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的项目圆满完成,夏初按既定的,分了四万红利给林疏月,并且又给了她一个一万的红包,一句“给咱弟弟的”不容人拒绝。
月初,林余星复检的日子。清晨,姐弟俩出发去医院。路上,林疏月悠悠感慨,“又到了考试时间,星儿,加油哟。”
林余星看窗外,一直没转过头,轻轻地“嗯”了声。
林疏月捏捏他胳膊,“开心点嘛少年。”
这回他声都没吭。
重复的检查项目,像运转的机器,这么多年,两人都已经麻木了。明西医院给林余星开的从来都是绿色通道,十几个项目的检查结果,中午就到了杨医生手中。
杨医生看得仔细,一页一页反复审查,斟酌。
这次时间有点久,久到林疏月轻轻呼气缓解紧张。终于,杨医生擡起头,笑着对林余星招了招手,“来,坐近点,我看看舌苔。”
林余星配合照做,“啊——”
压舌板挑了一下,杨医生说:“好了。星星,最近没睡好?内火旺,左口腔壁都起溃疡了。”
林余星挠了挠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啊。”
“倒也没大事儿,这次我加点维生素和鱼肝油,老规矩,去找小赵姐姐拿药。”杨医生递过单子,笑得温暖宽心。
人走后,就是林疏月的老规矩环节。她紧张问:“杨医生,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
杨医生哎的一声,“吓着了吧,真没大事。总体都好,但林老师,你应该知道,我说的‘好’,在林余星身上,只能说是相对的。”
林疏月点头,“我明白。您继续。”
杨医生把压在最下面的一张心电倒流图给她看,“主动脉内壁结构本来就发生改变,可以通过吃药控制,前几次的检查都很正常,但这一次。”他拿笔勾了个小圈,“这个小节点,血管壁增厚,血压高了许多,而且心脏有射血痕迹,一定要多注意休息,保持良好的作息,按时吃药。两周后,再过来做一次复查。”
林疏月紧抿唇,神色凝重地点头。
杨医生:“小星最近的情绪,受什么事儿影响了吗?”
林疏月仔细回想,她从南青县回来了三个月,这几次检查林余星一直表现良好。忙归忙,但哪怕出差,姐弟俩的短信、电话从来不落下。
林疏月是真想不起有什么特别的事。
回去路上,她的嘱咐更多,“杨医生说了你上火,饮食一定要清淡点,不许吃零食了。还有,要早点睡觉,乐高呢,可以拼,但不能太久。”
林余星侧了侧身,还朝着车门那边挪了挪。
林疏月收声,她太了解弟弟,这是他不耐烦时,下意识会做的一个动作。
出租车隔音效果一般,发动机的轰鸣声,别的车辆鸣笛尖锐,像一把小刀,往车内划开一道小裂口。
林疏月没再说话,一路沉默回了工作室。
“姐,你注意台阶啊。”走进院子时,林余星幽幽提醒了句。进门后,他主动吃药,“我倒杯水,姐,你喝吗?”
“没事,我自己来,你先吃药。”
林余星站在桌面,仔细研究吃法用量,阳光薄薄打在他身上,勾得轮廓像染了层金边,皮肤也不似以往的苍白,浓眉黑眼,头发软趴在额前,少年感恣意迸裂。
林疏月默默松口气,也许是自己多想。
晚上,钟衍过来了一趟蹭饭吃。魏驭城这几天去广州出差,还要去一趟成都,没个三五天不会回。没人管了,钟大少爷又虎虎生风了。骚包跑车没少开,专挑颜色艳丽的可劲儿炫耀:“舅妈,这辆和我衣服颜色配吗?”
林疏月客观评价:“会让人联想。”
“联想什么?”
“你是一个被富婆包养的堕落青年。”
钟衍第二天就换了辆成熟稳重的保时捷卡宴,过来钥匙丢到林余星怀里,“我发现你姐真的很天蝎,阴阳怪气的本事太牛逼了。没点智商还反应不来她的本真意思,跟魏驭城简直绝配。”
十几秒后,林余星才不轻不重地搭话:“别这样说我姐。”
钟衍瞥他一眼,“你怎么回事啊,心不在焉的,我觉得你最近都这样。”
林余星笑了笑,“你不是要回学校了吗,见不着你,难过了呗。”
“我去!你这思想很有问题。”钟衍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闹着玩儿呢,小衍哥。”林余星还是笑,这个笑比刚才更轻飘了些。
钟衍挠挠头,心里头不踏实,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钟衍都看出来了,林疏月能不发现吗。小孩儿乖还是乖,跟平常无异,那种言之无物的感觉很不好受。起初,她以为是林余星担心检查结果。后来找了个机会想开解,他直接打断了,“姐,我真没事,我可想得开了。”
顺从得她无言以对。
她构想了很多种可能,甚至私下问过钟衍,林余星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钟衍:天!!他恋爱了?是谁啊!!
