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等在酒店大厅,对卓裕扬了扬手。
“人接回来了,在房间休息。派出所那边说,自愿和解,不会留下案底。”
“谢了。”卓裕拍拍他肩膀,“早点回去休息。”
套间的门没关实,敞开一半,向简丹的责怨声从里边传出:“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自己多大年龄搞不清楚是吗?对方真要还手,你受得住?”
姜荣耀低着头,沉着脸,一语不吭。
向简丹来回踱步,越想越后怕,也越想越委屈,“你做任何事都不跟我商量,你们父女俩都是一个德性。我又做错了什么,妈也把我一顿骂。”
语调渐渐变成啜泣,向简丹捂嘴低声哭泣。
向简丹扭头看了女儿一眼,哭得更大声了,嘴硬宣泄不作数,心底是真疼,她哭得语不成调,“怪我,都怪我。我不应该拦着你做你喜欢的事,我真是,跟自己女儿较什么劲,姜姜,妈妈对不起你。”
姜宛繁扯了扯笑容,“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长大,过得挺好嘛。”
向简丹摇头,“不是这么个理,不是的。”
母女俩之间,为了不同的选择而心生嫌隙,暗暗较劲,哪里还有交心可言。遇事的时候,她宁愿和奶奶倾诉,也不愿意在妈妈面前示弱。
向简丹愤愤不已,“我真是瞎了眼!竟还觉得姓晏的一表人才很不错!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一直沉默的姜荣耀冷不丁道:“现在知道女婿有多好了吧。”
“当初还对他挑三拣四。”姜荣耀凉飕飕道。
“真该送你进去多关几天的。”向简丹叉腰,急得脑门冒汗,“你你你一派胡言。”
姜宛繁放心了,有了这气氛,两人的心态都恢复了。
卓裕走进来,“我让酒店做了些粥,爸,您先垫垫肚子。”
姜荣耀哎的一声,“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我不爱听。”卓裕笑了笑,“一家人,从来不是我的麻烦。”
这话暖心,瞧姜宛繁那得意的小表情,仿佛在炫耀,看,我的眼光就是好!
姜荣耀为女儿的事伤心一遭,这会却也格外安心。
他叹了口气,“那王八蛋这么欺负我闺女,别说什么都过去的了。五年,十年,一百年,我做了鬼,这事儿也过不去!我恨自己没多踹上两脚!”
卓裕问:“他没还手?”
“还手了。”姜荣耀也挺纳闷,“不过吧,我感觉他也不是真的想还手,推了我两下就放弃抵抗了。”
“他是故意的。”姜宛繁冷声。
故意躺平挨打,这样就拿捏了证据,要告姜荣耀一告一个准。
安顿好一切,到家已是凌晨2点半。
姜宛繁去洗澡。卓裕时不时地看时间,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持续了20分钟。
卓裕皱眉,敲门,“姜姜?”
没回应。
他心一紧,拧了几下拧不开,擡脚就要踹门。
“咔哒”轻响,锁开了。
卓裕推开门,就看到姜宛繁坐在浴缸边沿,神色怔然。
“怎么了?”卓裕担心,走去她身边蹲下,将她两只手包裹于掌心。
姜宛繁摇头,“我没事,就是有点难受。”卓裕不需要问,他懂。
年少时倾心相助过的人,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嫉妒你。”卓裕一语中的,“你身上有的,都是他没有的,并且永远不会得到的。晏修诚这个人,极度自负,也极其自卑。在这条路上已经偏了航,就再回不了头。没有回头路的人,往往不择手段,心也狠。”
卓裕没有附和她的情绪火上浇油,而像一捧冰,循序渐进地替她降温,引导她恢复理智,“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惹不起躲得起,不跟他交际。要么,迎难而上,别怕他,他再惹你,也用不着跟他客气。”
姜宛繁软声,“可我打不过他。”
卓裕笑着蹭了蹭她的脸,“我帮你打,忘了老公是做什么的了?”
