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裕过来的时候,大家情绪低压,店里气氛不同往日,憋着一场暴雨似的闷。
“在里边一直没出来。”吕旅担心:“她不让我进去,说自己静一静。”
卓裕擡了下手表示知道,掀开珠帘,反手将门合紧。
姜宛繁趴伏在工作台上,头埋于双臂间,长发如缎随意挽成髻,连固定的钗夹都如静止。卓裕走过去,掌心轻轻盖在她后颈,温热传递,姜宛繁动了动,然后把脸转过来,目露疲惫地看向他。
看了一会,又把头埋于臂弯,“你帮我揉揉吧,颈椎疼。”
卓裕照做,手上的力气轻重交替,舒适度极高。姜宛繁的心情跟随这节奏总算没那么紧绷。她按停他手腕,擡头换上笑脸,“舒服多了,晚上想吃什么?”
卓裕挨着她坐下,目光笔直,“真舒坦了?”
卓裕:“我知道你现在思绪乱,你想听我的意见吗?”
卓裕从椅子起身,蹲在地上,从下至上仰视她,并且握住她双手。
“这件事的始末,核心参与者是谁?”他问。
“晏修诚。”提起这个名字,姜宛繁本能蹙眉。
“这三角关系里,你的位置是什么?”
姜宛繁停顿三秒,答:“受害者。”
唯一受害者。
卓裕适时紧了下手劲,似是标上满意句号。
四目对视里,他以绝对的信任为前提,平静且理智地点拨她万千思绪。姜宛繁卡壳的脑路犹如拆路障,一点一点光明清晰起来。
从事发到结束,不过四个小时。
再追溯得远一点,从齐雅团队抛出条件优渥的橄榄枝到此刻更替设计团队,也不到一个月。从合同条件到配合力度,过程之顺利超乎寻常。
再看证据链,她是当局者迷,而事实上,那些所谓的高度相似比对图,PS作假痕迹并不难发现。姜宛繁不是娱乐圈的人,不至于得罪谁。还有一种可能,齐雅红气长存,风头渐盛,被对家无孔不入地搞事情。
但如果是后者,又不至于拿这么低劣的P图来佐证。
姜宛繁茫然拂去大半,再一次对上卓裕的眼睛时,终于醍醐灌顶。
……
“不好意思来晚了三十秒!”盛梨书推开包间门,头上还顶着古装戏的妆发,外套就是一件从脖子罩到脚踝的宽松黑棉袄,逆着光,浑身黑黢黢的,像是只有一张惨白的脸悬浮在半空。
姜宛繁下意识地往卓裕身后一躲。
卓裕也本能反应的伸手将她一拦。
盛梨书:?
“你们夫妻没有心。”
“不是,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姜宛繁迎接向前,帮她把门关上。
“我今晚拍夜场戏,不然回去来不及。”盛梨书边说边脱棉袄,室内暖气热。
姜宛繁指了指,既欣慰又得意地对卓裕道:“我姐妹,天下第一靠谱。”
卓裕目光冷冷,还记着上回被她和向衿盖章功能障碍的事,反讽说:“是,还特别热心,幼儿园就扶老爷爷过马路的好人好事一定少不得她俩。”
阴阳怪气得很明显,但盛梨书的关注点不一样,“爷爷就爷爷,你为什么还要叫他老爷爷,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卓裕无语,并且忽然想起谢宥笛。
他缓了缓神,把路让出,“坐着聊,喝点什么?”
“一瓶娃哈哈谢谢。”
“……”
盛梨书正了正面色,情绪瞬间转变,“查到了。齐雅工作室年前离职了一个商务,好巧不巧的,上周去强哥那儿应聘,他做这行经验太少,强哥没要。你跟我说了之后,强哥又找到了他——啊那个裕总,娃哈哈买啦吗?”
