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黄昏眷秋风,光影随之轻轻荡,跳跃在室内白墙上,是一种迷离的明亮。魏驭城的呼吸像扎紧在袋口里,流速变慢变沉。他极轻一声笑,“好用。好用第一眼还没认出我?”
林疏月答得四两拨千斤,“魏董自己反思。”
魏驭城被她又将一军,笑意攀上眼角,“好,下次一定让林老师满意。”
稍冷静,林疏月觉得这语境过于危险。不是你来我往的暗自较量,更像步步攻心的隐晦调情。
“林疏月。”魏驭城叫她全名,如此正式。
林疏月心口扎紧,屏息竖耳。
魏驭城低声:“好用就多用,别浪费。”
电话是林疏月先挂。
挂断后也没犹豫,把通讯录里的“魏魏”改回“魏驭城”。林疏月手指停在屏幕上,半秒后,又改成了:
“魏狐貍”。
—
下午的事很快在集团内传播开。
一方面唾弃施暴者的可憎,一方面赞叹魏驭城的处理方式。这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魏驭城自然不用此来彰显什么。
更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陈刚那头的供应链,是他实实在在需要的。几个资历老的董事颇有微词,说魏驭城唱了黑脸,那就再派人去当白脸,继续把关系建立好。
结果不得而知,这天下午,这几个董事是黑着脸离开了他办公室。魏驭城可以逢迎各色人等,但从不更改已决定的事。
同时,林疏月这个名字,也越多被提及。汇中的大部分员工都莫名,新进的员工?在哪个部门?一番打听,瞠目结舌,所以,明耀科创的人为什么要来汇中办公?
唐耀晚上才知道这件事,笑得没了边,一个电话通知下去,第二天,林疏月的仗义事件在明耀科创内部通报表扬。
畅姐乐滋滋地送来奖金,“老板嘉奖。”
三千块,唐耀还挺大方。
畅姐问:“耀总是不是很好?”
林疏月客观点头,“老板看得起。”
畅姐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你忙啊,拜。”
事情热度不超两天便消退,但渐渐的,林疏月察觉出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中午,偶尔会有陌生面孔在她门外徘徊,等林疏月看过来时,又都笑了笑,很快闪走。下午的时候,门终于被敲响。
一个戴眼镜、朴实年轻的女生问:“你好,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林疏月以笑待人,“欢迎。”
女孩儿怯生犹豫地打量四周,欲言又止,目光重回林疏月温柔又耐心的笑脸上时,便一下子坚定了。
她突然捂脸啜泣,带着哭腔说:“其实我也有这样一段经历,太、太痛苦了。”
林疏月反应过来,她迎来了明耀科创的第一位心理咨询者。
女生听说了林疏月的事,反复的内心斗争后,终于决定过来找她,“高一在老师家补课,他对我、对我……”
一段冗长且沉重的故事。
岁月鞭长莫及的过去,困住的只有自己。
林疏月面色深凝,包容对方的语无伦次和崩溃情绪,全程给予耐心。
女生痛苦抚额,“我没有告诉爸妈,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从那时起,我下意识地排斥异性,拒绝了好多追我的男生。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完蛋了。”
林疏月适时握住她的双手,安抚她的情绪。
“错的从来不是你,应该被道德审判和岁月折磨的,是作恶的人。”
女生眼睛通红,怔怔望向她。
林疏月带着点笑意,“你能克服种种桎梏和枷锁,把自己成长得这么好,身体健康,学业有成,有一份体面工作。你带着善意去生活,苦难虽然让人惧怕,但你还是迎难而上,你这么这么好,不愉快的遭遇,没资格成为你笔直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劝人大度,一味地放下过去,是最残忍的开导方式。未尝他人苦,就别劝人把日子过成糖。林疏月鼓励她、夸赞她,感受到生命的盛开和灿烂,是因为她自身的努力。
一小时后,女孩抹干眼泪,“谢谢你。”
林疏月将门打开,透进来的风将沉闷之气一扫而空。她示意她等一会儿,从桌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抹点眼霜,眼睛就没那么疼了。”
哭了太久,眼睛又红又肿。女生愣了愣,被她的温柔和细心感动得又想哭了。她问:“我能抱抱你吗?”
