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伊北中短篇作品合集 > 正文 爱情定制

伊北中短篇作品合集 正文 爱情定制

    爱情定制原书名为《我们还有多少好时光》已于2014年出版。

    每一个单身的人都危在旦夕,因为你周围有无数结了婚的人随时准备围剿你,就好像你是一颗绿豆,但他们全是红豆。

    1

    毕业十年的高中同学聚会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大灾难。

    年初四,晚上八点,阿波罗餐厅,我顶着刚在五道口烫了没多久的飞机头,任凭水汽大得像桑拿房、发胶恨不得融化成奶糖,坐在一个大如澡盆的火锅旁边,冒着法令纹恶化、鱼尾纹变深的危险,努力地微笑着,天南海北滔滔不绝着,只为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一个话题:结婚。

    但当年我们班数一数二的丑女——香肠嘴朱春花还是没有放过我。她趁着站起来捞涮羊肉的机会,撅着屁股,探着身子,伸着一颗蓬蓬如被雷劈的爆炸头,眯缝着一对篾片眼,微张两条香肠唇,恬不知耻地问道:“家全,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脑袋里那根绷得紧紧的金属线“啪”一声断成两截,幻化成变成两根锋利无比的暗器,对准我的心脏,以光的速度猛插过来。我清楚地听见哧哧两下,然后是滴血的声音,我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危在旦夕。

    “什么?”我企图装傻过关。

    香肠嘴诡异一笑,气沉丹田,猛然来个河东狮吼:“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呀?!”

    鸦雀无声,恐怖的鸦雀无声。二十几个同学同时放下筷子,停止吃嚼,一齐把目光刷刷刷调向我。除了站在那,筷子头掇着两片红油羊肉的香肠嘴,每个人都在用目光发问,对啊,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嗯?你说说问什么?

    水汽蒸腾着,锅里水咕嘟咕嘟,像火海烧着油锅。那是我的刑场。他们都是刽子手。我感觉我的飞机头都要塌下来了。

    一个颇不知趣、非常不可爱的小屁孩用小手隔着桌子指着我,嘴里喷出一个不太标准、但所有人都能听懂的字:婚,婚,婚……

    真是发昏!

    香肠嘴好似巨灵神,从上往下俯视我,咬着牙,切着齿,满脸都写着三个字,给我招!

    “快了。”我耍滑头,但眼神明显闪烁。

    香肠嘴冷笑:“女朋友呢?怎么没来,哪里人?到底什么时候,我等着喝你喜酒呢。”

    同学们一下又来劲了,“快了”两个字显然不能满足他们那些八卦的小心脏,小城生活太无聊,他们显然需要囤几个丑闻、找一些笑柄,供新的一年就菜吃。

    “还是那个。”我轻描淡写,语焉不详,心里却恨不得把香肠嘴片了涮涮吃。可我不能,我要面子,我忍,我顾全大局。

    “哪个?”春花诡异一笑,“我听说你还是单身。”

    全场目光再次刷地向我刺过来,瞬间,我万箭穿心,被打成筛子。我真想问问她听谁说的,整个一女特务!

    香肠嘴坐下来,故作优雅,把涮好的羊肉卷喂她的娃——一个丑笨的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全场目光瞬间温柔,空气里弥漫着牛羊肉的味道,大家都开始同情我,三十了还单身,在他们看来就是最最可怜可悲的一类,简直可以向政府申请单身救济金。

    我哑口无言。在这帮所谓“知根知底”的人面前,我无法伪装,单身就是我的罪过,不可饶恕。出生—读书—工作—结婚—新的出生,小城的生活规则就是这样,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在这里待的原因。

    “你不会还没忘记史文婧吧?”香肠嘴不怀好意。

    史文婧是我的初恋,伤我很深。最经典的一幕是下雨天我在她家门口站了一夜,整个就是一个当代方鸿渐,但还是没能打动她的心。

    我头脑发胀,嘴唇哆嗦,觉得自己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铁砂掌,刚吃进去的酸汤鱼肚恨不得立刻全都吐出来。

    “你就别操心我啦,结婚这个东西,急不得。”我反驳。

    “你还不急呐!”春花张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

    能怎么办?

    我的菜迟迟不出现,出现的人不是我的菜。

    我的同学都不再是同学,而成了孩子的妈和爹。

    我从来不是容易顾影自怜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当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可怜的时候,你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很可怜。

    每一个单身的人都危在旦夕,因为你周围有无数结了婚的人随时准备围剿你,就好像你是一颗绿豆,但他们全是红豆。

    我讨厌这样种感觉。

    第二天我便逃离了小城,回到了北京。不为别的,就为那谁也不认识谁的茫茫人海,让人感到安全。

    一个白白大大的生日蛋糕摆在茶几上,窝心得就好像一片小白云。

    我单身我快乐,我对自己不吝啬。我的猫,黑眼豆豆,晃着宽肥的身子在我身上磨蹭,想要吃的,我挖了一快白白的奶油,送进自己嘴里,又挖一块,点在它的头顶,“还要吃啊,你要减肥。”

    黑眼豆豆跟了我七八年了,是我家的老人了,它是史文婧留给我的“遗产”,我总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好它。