卓裕有求必应,“放心,让服务生去了。”
“谢谢噢。”盛梨书继续:“强哥的手段你知道的,威逼利诱样样在行,很快就套出了话。”
姜宛繁擡起头,直接了当道:“齐雅工作室和‘典风’事先就已达成协议,联合炒作。”
盛梨书点点头,“就是这样的。”
其实齐雅那边早就选定了晏修诚作为此次红毯秀的礼服定制方,这么一顿操作,两方都是受益者。齐雅凭借舆论,提前预热她即将参加国际电影节的事。晏修诚更不必说,渔翁得利,提升知名度。
姜宛繁别过脸,心跳起伏。倒也不是多生气,而是觉得可笑至极。她自顾自地嘲讽,低声喃语,“我当初看人的眼光烂成屎。”
盛梨书张手就给她一个拥抱,繁杂的古装发饰磕到姜宛繁嘴角,疼得她龇牙咧嘴。
“气死,我给你找营销号,扒姓晏的黑料!”
忽然,塑料瓶伸过来,挨着盛梨书的肩膀把她往后拨。卓裕手里拿着娃哈哈,皱眉提醒:“发饰刮到她了。”
姜宛繁揉着嘴角,泪眼兮兮。
卓裕把她俩隔开了些,这才说:“不用了。”
“不用什么?”
“你能想到的,我已经做了。”
姜宛繁错愣。
卓裕当然不是按盛梨书说的那样做。
他把手机递过去,示意自己看。
微博页面,一条转发破1k的内容,是一名普通网友发的:
【糖包不吃糖:一直在小姐姐家做衣服,小姐姐人美低调,真服了这些网络喷子。】
照片是作品实拍,很朴素,也没有过多美化痕迹,但细节角度非常高级自然。微博下排前边的评论都来自路人,纷纷po出了在“简胭”或购买或定制的种种物料。
【一位美丽网友:得了吧,我妈,那家店的常客,体验感太好,就是愿意花钱买开心。】
还有一条转发量更高的。
【夏天还不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必须为小姐姐宣传一波。小姐姐自己做了个APP平台,把一些刺绣作品免费放上面寄卖。这些作品的主人,都是大山里边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只能靠些手工换一点点钱的妇女、残疾人。这个圈子本来就很小众,人家自掏腰包从不收取手续费啥的,真正做好事不留名。】
【知名杂技演员:欢迎大家来霖雀玩,来看看我们这里的形象大使!比齐鸭美!】
【可达鸭:哥们,是齐雅。】
卓裕客观分析:“你扒对方的黑料,太刻意了反而没有信服力。从你自己这边着手,事实与口碑比无端猜忌更能让人感同身受。”
被摆了一道吃了暗亏,“简胭”名誉受损,那么应对之策也要回到这一点。并且从现在的风向来看,卓裕的判断确实是对的。
盛梨书:“这么高的转发量,你买的?”
“只是联系了几个营销号,他们会的我都会,但这些数据不是我作假,都是真实的。”卓裕倒了杯温水递给姜宛繁,笃定道:“店里不会受影响了,生意反而会更好。”
“借力打力呀!”盛梨书忍不住想为他鼓掌,心说,上帝总是公平的,身体残缺,脑子挺好使。
卓裕不抢功劳,懒散散地靠着吧台,“谢宥笛弄的。他去找了他妈。她们有个群,都是酷爱服装定制的,里面大部分是你的阿姨粉,拿到这些实拍照片不难。”
谢宥笛家大业大,他妈萌萌女士在C市的交际圈地位非常高。乍一听这事之后,义愤填膺地说要办一场时装秀。
谢宥笛当场懵逼,“办时装秀干吗?”
“展示一下姜姜的作品。”
“我看您是想展示一下自己吧。”
“滚蛋逆子!”