林疏月没回答,主动张开手臂一把将人抱住。
女孩儿才能更懂女孩儿。
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来找林疏月。其中不乏触景生情,也有隐晦痛苦被骚扰经历的女生,她们压抑了太久,需要一个倾诉的树洞。
很多次,魏驭城经过时,只要门打开,都无一例外地能看见林疏月温和、熠熠生光的笑脸。她的眉眼生得最漂亮,像镶嵌了一颗人间稀有的宝石。
魏驭城莫名想到三个字。
迷魂劫。
忙完已是两点半,送走同事,林疏月捂着胃直不起腰。
来咨询的同事不能耽误太多上班的时间,只能趁着午休时候,所以林疏月基本没能按时吃午饭。她有点儿胃病,好了几年,这几天又给折腾复发了。
摸出两颗胃药囫囵一吞,也没力气出去买吃的。
这会儿周愫敲了好久门,她才慢吞吞地去开。不等开口,周愫一惊一乍,“我天!你脸怎么这么白!”
林疏月弓着腰,龇牙说:“胃疼。”
“我看午休的时候你门一直关着,忙到现在呐?”
林疏月点点头,说话的劲儿都没有。
“等着啊,我给你找点吃的去。”高跟鞋哒哒哒小跑而去,周愫从抽屉里翻出两包小零食,正拿手上,擡头就看见了李斯文站在工位前。
周愫把手一收,“我上班没吃东西。”
李斯文仍然严肃一张脸。
“那边儿的,胃病犯了。”周愫小心指了指林疏月待的方向,小声嘀咕,“好凶哦。”
李斯文无言片刻,转身走了。
周愫塞的几小包零食都是酸的辣的,林疏月没胃口。胃疼得厉害,她只能窝在沙发上躺着。睡不踏实,十几分钟就清醒了。
等林疏月坐起来,一眼就看到矮桌上竟放了一个保温瓶,旁边还有一大袋吃的。
保温瓶里是清淡温热的粥,一闻勾食欲。林疏月手持汤匙搅了搅,正纳闷,畅姐发来信息:“月月,东西是耀总带来的,收到了吧?”
林疏月才明白,原来是唐耀送的,真是体恤下属的好老板。
药效发挥作用,加上这碗热粥下肚,胃疼终于缓解。天气预报,今天是入秋后明珠市的第一场降温,上午艳阳恣意没点预兆,这时起,阴云翻涌,疾风起势,高处往下望,成片树枝被压成绿色波浪。
“咚咚”,很轻的敲门声。
“请进。”
门被推开,林余星探进脑袋瓜子,嘿嘿憨笑。
随即,上边又冒出一颗,钟衍咧嘴傻乐,“林老师,我们来探班的。”
林疏月万没想到是他俩,“怎么来了?”
林余星指着钟衍,急于撇清,“小衍哥非拉我来。”
钟衍瞪大眼睛,“喂喂喂。”
林疏月不接话,微微偏头,双手环腰。
林余星败阵,诚实说:“只是想来看看你。”
弟弟不放心,始终记挂着姐姐。想来又不敢提,钟衍看得着急,风风火火地把人带了过来。
“工作环境没得说吧,你看这办公室,我都想过来上班了。”钟衍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林余星连连点头,高兴又放心。
林疏月不自觉弯了弯唇,“我还没下班,你们自己坐吧。”
“走,我带你去我舅舅那。”钟衍置若罔闻,拽着人就往外走,林疏月喊都喊不住。恰好畅姐打来电话,就这么拖住了脚步。
魏驭城伏案看资料,西装外套随意搁在皮椅背上,一只衣袖稍往右|倾斜,吊坠的长度比左袖多。这构成不规则的背景,他置身其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钟衍先进来,魏驭城擡眸看一眼,没什么反应。
紧接着是林余星,乖巧小声地喊:“魏舅舅。”
魏驭城看清是他,即刻放下派克笔,起身而笑。
钟衍小声嘀咕,“反差要不要这么大。”
魏驭城瞥他一眼,无声警示。转而又对林余星温和客气,“过来看姐姐?”