    多少年了,陪我欢乐的是黑眼豆豆,陪我悲伤的是黑眼豆豆,陪我睡觉的是黑眼豆豆,甚至陪我洗澡的也是黑眼豆豆。也许我真的有些爱屋及乌、睹动物思人,我一直放不下忘不了那个姓史的,她是那么优秀,永远霸占年级第一的位置,难得的是她还那么美。

    我和史文婧的生日只相差一天,她比我小一天,所以每年我生日之前,我都会给她的QQ留一条信息,祝她生日快乐。今年也是如此。但很遗憾,我从来没得到过回复。或许美国人民都不喜欢用QQ。

    我点开生日快乐歌,一边自顾自跳舞,一边脱衣服,不羁程度简直可以去演《魔力麦克》。

    老林打电话来,说出来出来,有个朋友从南边来了,陪陪。

    我说我不奉陪,今天可是我生日。

    “光着呢?”老林是我好基友,了解我到骨头里。

    “怎么,不许啊,我今可是三张了。”我用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的裤脚,右腿用力一抽,脱利索了。

    “还是苍井空老师?”老林还是问。

    “我念旧。”我恨老林的透彻。

    “行,你潇洒,有这精力,还不如捐了呢,造福多少人。”老林怪声怪气。

    “我给马姐打电话了啊,你在外头小心点。”我威胁老林,马姐是他老婆,也是他的天敌。

    老林够聪明,但还是被马姐逮了个正着。对于婚姻,老林有个经典论断,他说结婚就像头蒙在被子里睡觉,闷不闷,只有自己知道。

    结婚后,马姐对老林实行“三光政策”,工资、提成、奖金一扫而光,好多次在外面吃饭,临到买单时老林都犯怂,我直接被抓壮丁了。

    不过对于单身,老林也有一个经典论断:单身的男人就是没定性,整天毛片黄网洗头房,出门逛街半色狼,整个一个社会不稳定因素。

    我总说老林你就是羡慕嫉妒恨。

    我把苍井空老师的影片放大到投影幕布上,拉上窗帘,关上灯,打开床头的机器猫装饰台灯——哆啦A梦自动地旋转,欢快得好像它刚吃了一斤铜锣烧。

    我在蛋糕上插好两块蜡烛,一个是3字,一个是0字,但我故意把它们对调,生日我最大,我被允许自欺欺人。

    我把双脚放进准备好的电动足疗盆里,水里放了肉桂精油,那股刺鼻的香味直蹿上来,我脑垂体开始放松,盆里的按摩齿轮开始转动,力度适中,速度适中,痒得恰当好处,我立马感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闭上眼睛慢慢享受,顺带许一个生日愿望,乞求上天赐给我半个林徽因。

    手机铃声响了。我的生日愿望都还没来得及许完。

    脑袋里的那根弦叮铃一下,我睁开眼,难道真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准备在如此重要的日子给我一个大大的surprise?

    我赤着脚跑去取来手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岔开两脚,啪啦啪啦对拍,好让水分快点蒸发。

    “喂——”我拖长声音,准备接受生日的祝福,哪知道电话那头却传来牛姐的一阵咆哮,“给我滚回来加班!”

    “三倍工资!今天是本宅的生日。”我不忘讨价还价。

    “少啰嗦,过来再说。”牛姐下死命令。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徐浩,是个小型相亲网站的爱情顾问,还是那个网站唯一的男员工。我的工作对我的生活是一种巨大的反讽,但这并不妨碍我享受它。能够对别人的爱情指手画脚,从理论上和实际上干预其中,能让人得到一种巨大的满足感。我早就不相信爱情了,爱情是什么,爱情纯粹是自找没趣,谁谈爱情谁完蛋,所以我在工作的过程中,更喜欢提的是婚姻——一种接近等价的交换,婚姻让人觉得安全。

    不过对于爱情,我也是一张嘴两张皮,客户喜欢什么,我就怎么说。我喜欢大量背诵某著名女作家的爱情格言,什么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啦,什么我要你相信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在等你啦,当然还有我自己发明的一些,比如婚姻就是等价交换,就看你怎么换,又比如爱情这个东西,跟火差不多,不能要太多,要一点就好,小心引火烧身。

    客户们大多会被我的金句唬得一愣一愣,从一点不信,到半信半疑,最后终于完全相信了。

    相亲行业最大的罪恶就是总是硬把明明不怎么合适的人往一起凑。没办法,有人需要靠这个吃饭。

    至于牛姐,不用说,她是的老板,年过不惑,媒婆届资深人士,离婚,抽烟,肥胖,光这几条就几乎可以把她从待嫁的行列剔除出去,但这仿佛丝毫不耽误给人介绍对象的可信度。

    我还有一帮同事,就不一一介绍了,总之,都是一帮子怪胎,结婚的没几个,结了婚的也多数离婚了,一帮自己都谈不上幸福的人帮着别人找幸福,听着都觉得可笑得慌,但世界就是这样黑色幽默。

    我把脚拍干,又去厕所坐了半小时,然后回到镜子前,穿上我为自己买的新的米黄色的衬衫,正装西裤,然后把头发下梳,弄整齐,好让自己看上去很可信,最后,戴上黑框眼镜,显成熟的那种,穿上小牛皮鞋,提上一个事事儿的黑色公文包,随时准备出发。