盛梨书呵呵了,“亏我还觉得齐雅不错呢,简直瞎眼。姜姜你也别放心上,以后别接这种单了。”
姜宛繁的脸隐在明暗交替的光线里,看不实眼中情绪。全程安静地听完,她忽然说:“小书。”
“啊?我在。”
“以后有这方面的资源,你告诉我。”服务生正好进来送小食,木门推开的一刹,外面的光像打开的折扇,角度的光正好打在她眉眼。里头有真实的怒容,以及不容商榷的决心——
“他也别想好过。”
……
连日来的情绪低压得以释放,姜宛繁在回去的路上就睡着了。开到地下车库,卓裕没把车熄火,干脆坐在车里等她自然醒。
姜宛繁被一声尖锐的鸣笛响惊醒,浑浑噩噩地看了一圈,“我睡多久了?”
“凌晨一点半。”卓裕看了眼手表。
姜宛繁呼了呼气,“你叫醒我呀,还陪我坐这么久。”
“眼都熬红了,想让你多睡会。”卓裕挑眉,“饿不饿?”
姜宛繁摸摸肚子,“有点。”
“出去吃还是叫外卖?”
姜宛繁撇了撇嘴,“算了吧,不吃了。”
卓裕没勉强。
到家等他洗完澡,姜宛繁已经在床上了。连睡衣都没换,挨着床边一点点,整个人蜷成虾米状,把头埋进枕头里,只留鼻子出气用。
卓裕把她轻轻往里挪了挪,怕她一个翻身摔下床。这么大的动静,姜宛繁依旧闭眼睡得沉。卓裕明白,她心里头的委屈还在。
好在姜宛繁是个复原能力相当强的人,第二天就回血成功,早上对着镜子描口红的时候,她跟卓裕商量:“晚上请谢宥笛和小书他俩吃个饭吧,这事儿他们帮了不少忙。”
卓裕换好衣服从试衣间走出,边系领带边问:“你确定让他俩见面?”
姜宛繁笑了笑,“放心,迪哥我信得过,不会乱拍女明星的。”
卓裕眉头拢了拢,他不是这个意思。
谢宥笛说自己最近睡眠质量不好,没事总是惊醒,心脏一跳一跳的,说自己预约了寺庙烧香驱驱邪。
来吃饭可以,但得卓裕开车来接,简直一身臭毛病。
路上,谢宥笛问定在哪里吃。
“喃鸣山苑。”
“好地方啊,这里的位置可不好订。”谢少爷很满意,“感觉到了你对我的重视。”
那你是想多了。
卓裕点到即止,“不是我订的,到了你就知道。”
喃鸣山苑的安保做得非常出彩,是盛梨书的聚会根据地。侍者引路到高层贵宾包间,推开门,里面早到的姜宛繁和盛梨书有说有笑地转过头。
谢宥笛猛地大声:“就是你造我的谣!以为有张明星脸了不起是吧,你向盛梨书交版权费了没!”
盛梨书嗤声不屑,“二哈来了。”
“谁二哈,你才二哈呢!”谢宥笛神色愤愤,气得直挽衣袖,上回的仇还记着,“你一小姑娘能不能矜持点?瞎热心个什么劲儿?给不认识的男人挂男科,你咋地不扶老奶奶过马路呢!”
盛梨书当仁不让,“我就爱普度众生,助人为乐,积德行善。我这是为你好。”
“我谢谢你啊女菩萨。”
“不用谢,本菩萨会保佑你下次复查不用排队的。挂号费转给我!”
“缺钱就少做好事。”
“对,就缺钱,缺你这五块八买别墅。”盛梨书朝他扮鬼脸略略略,“小气!”
“我就小气,一毛不拔!”谢宥笛板着一张俊脸,越挫越勇。
盛梨书蓦地一顿,“原来你是穷。怎么会穷呢?所以你又跟李阿姨分手了?怎么这么想不开。”
谢宥笛气到头发丝都在抖。
盛梨书眼睛一亮,突然兴奋:“别动,对,就是这个表情!对不起啊,我说错了。”
谢宥笛呵了呵,刚准备伸出友谊之手,“知道错了吧。”
“嗯。错了。”盛梨书端详他许久,真诚道:“你不像二哈,而是短腿柯基。”
“靠!!你个赝品!”