“对不起啊,打扰了。”
林余星的礼貌、懂事、安静,十分招人喜欢。魏驭城一手轻揽他的肩,轻声交谈。见他的视线在书柜短暂停留,魏驭城问:“喜欢哪本?”
“《时间序列列车》,”林余星说:“这套绝版了。”
书柜里的还是英文原版,魏驭城拿下来,说:“送你。”
林余星受宠若惊,“不不不。”但又弃之不舍,于是挠挠脸,“方便的话,我借来看,看完了再还您行吗?”
魏驭城随意,“好。”
钟衍在旁懒洋洋道:“俩学霸啊。”
“魏舅舅是,我差远了。”林余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魏驭城一眼投掷,嫌弃之意如此明显。倒也没多说,起身拿了一套孔明锁放桌上。钟衍啧的一声,“我舅最阴险,拐着弯地鄙视我呢。”
林余星不自觉地与魏驭城统一战线,露出了难得的少年意气,“小衍哥,咱俩比比?”
……
林疏月办完畅姐交待的事,过来找弟弟。魏驭城的办公室笔直相望,门没有关,能隐约看到三人的身影。
林余星挨着魏驭城坐,正悉心听着什么。
钟衍玩了两下解不出,没耐心,撑着半个脑袋打呵欠。
魏驭城侧着头,低声讲解,孔明锁在他指间翻转移动,很快,林余星一脸崇拜与笑容。
林疏月定在原地,看了两分钟后,便无声折返回去。
刚进办公室,畅姐那边又打来电话,临时加了任务,跟她探讨规章方案。这通电话的时间更长。
变天效应突飞猛进,五点不到,外头已暗如黑夜,风声拍打窗户,温度也明显下降。十分钟前,她和畅姐通电话时,林余星发了条信息,说和钟衍先走了。
林疏月担心:变天了,你穿得薄。
林余星:走的时候,魏舅舅给了我一件外套。
林疏月指尖一顿,几秒后:好。
她无从曲解魏驭城的用意,愿意把它当成好意。没空想太多,畅姐交待的工作得加个班。
六点,雨成瓢泼之势往下浇。
七点,林余星说已经安全到家。
八点,林疏月去洗手间。外面依旧有灯,工位空了,唯有窗外风雨声来做客。林疏月擡眼往前,魏驭城办公室的门半掩,光从中渗出。
他也没有走。
林疏月不以为意,接着加班。九点给畅姐发去邮件,然后等她的回复。近十点,终于搞定。林疏月伸了个懒腰,看着外头的天气,看来得打个车了。
她拿好包包锁门,门响在安静的楼层里很清晰。
没几秒,另一道关门响也随之响起。林疏月心思动了动,蓦地往右看。魏驭城的身影凑巧出现,与她同时下班。
宽敞空间就他们二人。
电梯数字规律跳跃。
魏驭城只着一件单薄衬衫,外套没穿。
林疏月的视线从他肩线挪开,忽地想起林余星说,魏舅舅给了他一件外套。这么干巴巴地杵着也尴尬,于情于理,林疏月主动开口,“明天我把外套带给你。”
是客套的感谢,也是打破微妙气氛的一个借口。魏驭城没应答,与她齐进电梯。他先按负二层,林疏月接着按下一层。
电梯直降,冰蓝数字跳跃于液晶屏。
三十六层如倒计时,每变动一下,新鲜氧气便更近一步。魏驭城站她身后,一个字没说,却如有千钧力顶着她背脊。
5、4、3……
林疏月心跳加速,身体已做好往外走的准备。
到2时,魏驭城突然伸手,按了指令取消。
林疏月反应不及,电梯已直降,堪堪往负楼层一去不回。
魏驭城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的外套给了你弟弟。”
林疏月回头望着他,忐忑且莫名,“所以呢?”