    我身材中等,样子也谈不上帅,但好在看上去还算和蔼,这两年发福后,更是多了点喜气,肚子上的肉来的也算不好不坏,给人一种信赖感,类似于“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如果有客户问我的婚恋状况,我眼都不眨就说,结婚八年了,有一堆双胞胎女儿,必要时我还会拿出我跟某同学(名字记不清了)和她双胞胎女儿的合影,以正视听。

    “有个活,你去弄。”牛姐摁灭烟头。

    “OK。”我很轻松。

    “要有思想准备,是个钉子户,要求很高。”牛姐紧皱眉头,“据说她已经在红娘时代那里相亲失败了,在亲爱网也是闹得一塌糊涂,现在转战我们这儿,来者不善啊,不要勉强,不行就推掉,免得砸了招牌,她点名要男顾问,说对女顾问已经厌烦了。”

    “那我不行了,我没经验,我才来三个月,hold不住。”

    “hold不住也得hold。”

    我深吸一口,做了一晚上生心理准备,可第二天见到VIP女客户的时候,还是为她的强大气场边缘所伤。

    蓬蓬的短发,粗跟的高跟鞋,职业套装,红框眼镜,一米六二左右,硬件打五十分。

    前台递上咖啡,马龙珠伸手接了,她没有抹指甲油,手指短胖。她跷起二郎腿,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硬声硬气问:“我可是交了大钱的,谁为我服务?”

    “我,我来为马姐您服务……”胡丽这个贱人花枝乱颤就过去了,她要抢我生意。什么服务,简直就是个老鸨样。

    “你?”马龙珠冷笑一声,“你离婚几年了?”

    嘎,正中红心。胡丽满脸通红。

    “一个连自己的嘴巴都管束不住,胡吃海喝毁了身材的女人,怎么来替我服务。”马龙珠眉毛一扬。全公司的红娘都赶紧往后退。

    “对不起马小姐……”胡丽显然被击垮了。不知道这个马龙珠哪来的自信,她真是很有“男人味”的女人。

    “小姐?我像小姐么?”

    “哦,对,对不起,马姐。”

    “姐?你看上去比我还大!”

    牛姐也躲在办公室里,隔着百叶窗朝外偷看。

    胡丽已经被彻底击垮。

    “我来为您服务。”我弯下腰,伸出右手,彬彬有礼,还好我戴了领结。

    马龙珠迟疑了一下。

    有些冒冷汗,但还是鼓足气,hold住全场,右手伸着,左手背后。

    马龙珠看也不看,没接过我的手,站起来,两手把套裙前后捋了捋,叹了口气,说,“就你了,回头方案发到我的邮箱去。”

    “没问题。”我面带微笑。

    马龙珠扬长而去,门哐当一声。

    咨询部瞬间炸开了。

    牛姐大踏步从办公室走出来,嗷嗷直叫,“拿下,给我坚决拿下,大客户大派头呀,拿下我们就打出口碑。”

    胡丽从牙缝里哧了一下,“什么大客户,就一个老处女!作女!”

    牛姐立马批评:“胡丽,不能这样说客户,要真心喜爱你的客户,业绩才能上去,谁没有问题,就连我们这里的人都是问题重重,你第一个就该去看心理医生!”胡丽瘪着嘴,恶狠狠瞪了我一眼。

    “看你的了!”牛姐用她那厚厚手掌,狠狠地拍了我一下。

    我立刻感到千斤重担。

    晚上八点,哥伦比饭店,我和几个密友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蜜妮,三十岁,未婚,幼儿教育机构老师,林志玲式娃娃音,有童心,全身上下清一色粉色,最喜欢男朋友送他礼物,但每次分手后都要出清一次,痛哭三天不止;老林,航空业从业者,已婚无孩,帅哥一枚,有些自恋,随时都有出轨倾向,个人最满意的一次性爱是在波747飞机的洗手间里,他老婆正在跟他闹离婚——怀疑他现在开始喜欢男人;大麦,美艳女强人,电台情感节目主持人,有男人恐惧症,从未谈过恋爱,貌似也不准备谈恋爱,口头禅是:再废话姐灭了你。

    “博士,年龄三十三,身高一六三,样貌中上,月入三万,这样的人不结婚根本就一个原因啊,眼只朝上看了。”蜜妮拿着材料单,一项一项读出来。

    “恋爱经历呢?这里没写。”老林提出疑问,“博士的恋爱经历如果为零,就很容易对爱情产生幻想。”

    “啥幻想,现在不是谈爱情的时候,是结婚,人家的要求是结婚吧?”大麦问,“不结婚的人没必要花这个大价钱。”

    “对,还是大麦了解情况,她现在的定位可能就是要结婚,我的目标就是让她结婚,至于恋爱不恋爱倒无所谓,只要她结婚的那张照片一登出来,就算成功了。”

    “那就是硬碰硬,要么有公主病,就给她找高富帅。”蜜妮说,“不过高富帅也不是好伺候的。”