“运动员。”姜宛繁乖乖答,“体格很好,打架很厉害的。”
卓裕挑眉,“体格很好吧。”
姜宛繁眼含水雾,“也没太好吧,一夜七次的猛男标配,卓老板还得努力。”
卓裕:“……”
—
姜宛繁送父母回霖雀。
三人商量好,在奶奶面前,闭口不谈这一段风波。
到霖雀后,姜宛繁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天下午,她提了两袋水果去了张九花家。
简陋砖房,盖瓦修修补补,新旧对比明显,远看像深浅不一的伤疤。张九花坐在小马扎上洗衣服,三个孩子在旁边玩闹。
“九婶。”姜宛繁叫人。
张九花愣了愣,连忙起身,站得笔直动也不敢动,紧张道:“姜、姜姜啊。”
姜宛繁也不兜圈,自己搬出条四角椅坐下,“你也坐。”
张九花拘谨,脸晒得通红,皱纹满布眼角,唯有眼神是亮堂的。
姜宛繁:“我听奶奶说,有老板高价来收绣品。”
“对不起啊姜姜,我,我不是故意不放你那卖的。”妇人质朴,愧疚难当,一提此事,眼泪都要下来。
姜宛繁平静道:“你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有更多的收入,我一样高兴。再者,你们的绣品在我那儿卖,我也没收过一分钱,全数交给了你们。”
“不不不,姜姜,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姜宛繁切入重点,“婶,来收绣品的老板,是不是跟你签了协议。”
“对。”
张九花进屋里把协议拿给她,“就是这个。”
姜宛繁大致看了一遍,付款、用途这种关键条约,制定得严谨,无可诟病。果然如晏修诚所说,明文规定了购买用途,有一项是“可商用”。
“签字的时候,您看完过吗?”姜宛繁皱眉。
“太多了,我字也认不全。”张九花为难道。
姜宛繁心里冷哼。
六七页的购买协议,严谨归严谨,也暗藏坏心。拿这样一份东西,给一个深居山村,足不出户的农村妇女,并且用途条例洋洋洒洒两页纸,这是什么?
这就是坏。
姜宛繁克制冷静,问:“婶,如果,他们拿你的绣品图,用在其它方面,并且不提是你创作的,你怎么想?”
“啊?”她神色懵懂茫然,“还能用去哪里哦,哎,反正给了我钱,用就用了吧。”
姜宛繁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走之前,张九花又把人叫住,“对了姜姜。”
“嗯?”
“那个老板,不止收了我的,还去了好多家收东西,给钱很大方的。”
姜宛繁回到自家小院,奶奶和隔壁邻居正在打字牌。
“姜姜回来啦?”邻居纷纷打招呼。
姜宛繁围过去,笑眯眯地观战一会,这才回去房间。
十来分钟不到,祁霜敲门,端给她一杯茉莉花茶,“这是今年的新茶叶,全是叶尖尖,我挑了好久呢。”
姜宛繁起身接过,“您不打牌了?”
“王老头小气吧啦的,把牌藏得死死的,真是没意思,再也不叫他打了。”奶奶连连抱怨,数着钱,“才赢32块5毛。”
姜宛繁笑。
忽然,她擡起头,“奶奶,您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几天后,姜宛繁在店里,卓裕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谢宥笛请客。姜宛繁惊奇,“他从广州回来啦?”
“回了。”卓裕言简意赅,“还带了个人。”
姜宛繁不疑有他,去餐厅的路上,还跟卓裕八卦,“你有没有觉得,小书的性格和谢宥笛挺合拍的。”
“然后拍一部搞笑男和搞笑女的日常么?”
“哇!你懂的好多!”
卓裕面色平平无奇,“他俩没戏。”
被这么快否定,姜宛繁还有些不乐意。但到餐厅,见到谢宥笛之后,她就知道原因了。
近一月不见,谢宥笛容光焕发,身边跟着一个女生。
他介绍:“这是陈瑶。”
一顿饭,谢宥笛简直是绝世好男友的真实写照,对姑娘照顾得细致周到,说话轻言细语。卓裕倒没太大热情,该吃吃该喝喝。
回去路上,姜宛繁轻松调侃,“卓老板,你的绅士风度呢?”