“变天了,冷。”——停车场到,电梯门划开。魏驭城从后面向前迈步,顺带着把林疏月也给逼了出来。
“一起。”他淡声:“帮我挡风。”
自此,林疏月什么都明白过来。
这男人不是延迟加班,而是按时狩猎。
林疏月望着他背影,勃发的怒火渐渐温吞而灭,只剩忍俊和无奈。魏驭城的自驾是一辆黑色迈巴赫,他把车直接开停她身边,目光压得低,一整晚的伺机铺垫,就只为这一刻——
“上车,我送你。”
疾雨不停,夜深起雾。从汇中过去林疏月住的地方要绕很长的路程,再回明珠苑又是另一条路线。魏驭城近十一点才到家,雨势愈大,像给人间织了一件缠绵多情的衣裳。
进屋这段距离,外套湿了肩膀,魏驭城脱西服时,钟衍从房间里蹦跶出,年轻人体魄强健,秋雨夜丝毫不知冷,仍只穿一件宽松短袖。
魏驭城瞥他一眼,问:“林余星什么时候回家的?”
“不到七点吧。”钟衍后知后觉,不满意念叨:“你好关心他。”
“不然呢,关心你这个纨绔子弟?”魏驭城犀利地陈述事实。
钟衍还是有自知之明,歪着脖子往沙发上一坐。魏驭城自小是学霸,所以一直也喜欢会读书,脑瓜子聪明的人。
“对了舅,你听说了吗?”钟衍眼珠转了转,等了他一晚就为通风报信,“林老师在公司有点小道消息。”
魏驭城松领带的动作一顿,再继续时,指间翻扯的速度慢下来。
“什么消息?”
“她的绯闻。”
领带彻底不解了,魏驭城双手垂在腿间,中指指尖轻轻动了下,等他继续。
“明明是去明耀科创上班,工作地点却在你公司。听说啊,我也是下午去了你办公室才听说的,不仅有人给她送东西,还送午饭,送奖金……那谁吧,还时不时地去她办公室晃悠,明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你说是不是有问题?”
魏驭城心绪松弦,并且暗滋些许欣慰。
分寸感把握得这么好,确实很难不被人发现端倪。处心积虑地设局,小心翼翼地交集。拳拳盛意,感莫可言。连钟衍这情窦未开的傻小子都能品出一二,魏驭城想,是该让他知道。
魏驭城正欲开口。
钟衍说:“想不到哈,耀哥追人真有一套!”
魏驭城顿时失声。
“怕吓到她,所以给她刚刚好的距离,这样又能低调地发展办公室恋情。耀哥浪漫,耀哥牛逼。”钟衍赞叹。过了会,他转头,被魏驭城阴沉的脸色吓得一咯噔。
“不会吧舅舅,耀哥没跟你说过吗。”钟衍自行脑补,心有戚戚地点头,“那是他不对,利用你追女人。”
魏驭城此刻的脸色,让室外风雨较之逊色。
钟衍沉浸前因后果之中,丝毫没有察觉空气流速的减慢,还自顾自地定论,“其实耀哥和林老师挺配。”
魏驭城躁意升跃,蛮横胡乱地扯下颈间领带,单手揉成一团后,兜头丢向钟衍的脸。
魏驭城冷声,“回房。”
钟衍见情形不妙,迅速跑离。
这时,魏驭城手机响,唐耀来电。
“人哪呢?”电话那头有音乐蹦迪嘈杂声,唐耀声音很大,“牌局三缺一。”
魏驭城坐向沙发,衬衫不整,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消沉的锋利,“你往她那送东西了?”
唐耀反应过来,“送了好多次,你说哪次?她是你的人,我必须多照顾。诶不说了,你到底来不来打牌?”
“来。”魏驭城眯缝着眼睛,双腿擡至矮桌上交叠,慢着语速问:“赌什么?”
“老样子。你要想玩大点,小金条小金片什么的也行。”唐耀说。
魏驭城淡声:“既然你这么热情。”
“啊?”
“就赌你的头盖骨煲汤,正好可以给员工送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