    “她有她的要求,要求身高在178以上,年龄在33到40岁,月收入两万以上,必须名校毕业,限清华、北大。”我猛吸了一口盐汽水。

    “她美么?”大麦夹起一块烧鹅,重重地咬了下去。

    “中等,偏下。”

    “化妆?”蜜妮问。

    “好像不是很重,可能有一点。”

    蜜妮挥着她的长指甲说:“先要包装,私人照片不能是日常生活照,必须大片。”

    “必须大片?”我环顾三位参谋,发现他们都重重点头。

    我站在凯德大厦门口,三洋实业集团的大楼高得吓人。

    马龙珠雄赳赳气昂昂朝我走来。半途中蹿出几个小年轻,有男有女,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岁。

    马龙珠指着一个女的说:“裙子怎么这么短,你穿给谁看。”又对一个男的,“还有你,头发这个颜色,像什么样子,我们不是鸭店。”

    “还有你,你,你,”她连点中三个公司员工,“下午到我办公室来,真后悔把你们招进来。”

    我目瞪口呆。

    马龙珠带着一脸狰狞的余韵,朝我走过来。

    “您一定要改变形象。”我郑重其事地对马龙珠说,“没有哪个男人会娶一个老板回家。”

    “我接受改变,但我还有我的工作。”马龙珠的嘴唇干枯得好像晾干的腊肠,“我负责人事和招聘,我需要给人威严感。”

    “那是在工作中,生活中呢,工作和生活要分开,不是吗?即便是女总统,也还有一个丈夫,人的角色有很多种,你不能总陷在一个角色里。”

    “你说得没错。”马龙珠从她的办公桌绕过来,夸张的西装大尖领简直可以把人扎伤。泾渭分明的黑白色系,两只手抱着,充满杀气。

    一个女助理走进来把文件夹递给她,马龙珠伸手接了,翻了两下,皱了皱眉头,“这种人招进我们公司做什么,技术上不行,跟人沟通都有障碍,从候选人名单删除。”女助理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

    马龙珠立刻火冒三丈:“谁打招呼也不行!我们要对公司负责,招进来一个坏分子,就会乱了大局。”

    “要不我先走?回头再说。”我见缝插针,心想赶紧离开算了,这种女人真是无药可救。

    “用不着,”马龙珠看了一下浪琴的腕表,“下午三点,金融街出口见。”

    “工作内容是?”

    “你不是要重新打造我的形象么?”

    我打了个响指,潇洒转身。把一个强势的女人改变成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这不是的强项,但这种大跨度的反差,就足够让人兴奋。

    我约蜜妮在星巴克见面。

    “还有三个小时,我们需要一套方案。”我端着一杯咖啡,拿着一个本子。

    “服装对于一个女性的影响力是彻头彻尾的。”蜜妮开始喋喋不休。

    “不要理论,要实践,告诉我,要什么衣服,什么裙子,什么鞋子,去哪做头发,你说,我记,OK?”

    “衣服:要连身的,洋装;鞋子:必须高跟,可以考虑新款;头发:不能太做作,但也不能不打理,必须是那种打理了但看上去却像没怎么代理,但感觉又非常好的。”

    “她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太硬,要变得柔一些,女性化的衣服能让她变得更柔,女人是水做的,记住。”

    我端着咖啡杯,若有所思。

    下午三点,我准时带着我的VIP客户马龙珠杀进各大时尚卖场,好像去逛新发地买大白菜似的,冲进店里就对着店员喊: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拿去试。店员们喜上眉梢一拥而上,一个个都像媒婆似的叫嚷,哎呀小姐你穿这个太合适了。

    马龙珠走出更衣室,转了一圈,一脸严肃地望着我,等待信号。我竖起大拇指,放声大叫:服务员,包上!

    蜜妮说得对,衣服是你的随身戏剧,你想要演什么角色,就需要什么戏服。马龙珠需要改变,她需要长发,裙子,妖娆的嘴唇。

    衣服穿出来,马龙珠腿也更直了,腰也更挺了,尤其是那一身连卡佛的洋装,硬是把她的年纪下拉五六岁,走在路上,也有回头率了。

    我拎着一堆购物袋,马龙珠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现在是准备去取悦男人了?”

    “噢,不不不,你取悦的是你自己。”我扶着马龙珠,做个九十度偏转,大大的落地窗照着我们的影子,“美丽与自信结伴而行。”

    “OK,我只有两天时间,接下来的行程是?”

    “美妆店。”我举起一根手指。

    “想怎么弄?”造型设计师举着一个发棒,嗡嗡作响。

    “宋慧乔那样的?”

    “发型,脸型,五官,还是皮肤?”

    “全部?”

