江连雪说:“老姐,你真生了个好女儿,好多男人喜欢她,真的。她对付男人可有一套了,棒。”
说完就招招摇摇,前呼后拥地向他们的包间走去。
安静了好久,周围顾客看热闹的目光才渐渐退去。温以宁默着一张脸,重新拿起筷子,“吃吧。”
江连雪没动,也跟没事人一样聊了聊:“这谁啊?衣服穿得还挺好看啊。”
“我之前公司的领导。”
“哦,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常常给你小鞋穿的高总?”
温以宁低头吃饭,囫囵咽下,没吭声。
“他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江连雪情绪平平,看起来没太多想法。
“没什么,一个娱乐公司的老总,前阵子缠过我,他有老婆孩子,喜欢搞这些。我给拒绝了,他俩关系好,替朋友出气。”温以宁盛了一碗汤给江连雪,“不说这些,吃饭吧。”
江连雪翘着腿,靠着椅背,忽然站了起来。
“你干嘛去?”温以宁擡头。
人已走出半米,“拉屎。”
江连雪往前走,转过弯,碰到一个服务生,问他:“你们厨房在哪?”
“那边。”服务生手指着左,态度友好,“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不用。”江连雪说。
她进去厨房,又从厨房出来,左手垂在腿间,握着东西紧紧的。高明朗进去的包间就离她们那桌不远。
江连雪手握在门把上,轻轻拧开。同时,有人骤然大声喊道:“哎!有刀!她手上拿了刀!”
门被江连雪推开,她走进房间,高朋满座,一桌菜肴美酒,相谈甚欢的男人们笑声不断,唯独高明朗的声音最大:“臭婊子,装什么清高,都不知道被她老板睡了多少回了。”
转个头,就瞧见来了不速之客,高明朗不满道:“谁让你进来的,走错地儿了!”
江连雪冷笑一声,擡手就把菜刀往桌上狠狠一劈,咚声巨响,是刀刃切进红木桌面的锋利声。她揪着高明朗的头发,狠狠往桌沿一按——
“你个臭傻逼狗东西!恶心死老娘了!”
高明朗被砸得头晕眼花,差点没吐血。待反应过来,这局面已经收拾不了了。温以宁闻声赶来,就看见几个人把江连雪堵在墙上要打她。其实拳头还没挨着,她自己跟个女猛子似的,对人又咬又踹,又撕又扯。
“别打了,别打她!!”温以宁冲上去。
高明朗火冒三丈,指着人吼:“老的打不得,给我把小的按住往死里揍!”
温以宁光顾着去护江连雪,肩膀剧痛,一下两下的,差点跪地上。正乱着,又有人走进来,一道清亮的男音——“住手!”
这声音够洪亮,挨得近的一个男的回过头,顿时愣住,“……唐总。”
喧嚣瞬间按下了暂停。
温以宁忍着疼,看到了说话的这个男人,三十左右,穿着一件杏色的薄风衣,很英伦。他的表情四平八稳,丝毫不为这乱象所惊讶。
“高总,久仰大名。当中的误会咱们好好谈,别动手。这么多人为难女士也不合适。”说话时,他以笑示人,温润客气得让人挑不出刺。
有人在气喘吁吁的高明朗耳边说了几句。高明朗表情瞬变,立刻换上客气周到的姿态,走过去与之握手。
“客气。”那人周全应对。然后走到温以宁身边,蹲下来,问:“受伤了么?”
温以宁目光狐疑,似乎并不认识啊。
男人还是那样舒适平静的语气,“你是亚汇的员工,我看过那次新闻发布会。”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声音落在耳畔:“你好,我是唐耀——
唐其琛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