这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姜宛繁和卓裕免费看了一场脱口秀,唇枪舌战极其精彩。卓裕看着姜宛繁喝完一碗鸡汤,这才捏了捏她的手。姜宛繁的笑容挂在嘴角,被那俩活宝逗得合不拢嘴,“怎么了?”
卓裕侧着头,在她耳边轻声:“公司还有点事,待会让谢宥笛先送你回家。”
不疑有他,姜宛繁答应:“好,那你慢点开车。”
一顿饭吃到九点,进入市区,谢宥笛还在碎碎念,“你怎么会跟这种人做朋友呢,诶,你俩怎么认识的?她长得这么像盛梨书怎么不进娱乐圈呢?”
“你不是讨厌她吗,还问这么仔细呢?”三月春寒,但风已不似隆冬冷彻,姜宛繁滑下半边车窗过风,下意识地划亮手机屏。
似是心灵感应,卓裕发来新消息:“到家报个平安,我0点前回。”
姜宛繁心落定,能集中精神回答谢宥笛的问题,“哦,我和小书是高中同学。”
……
城市另一边,月当空悬,明如锆石。
这几日气温陡升,泥土缝隙里都能看到冒尖的嫩草芽。某小区,这两日主干道施工,车辆分流,从三条小道驶进驶出。
黑色卡宴停在粗壮的梧桐树干后,修路的原因,这一块路灯暂灭,只留依稀的太阳能灯勉强照路。卓裕滑下半边车窗,手指搭在窗边沿,贪凉这初春的夜风。车里,烟熏如密织的布,薄如裟,味道却格外呛人。储物格里的银色雪茄盒像天上月亮的缩影,冷冽安静。
抽到第五根,卓裕视线定在某一处,然后垂下眼眸,两指夹住烟尾垂直摁熄于车载烟灰桶内。他下车,顺手将黑色风衣外套拉链拉至顶端,除了五官,浑身遮蔽得严丝合缝。
晏修诚路过卡宴车边时,目不斜视。
卓裕在尾箱后拿东西,头不曾擡,动作不疾不徐,从顶盖下拿出一只黑色手电筒,再擡手按下关合键。
晏修诚步履不停,从这过去入户梯有相当长一段绿化小道,绿荫成林,四季繁茂。走着走着,他脚步慢了三分,下意识地往后看。
身体还没完全转向,肩窝一阵剧烈疼痛,一道黑影倾盖而来。
“卓裕!”晏修诚惊慌大叫。
刚落音,卓裕擡脚对着他的膝盖就是狠狠一踹,晏修诚猝然跪倒在地。卓裕眼疾手快,毫不含糊地拿纸团塞他嘴里,然后单手拽住他衣领,拖麻袋一样走到绿化林中。
幽暗之中,草枝尖锐地刮蹭五官,晏修诚被他按倒在地,反手钳制,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发出惊恐的呜呼声。整个休闲区,只有这条道这一截路是监控死角,绿林作掩,卓裕有恃无恐。他冷眼如刃,面无表情地狠狠踩着晏修诚的胳膊。
晏修诚痛苦哼叫,头上汗液如豆。
“你就这点胆?”卓裕嗤笑,然后蹲下,用手电筒挨打着晏修诚的脸,语调如一捧寒山雪。
“晏老师记性不太好,忘记春节前我对你的祝福是身体健康了。我今天再给你长长记性。”
下一秒,卓裕扯着晏修诚的衣襟往上一拽,目光如刃,“把你这不服气的眼神给我憋回去,老子就是来清你的场。你给我记住了——别他妈再去惹姜宛繁,她现在是我老婆,不是你能随便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