    “那不可能。”设计师投反对票。

    马龙珠说:“什么宋慧乔,没必要,我觉得我这样挺好。”

    我有点心烦,要改变,更时髦,更靓丽,要有那种一击即中的感觉。

    马龙珠被推进VIP美容室,没过多久,传出来一阵杀猪一样的嚎叫。

    我要探头进去,“安全么这。”

    一个穿得好像在解剖尸体似的医师拿着一张放大版的膏药,上面沾满了毛。

    一个穿粉红色卫生服的小护士扭头对我说,先生请你出去,不要耽误我们工作。我吐了一下舌头,慌忙出去了。

    紧接着,治疗实里又传来两三声怪叫。

    我听得揪心,就跑去门口抽烟。

    牛姐打电话来问怎么样了。

    “噢,在美容院。”

    “不是要整容,不能整容,我们没有这个服务。”

    “不是整容,”我连忙解释,“是美容,造型换一换,包装包装。”

    就在我和牛姐争执的时候,我一转头,只见一朵祥云从屋内飘过来,马龙珠穿着吉米周的高跟鞋,带点蕾丝的洋装,两臂光滑,连腋下都干干净净。她的头发变长了。

    我两眼放光,马龙珠迈着模特步走出来。店里的男女客都忍不住回头看她。

    “怎么样?”马龙珠问。

    “天翻地覆。”我有点不敢相信,“这头发?”

    马龙珠一把扯下来,“假的,不用永远都戴,便携式的。”

    看着马龙珠扁扁的短发,我忍不住笑出来。

    “不许笑,我现在一个人要当两个人用。”马龙珠的笑容很灿烂。

    我对我这次任务瞬间有信心了。

    “接下来是?”马龙珠问。

    “拍照。”我很笃定地看向远方。

    我站在游泳池边,满眼碧蓝碧蓝。

    我有些头晕,我做梦都想不到她要求的大片拍摄地点是游泳池。

    马龙珠从泳池那端优雅地游过来,擎着一个照相机,快到边儿的时候,一个抛物,相机向手榴弹似的朝我击过来。

    “接着!”马龙珠朝后划水。在水里她似乎真的好看些,长长的腿,结实的身形,胸前坟起两座小山。

    我慌慌张张接住了那个相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的小西装、飞机头还有登喜路的皮鞋在水池边都显得那么蠢笨,不合时宜。

    “下来。”

    “什么?”我脑袋一嗡。我对自己说,稳住,给我稳住。

    “拍照啊,拍写真啊,出水芙蓉系列。”

    我吓得差点没跌倒在水池里。

    “我不会游泳。”

    “又没让你游泳,别废话行不行,这是工作。”马龙珠水拍水,有些不悦。

    行,我下,我舔着老脸下。

    我去门口服务部买了一顶黑色泳帽一袭黑色泳衣,总共三百八十块,简直就是抢钱。交钱的时候我踌躇,说有点贵,老板立刻就有些不高兴,

    “泳裤便宜,二十,布少,这就看你要遮住多少了。”我有点害羞地躲进更衣室,硬是把一身肥肉挤进了泳衣,然后戴上泳帽,有点演唱会上

    王菲的泳帽装的感觉,最后拿起相机,怀着一种走进选秀舞台表演的心情,迈进泳池大厅。

    “下来!”马龙珠见到我缩手缩脚的窘相,一下子就好像观赏好莱坞喜剧似的笑了出来,两臂扑啦啦打着水,“下来!相机没事,防水的!”

    我把一只脚探进水里,那水温凉得跟加了冰的可乐似的,“有点冷……”我两牙打颤。

    马龙珠扯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拉,我重心不稳,整个身子横跌在水里。

    一口,两口,三口,一股消毒水洗脚水混合的味道,整个太平洋都朝我的胃部涌过来。当我快要放弃生存希望的时候,我的头被从水里拉了出来。

    “照吧。”马龙珠嬉笑着,好像一个少女。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勉强在浅水区站住,一只手扶着池边的不锈钢楼梯,努力拍摄着天杀的出水芙蓉系列。

    4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穿着水红色的泳衣站在深水区的台子上,挥动着胳膊,然后,鱼跃而下。天,是霸主。我下意识地扭过头,我不想让熟

    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一身黑皮,还拿这个相机对着女人拍来拍去,如果事发,我确定我形象尽毁。

    “下去拍。”马龙珠又像我发出指令。

    “下去?”

    “对啊,到水下去,拍美人鱼系列。”

    美人鱼系列……女人的想象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她们总是喜欢把自己当公主,当灰姑娘,当美人鱼,当童话世界里一切美好的东西,就是忘

    记了自己有多么面目狰狞。

    我戴好泳帽,下拉,遮住耳朵,戴上救生员借给我的泳镜,猛吸一口气,屁股下坠,整个人沉没在这片蓝色水域。

    马龙珠舒展身体,潜入水底,她的头发好像水草一样散开了,她向挥手我示意,恶劣的拍摄环境让我无暇欣赏美丽,头一天晚上学习的什么构图、景深、曝光全部失灵,我举起相机咔嚓咔嚓猛拍,马龙珠像条八爪鱼一样在水里手舞足蹈,慢慢朝深水区游去。

    猛然间,我感觉我的屁股被人蹬了一脚,胳膊也被人蹬了一脚,整个人像一只海星在水里漂浮着,嘴巴忍不住要张开,冒出一串气泡。我头一偏,只看见马龙珠好像一只水母似的朝我游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是天花板,我感到胸口一阵压迫,猛咳了几下,我坐了起来。马龙珠站在旁边,一边抱怨一边弄

    头发,说什么憋气都不会,就那么点水,不知道站起来。我脑袋发懵,眼睛发直。

    “没死吧。”马龙珠打了我一下,“还指望你为我服务呢。”

    “没事……”我下了黑皮床,踉踉跄跄。

    马龙珠露出不耐烦的口气:“好了好了,你先别死,我请吃饭。”

    我唔了一声,深感责任重大。

    莫卧儿印度餐厅,我大口吃着芝士咖喱角。马龙珠叼着吸管,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香芒酸奶。

    “你觉得爱情是什么,婚姻又是什么?”