林疏月:……
她实在没辙了,想找林余星谈一次,但林余星总是怀柔地将太极打回去,扯这扯那的,还信誓旦旦地让她放心。
“我能放心吗?”林疏月急了,语气重了。
“那你就是不相信我喽。”林余星也挺不高兴,脸别向一边,少年有脾气了,“连我都不相信,难不成真要我出点什么事,你才安心啊。”
借力打力,林疏月彻底无话可说。
沉默很久后,她轻轻点头,“好,姐姐信你。”
林余星证明自己没在无理取闹,当即露了个暖意灿灿的笑。
这种状态像蜻蜓点水,明明有涟漪,但又抓不住切实的证据。林疏月不想给弟弟太大压力,暂且把一切情绪转变归于自身的问题。
周五这天,林疏月和夏初在邻市办事,回程时高速大堵车,耽搁了俩小时。进入明珠市,家里来了电话,说老夏头又犯晕了,夏初不放心爸,火急火燎地回了家。
林疏月打车,凌晨才到工作室。
这个点,林余星应该早睡了。但她一进门,蓦地发现卧室门缝里还透着光亮。林疏月皱眉,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林余星没睡,坐在床上吃薯片,看电视剧。被子歪歪斜斜地盖着,一床狼狈。他看得过于投入,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
林疏月动怒,“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杨医生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林余星坐起了些,但还是懒洋洋的没什么精气神,“姐,我不想睡。”
“我还不想上班呢。”林疏月说:“这是一回事儿吗?”
“怎么就不是一个理了。”林余星说:“你不想上班,觉得我是个麻烦了是吧。”
他的声调很轻,在安静的夜里如剑刺杀,林疏月当场耳鸣。
“你说什么?”林疏月咽了咽喉咙,浑身冰水浇灌。
林余星扯了下嘴角,低着头,“没什么,知道了,我现在就睡觉。”
林疏月一把按住他的手,深吸一口气维持住冷静:“星儿,你是……有什么事吗?跟姐姐说好不好?”
林余星冲她眼睫轻眨,“姐,你想多了。”
林疏月一下阴了脸色,站直了,冷声道:“但愿。”
这一晚,林疏月睁着眼睛到天亮。
她开始复盘林余星的情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这样了呢?她特意重新去了趟明西医院,杨医生诧异:“病情没瞒着小星,该说的都跟他说了,其实必要的了解实情,对他的心态更有益处。”
林疏月迂回婉转地也向钟衍打听过,钟衍丈二摸不着头脑,“还好吧,没发现不一样呀。除了偶尔发呆,反应迟钝了些。”
林疏月:“你知道他最近见过什么人吗?”
“不知道。”钟衍神秘兮兮地猜测:“他是不是恋爱了。”
林疏月无言。
“他这个岁数也不算早恋了,舅妈,你别打他。”
林疏月皱眉,“舅什么妈。”
“妈。”钟衍欠揍答。
—
“星儿,吃荔枝。”夏初过来工作室时带了一箱妃子笑,挑了一盘冰镇,又装了一小盘常温的放一旁给林余星。
楼上,少年音漫不经心,散散地应了句:“我不吃。”
不一会,夏初端着荔枝上楼,“咦,你没拼乐高啊?”
不止没拼,人就懒在沙发上,睡着玩手机。
夏初啧了啧,拍拍他的腿,“少年,你最近转性了?是不是姐姐凶了你,来,跟夏姐吐吐槽,我帮你一块儿骂她。”
“不用,我姐好着呢。”
“那她昨晚跟我打电话,她差点都哭了。”
林余星默了默,藏在毯子里的手指轻轻收紧,遮掩住,所以没让夏初看见。
半晌,他“哦”了声,语气平平,“我也不知道。”
夏初眼见是问不出一个屁来,并且林余星的乖巧形象深入人心,她甚至在想,是不是林疏月做了啥错事不自知。结果试探地一问,林疏月直接飚火,“我能做错什么?!我错在老妈子似的不停唠叨,让他注意身体按时吃药!我错在敏感卑微,生怕他情绪不对劲!”
心里被砸了一个深坑,百思不得其解,她也难受。短暂宣泄,又极快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林疏月神色颓败道:“我难道真的做得很差劲吗?”
夏初悔得想怒扇自己两耳光!