卓裕手搭着方向盘,有下没下地敲,闻言轻嗤。
姜宛繁似乎明白了一些事,迟疑问:“谢宥笛有女朋友,你是不是吃醋了?”
“……”卓裕解释:“陈瑶比他低一届,大学那会,谢宥笛追了她很久,各种哄着捧着。陈瑶钓着他,不给明确答复,但又接受他给的所有。吃饭看电影买礼物,她从来不拒绝谢宥笛。”
姜宛繁:“啊?”
“谢宥笛以为她愿意,一直把自己摆在她男朋友的身份位置上。没多久,他看到陈瑶和另一个男在小树林里接吻。谢宥笛冲上去把那男的揍了,陈瑶说,我又没答应你。后来,那男的扬言要报警,谢家给了一笔钱,才把这事压了下来。”
卓裕不是没绅士风度,而是纯粹的不喜欢这个女生。
“两人好几年没联系,不知道这次怎么又联系上了。”卓裕轻哼。
姜宛繁没参与过,也不愿意随便就对一个女孩儿抱有恶意。她宽慰:“感情的事谁说得准,遇到你之前,我还准备单身一辈子呢。”
卓裕心情顿好,他挑眉,“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刚开始是没感觉。”
“什么时候有感觉的?”
“你订了整套正装,我给你量体的时候。”姜宛繁回忆道:“你身材真的很好,腰细,但又结实,没有一点赘肉。腰臀的线条很顺,穿西裤很好看,有型,但又不刻意。”
卓裕无言。
是不是得感谢老卓,生来给了他一个好屁股。
姜宛繁托奶奶办的事很快有了消息。
祁霜的手机太老化,拍照不清楚,于是特意找到小绿,把她要的东西拍得一清二楚发过来。
“这两个月,镇上卖出去的绣品都在这,一共24幅,都是一个老板买的。这些是购销协议,我帮你看过,都是一个模板。”
“这是名单,金额,对应绣品编号。”
基本上以800-1500成交,钱不多,但对全靠手工劳动赚点生活费的农村妇人来讲,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姜宛繁对小绿说:“谢谢你。”
小绿超热情,“我特别乐意为你跑腿!繁繁你什么时候回霖雀,我又学了几个新动作,胸口碎大石也进行了改良,回来表演给你看吼!”
姜宛繁忍俊不禁,“好,工作注意安全。”
祁霜戴着老花镜,盯考试似的仔细,“都发了没啊?有没有按顺序?字儿没打错吧?”
小绿:“放心奶奶!”
“兆林”的秋季新品图鉴不难找,就在官网上摆着。姜宛繁登陆后,一张一张看,不出所料,打板的八套样衣展示里,有三套上的图案设计,与奶奶集齐发过来的绣品形似。
服装不会一次性出完,分批分阶段。这只是已经出的,还没公开的一定更多。
次日大早,姜宛繁只身一人去了兆林。
秘书公事公办,让她在会客区等。
林延在办公室煮咖啡,顺便研究刚到的雪茄。秘书汇报完,他悠哉道:“就说,我还没来,让她等着。”
阳光穿透云层,温温热热地洒下来,落地窗平整宽大,像一面效果自然的背景板,姜宛繁站在窗前,背影窈窕纤细,不用看脸,就能留住停顿的目光。
同事小声:“那个,好像是裕总的爱人。”
“啊,确定?”