    我半块饼塞在嘴里,差点没噎住,但大脑仍然飞速旋转,张爱玲张爱玲,我开始搜索小资女作家的语录,噢,“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我假装淡定地说出。

    “那婚姻呢,人为什么要结婚?”

    “怕寂寞。”我脱口而出。

    “不结婚也可以不寂寞。”马龙珠不屑,“这不是理由。”

    “那为了生孩子。”我不假思索,瞬间又觉得自己愚蠢无比。

    “你以为我们这个段位的女人,生孩子还必须要结婚吗?”

    “那你为什么来相亲?为什么还在寻找?”我反问。

    “你这是个好问题。”马龙珠咬了一口莫卧儿鸡肉。

    我开始努力把张爱玲的语录背个大概齐:“其实你要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有那么一个人在等你,额,对,总有那么一个人。”

    马龙珠伸了一下脖子,似乎被我的话震住了。我窃喜,胆子大了,继续说,“有人觉得爱情是神圣的,有人觉得爱情是虚伪的,其实我觉得爱情

    就是爱情,来了去了,付出自己,收获一些,失去一些,爱情是一个能让人长大的东西。”

    “你开黄腔。”

    “什么?”我紧张。

    “你说爱情能让人长大,你是指下面……?”

    “噢,不是……”我窘的满脸发烧,尴尬得差点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这就是马龙珠,重口味的马龙珠,我的VIP客户,我受尽折磨,但也意外收获了一个万能句式。

    爱情是一个让人XX的东西。至于中间那两个字怎么填,就看个人喜好了。

    我把一叠美人鱼系列写真放到牛姐的办公桌上,牛姐的脸色立刻就变成猪肝色。

    “务实,我们做感情生意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务实,因为感情是最摸不准的东西,你别说你认为这种不切实际的什么出水芙蓉美人鱼照能打动三十到四十的男人。”牛姐全身肉乱晃。

    “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女为悦己者容,这些照片可能尺度是大了点,但也是客户自己的要求,我不觉得方向上有什么错误。”

    “哼,你才见过几个女人,”牛姐猛抽一口烟,一只胳膊撑着另外一只,“男人喜欢年轻的女人,这是真理,但男人比喜欢装嫩的女人!女人的年纪是藏不住的,尤其是上了三十以后,隔一天就是一天的肉,新鲜不新鲜一下就看出来了。三十加的女人拼的是气质,即便是美魔女,也美得有个尺度。你看看你这个,这都是什么,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

    “那重拍。”我投降,“我的差点因公殉职。”

    牛姐说:“照片是要拍,但不是最主要的,这个周,我了解了她的基本情况,条件不错,条件不错的人又不结婚,是为什么?心理肯定有障碍,就跟我似的。”

    “跟你似的?”我的黑框眼镜差点跌下来。

    “对啊,不然我早再婚了,像我这样的条件,有什么好等的。”

    我脑袋边瞬间出现三条线,冷汗直流,结婚是发昏,不结婚同样是,我们都是病人。

    晚上回家,我写好“爱情计划书”,给马龙珠发过去,并发短信去约好下一次的拍摄时间。这几天工作忙,黑眼豆豆已经饿得开始抓沙发了,我换了猫砂,放了猫粮,然后放好洗澡水,把苍井空老师请上投影幕布,准备来个放纵的夜。

    电话响了。

    肯定又是老林,我不自觉地爆出三字经,只有他会在这个时间对我进行骚扰。

    “喂,能不能不要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我也需要休息,私人空间懂不懂。”在老林面前我向来嚣张。

    “哦,对不起,你是周小姐的朋友吗?我是木林森酒店的工作人员,你方不方便来这里领一下人。周小姐喝醉了。我们只在她的皮包里找到你的名片。”

    找到我的名片?她没有手机吗?怎么刚好找到我的名片?

    是不是有诈?

    喝醉了,在酒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想了一分钟,还是心慈手软地把自己的身体从满是泡泡的小浴缸里拔出来,擦干,穿上很像样的小西服,还事事儿地配上小领结。

    一路上我一肚子都是气,为一份工作付出成这个样子,真是何苦。

    木林森饭店很大,两跟黄金纸糊起来的柱子透露一种暴发户的气质。

    我冲进去,假装很着急,拉住大堂工作人员,摇着问:“马龙珠小姐在哪里?怎么样了?”工作人员反倒很冷静,领我穿过大堂,进入一个复杂的羊肠小道,然后走过三个门廊,才看到一个名为羞花的包间。