都把姐们逼成什么样了。
又过一周,林余星以可见的变化,一次次催摇了林疏月的心。倒也不至于到变了个人的程度,但真的有东西不一样了。
那只拼了一半的火箭,这段时间,闲置在纸盒里,孤独地搁了浅。
周三,魏驭城结束出差,傍晚的飞机到明珠市。林疏月随司机的车一起去接他,然后吃饭,江边散散步,她的兴致始终不高。
魏驭城断定:“你有事,告诉我。”
这种精准的预判,另一面也是能让人依靠的安全感,于是诱发了林疏月的倾诉欲。她把这些困顿全盘倾吐,望向他的眼神可怜又茫然。
魏驭城听时微微蹙眉,听完后,倒是没什么表情。只紧紧握了握林疏月的手,松着嗓音安慰:“明天我过去看余星,在深圳买的几盒新乐高,我想他会喜欢。”
小别数日,魏驭城心思不加遮掩,每每望向林疏月的眼神都像要噬人。他的掌心按在她后腰,一下一下揉着,按着。
林疏月耷拉着脑袋,像一颗小蘑菇,“今晚我要回去的,我不放心弟弟。”
魏驭城嗯了声,然后吩咐司机,找个人少的地儿,停车。
司机很懂,直接把车开向了明珠公园。公园地势偏高,这个点已经没什么人了。树木处,车停的位置十分隐蔽。
魏驭城沉声,“你下去抽根烟。”
司机走远,车灯全熄。
魏驭城化身伺机而动的兽,倾身将林疏月压倒后座。
“节省时间。”他低声,“就地解决。”
……
最后,司机两包烟都抽完了。
他琢磨着,这情况,明天应该能找李秘书报销烟钱吧。
魏驭城格外热衷于新事物的开发,时间没节约成功,林疏月被顶得头顶心疼得要命。直呼又上了这老畜生的当!
这一折腾,回工作室已经接近零点。
魏驭城:“陪你进去。”
林疏月看到屋里没什么灯,林余星应该是睡了。她说,“太晚了,你早点回。”
魏驭城应了她。
林疏月下车后,他一直看着她进去。然后亮起一盏小灯。
又等了会,刚准备让司机开车。就听到里面传来不小的争执声。魏驭城皱了皱眉,快步下了车。
林疏月这次是彻底爆发了。
进来后照例去看林余星有没有好好盖被子。结果一推卧室门,他又在看电视,并且垃圾桶里一堆零食残骸。还叫了乱七八糟的外卖。
林余星躺在床上,叠着腿,懒懒散散地叫了一声“姐”。
林疏月冷了脸,走过去直接将插头拔了,站在他正对面,提声质问:“医生跟你说的,你全忘了是吧。你对我有意见,说什么我都受着。但你别这样糟践自己。”
林余星也绷着嘴角,当即反驳:“看个电视怎么就糟践了?我是有病,但我不是明天就死了。”
这个“死”字像一把钢筋钻,一秒扎进林疏月的神经里。这是她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最介怀的一个字,她所有的坚持,对抗,牺牲,都不过是在和它战斗。
林疏月嗓子都哑了,“你自己什么情况,你没有数吗?”
“我的身体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林疏月没忍住,骂了一声。
“你知道你还熬夜看电视!你知道你还吃这些垃圾食品!你知道你还处处和我作对!你这样不明说,让我猜来猜去。你想过没有,我不是神,我也会累。”林疏月哽咽得已经字不成调。
空气被抽水泵两下榨干了一般,又干又涩。
压抑的沉默里。
林余星慢慢擡起头,眼神空洞麻木,“你终于厌倦我了是不是?”
林疏月死命掐着自己的手,强逼自己冷静,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林余星,“你这么久的反叛,不就是为了这句话,你想说什么,你说。”
林余星:“我不想跟你一起生活了。”
一语毕,落针可闻。
在这凌晨的夜里,林疏月被一遍一遍地凌迟诛心。
魏驭城进来时,恰好听到了这一句。
像一副静止的画面,林疏月的脸色不比林余星好,她更像一片枯萎的叶,被人硬生生地拔下,颤颤巍巍地遣散落地。
昏黄的灯影从右边灯源处散照,像一面扇,林余星就坐在弧形的边缘,明暗各一半,他安静,了无生气,如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下一秒就能随风远逝。
林疏月低着头,手指掐手指,隐隐掐出了血印。她没说一个字,她也不想再跟谁辩解。
她的灵魂被重重一击,浑身散了架。
直到一只温厚的手,毋庸置疑地紧紧握住她,制止了她所有伤害自己的动作。魏驭城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虎口,最软的一小块儿肉。
握了几秒,再松开。魏驭城踱步到林余星跟前。没有问候,没有开解,没有帮腔,没有责备。
他开口,声音沉如撞钟:“去抱抱姐姐,她心都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