“上次逛街,我偶遇他们两口子,她挽着裕总的手可好看了。”
卓裕离开小半年,但存在感没减,男女粉丝依然很多。
姜宛繁没等来林延,倒是等来了很多“不经意”的围观者。进来送咖啡的,送果汁的,送甜品的。
林延终于露面,“哟,嫂子,稀客啊,不好意思久等了。”
姜宛繁转过身,对他伸出的手视若无物,单刀直入地问:“晏修诚做的这些事,你应该知道的。”
她将打印好的绣品图,以及兆林的秋季新品图丢向桌面,“林总,谁都想走捷径,但也得有基本的底线。你是开公司的,不是一两天就散伙的生意。”
林延目光垂落那些纸页上,随即轻飘飘地擡起,“呵,嫂子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他语气极为不屑,“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给我看的这些东西,说实话,一点用都没有。白纸黑字签了的协议,你上法院告我都不成立。”
姜宛繁:“那都是什么人你不清楚?拿这一叠厚厚的合同就是故意的。”
“逼谁了?强迫谁了?这字难不成是仿的?”林延毫无忌惮之心,反倒苦口婆心地反劝她:“嫂子,我哥是不是也挺喜欢你这热心的品质?”
“‘苏芝’项目董事会通过的时候,我哥还在高层位置上,也是投了赞成票,挂了职的。退一步讲,就算你弄出点风浪,难道他能不湿身?”林延笑得牲畜无害,好心提醒,“于情于理,嫂子,你仔细掂量掂量?”
姜宛繁如泼冷水,一时失语。
林延笑着走近与她并肩,“好意”伸手揽了揽她肩头。
姜宛繁快步往右躲开,压低声音斥责:“你放尊重点!”
“我哪里不尊重你了?谁看到了?有摄像头吗?有录音吗?”林延努嘴摊手,“按你刚才的说辞,我是不是也可以告你诽谤?……啊,别紧张嫂子,我开玩笑的,一家人,我怎么可能这么做,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姜宛繁后悔来这一趟了。
知道林延不着边际,却没料到到这般程度。
她迈步要走。
林延再次叫她,“你和晏修诚之间的事,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你俩同大学同专业,他现在的发展比你好太多。文化传承,文明遗珠,新生代继承人,不是我说,晏修诚给自己造势这一套玩得真是溜。他具备一切大众喜闻乐见、能接受的条件。穷困出生,改变命运,励志人生,长得也斯文英俊,那几样出圈的设计产品线都卖得不错。”
林延啧啧两声,真心实意地感叹。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林延说:“晏修诚马上要参加一个什么世界传统文化的比赛,你也是这个圈子的,应该知道吧。这比赛的规格地位可不一般,他肯定拿奖。正好镀镀金,对‘兆林’的后续销量也有益处。”
林延明面是好心相告,实则是蓄意嘲讽。
走出大厦时,姜宛繁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她站在原地一会,闭紧眼睛,刺痛感让她差点站不稳。
比这些难听的话,晏修诚也说过很多,但姜宛繁并不在意,甚至觉得晏修诚可怜。缺乏什么,便想炫耀什么,从一无所有到功成名就,藏不住世人皆知的心。
但现在,她深感恍然。
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都能对彼此的人生评头论足,在他们眼里,晏修诚无疑是成功的。换个角度想,这也是晏修诚追求的。
可,凭什么呢。
姜宛繁睁开眼,眼眶微红,许久之后,才慢慢适应这强度的光感。
回到简胭。
卓裕正在台前问吕旅些什么,看到她进来,吕旅先打招呼,“诶,宛繁姐,你怎么没开车回啊?”吕旅记得,她是开车出去的。
姜宛繁径直走过来,二话不说,拿起卓裕手里的矿泉水,仰头一口气喝完。
瓶底重重磕在桌面,闷声一响如夏日雷雨的前奏。
吕旅惊呆,“师、师傅。”
姜宛繁目澄明晰,“下个月的订单和工作往前挪,空出半个月时间留给我,自今天起,店里不再接急单。”
吕旅怔然,“怎、怎么了?”
姜宛繁屈起手指,指节叩了叩桌面,语气平静且笃定——
“我要参加比赛,我要和晏修诚竞争,我不会让他拿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