    工作人员没敲门,直接把门板推开,我毫无防备地被推了进去。

    一桌子菜,没吃几口,完整得好像标本。

    满屋子都是酒气。

    马龙珠和几个长得很像老板的男人都转头看我。

    “哎呀,张总李总胡教授,我男朋友来接我了,真是不好意思,就是这脾气,在外面都等几个小时了,职业女性难啊,在外面打拼事业,还要当贤妻良母。”马龙珠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搀住我的胳膊。

    那几个老总见不好挽留,便都说了几句场面话,说什么小伙子你福气啊,找了这么个好老婆。我猜了个大概,乐意配合演完全场。

    走出酒店,我不乐意了。

    “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那可不是,你是我的私人爱情顾问,我现在脱不了身,找爱情顾问来帮忙,也是应该的。”

    “应该的?”我口气加重。

    “我可以多加钱,三百,五百?还是一千?”马龙珠一贯强势。

    “这不是钱的事。”我有些生气了。

    “那是什么事,”马龙珠说,“好了好了,开车送我回去,OK?我喝了酒不能开车。”

    “你对人说话不要总是祈使句。”

    但我还是开车送她回去,我是个好人。马龙珠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强迫人的东西。可能与她的工作HR有关,她总是问得别人哑口无言,用一种强大的气场压迫人。比如我开车送她的时候,她会问。

    “你真的结婚了?”

    “当然。”我不容许别人质疑。

    “这么晚了还在外头老婆不问?”

    “为了工作,夫妻间也需要理解。”

    “有孩子?”

    “一对,双胞胎。”我一手控住方向盘,一手拿出手机,调出我跟春花母女三人拍的照片。

    “挺好的,挺幸福,好好珍惜。”

    我怕谈得太深入露陷,急忙转移话题,“想找什么样的,一直没听您细说。”我变官方。

    “不是告诉你们了么,一张单子都拉清楚了,就按照那样给我找就行了,到这个年纪了,我也不想凑合。”

    “上次的出水芙蓉美人鱼照片,网站上不好登。”

    “有什么不好登?”

    “咱们定位的人群是精英男士、成功人士,最好走,端庄路线。”

    “端庄?”马龙珠摇开车窗,风灌进来,凉凉的,皮肤收紧,“他们不是要找妈,要端庄做什么,再说了,有反差更好,就按照那个给我登,有消息告诉我。”

    “我觉得……”

    “别你觉得了,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顾问么?”

    我问为什么。

    “就是看你事儿不多,那帮娘们,一个个都他妈跟事儿妈似的,自己都找不到好男人,有什么能力资格给我介绍好男人。”

    我刚想再说点什么。

    马龙珠说到家了,我下了车,马龙珠从皮包里掏出两张老人头,塞给我,“今天下午谢谢你,打车回去吧。”

    我收了两张钞票,还是坐公交车回了家。

    男人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喜欢睿智富有的男人,男女之间允许交换,毕竟漂亮和富有都是稀缺资源。所以,女人想恋爱,我会告诉她,美容去,男人想恋爱,我会告诉他,赚钱去,别说别人太实际,美貌和财富不但可以用来交换,还能提高你的自信心。

    很顺利地,我给马龙珠拍了一组沙龙照,端庄美丽,大气磅礴,照片在我们网站推首之后,很快就得到了一些成功男士的关注。

    牛姐说:“怎么样,美貌才是第一生产力。”

    我反驳:“那牛姐怎么不加大生产力。”

    牛姐挥舞着笔杆子要打我,“你自己都成问题,我可是离婚,要找也是二进宫,你这还是头一回呢。”

    办公室的同事一下就笑开了。

    我抹抹头,明显无法收场,只能说:“万事开头难,继续努力。”

    继续努力。我的确在努力,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们这个行业究竟要为人们带来什么,是希望么,未必,是浪漫么,好像也不是,那些寻找另一半的人,其实未必真是在寻找灵魂的伴侣,而是在寻找安全感罢了。

    晚上八点,我把五张介绍板放到酒吧的桌上。蜜妮指着其中一张说:“这个人肯定不行,形象太普通,还有过一次婚史,还有个孩子,这个周小姐肯定不愿意一嫁过去就当后妈。”我说但这人条件很不错,报价是身家上亿。

    老林笑笑说:“要看这人的教育水平的,清华大学的EMBA,虽然也是清华的,但显然水分比较大,第一学历很重要,我看这人的照片和资料,感觉这人早年吃了很多苦,他要找的绝对不是一个像马龙珠这样的女强人,人到中年事业成功,就是换老婆,也肯定想换一个年轻的,没什么头脑的。”

    “这个人也不行。”大麦指着另一个人的头像接着说,“虽然是博士,但一看就是没情趣的那种,长得也欠奉了点。”

    “客户没要求要情趣。”我说质疑,“长相也没有具体要求。”

    “那是她说没要求,但见了面就有要求了。”蜜妮说,“像这种老女人,可挑了,因为对她们来说,如果一个男人并不能给他们带来更多,为什么要结婚呢。”

    “那她需要什么?”

    “安全感。”大麦说。

    “怎么才能有安全感,大量的钱?房子?车?还是感情?这是病,得治。”

    安全感,女人都喜欢要安全感,但安全感到底是什么,我是说不清。安全感是相对的,对于一个乞丐来说,一碗白米饭就是安全感,对于一个穷人来说,一套房子就是安全感,那对于一个学历高涨、事业成功的女人,什么才是安全感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把候选男士的照片发过去。

    四天后,马龙珠给回复了,说同意约会,但前提是,爱情顾问必须全程陪同。

    牛姐大喜过望,命令我必须跟紧了,其他工作一律停止,伺候好马龙珠就行,我唯有遵命。

    我站在京郊的一个私人飞机场。一架直升飞机的螺旋桨疯狂地旋转着,制造着强大的气流,我东倒西歪。

    这位男士是一位有私人飞机的主,富是真富,品味也是真有品味——一身皮衣,很有些黑社会大哥的派头。

    马龙珠坐在直升机后排,没有一丝慌乱,看见我,欢快地招手。

    “上来!”

    “我,我就不去了,我先陪到这儿!”我对外的身份是马龙珠的表哥,外省来北京玩的。

    那位黑社会大哥一只手提住我后衣领,用力朝上一推,我跌跌撞撞就上了飞机。

    “我恐高……”我瘫软在飞机后座上,差点没仰面朝天。

    “这不是有我呢么。”她跟我并排坐后座,扶住我,一定酒红色的假发撩在我的鼻子上,痒痒的,“你拉住我裙子就可以了。”

    黑社会大哥朝飞机驾驶员点了一下头,驾驶员一拉驾驶靶,直升飞机就开始徐徐升天。我吓得两腿直哆嗦,飞机刚起飞没多久,我就闭上眼睛不敢看外面了。

    恍惚之间,我觉得有人把我推过来,又推过去。我睁开眼,我发现马龙珠正在给我穿一个带着炸药包一样的马甲似的东西。然后又用放护绳把我牢牢绑紧,直接连着她腰上的安全放护绳。

    黑社会大哥扭头笑着说:“胆大的女人,我最喜欢。”

    马龙珠朝他笑笑,朝上挥了挥大拇指。

    黑社会大哥会意,跟飞行员比划了一下,说开上去。直升飞机就越开越高,周围渐渐有了白色的云气,尽管我坐在驾驶室,但还是能感觉到外面大片大片风的压迫。

    天空是真蓝,可我没心思欣赏它。

    “抓好了!”马龙珠忽然朝我喊。

    “你要干什么,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我像是一个即将要被犯罪分子害死的人质,一面哆嗦着,一面用还可以活动的两只手紧紧抓住机舱里的一个铁栏杆。

    “好咧!”马龙珠大叫一声,右臂拉住舱门,朝后一顿,机舱门呼啦一下,竟然开了。我的耳膜震荡得厉害。

    马龙珠又朝黑社会大哥比了一下拇指,大哥跟驾驶员说了几句,飞机加速前行,朝着长城上空飞去。

    “你要干什么!”我的脸都要被风吹歪了。马龙珠不搭理我,自顾自忙着,又是检查身上那些绳,又是帮我检查,我想要用力推开她,但又怕把她推下去。我终于被绑成一个炸药包。

    “等会!我们一起跳下去!放心,你跟我一起,我帮你拉降落伞!”马龙珠凑在我耳边呼喊。

    我的苍天大老爷,原来我们要跳伞。

    “我不去!”我本能地朝后退,“你这是谋杀!谋杀!”

    马龙珠也不管我,俏皮地朝我眨了一下眼,拉住我的手,奋力朝下一跃,我赶紧自己的胳膊穿过来一股奇大无比的力,我的身子像过电一样,我还没来得及体会和反应,整个人就像一个弹力球一样夺门而出,变成了自由落体。

    我想我完蛋了,我要死了,我拼命地大叫,撕心裂肺,可我的叫声放在无边的大气里面,是那么微不足道。我不敢睁开眼,一切都很快,嗖嗖的,我像是在经历一次穿越,穿过时光隧道。

    我要成肉饼了。

    “哗啦!”,一瞬间,我又感觉到自己好像浮起来了,再一睁眼,整个长城和崇山峻岭就在我脚下,我这才发现我的左手还牵着一个人。是马龙珠。

    马龙珠用力抓紧我的手,我感觉自己还活着,还存在着。

    风从我脸边刮过,没有雾霾,反倒有种格外的树的清新,看着脚下阔大而美丽的景致,我的胸怀仿佛也开阔了。

    我没敢张嘴说话,而是跟马龙珠对视了一下。她也看着我笑笑。然后开始拆绳子。我们在降落,但降落地点不明。

    拆绳子是什么意思,我拼命想要阻止她。但已然来不及了。

    马龙珠拉开了我身上的降落伞,解开了绑缚着我们俩的身子,瞬间,我们俩就像一对走入尘世的双胞胎,来的时候是一样的,可方向却越来越远。

    我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我好像一颗离开家的蒲公英,肆无忌惮地朝无名之地飞去。我也像一只腾了空的螃蟹,任凭张牙舞爪,依旧无计可施。

    地面在我眼前越来越大了,我猛吸一口气,竭力扭动着,想要找一块平坦的草地着陆。可风这个顽皮的孩子偏偏要跟我作对,近了,近了,我大叫着,可一个奇大的树冠还是朝我撞过来。

    “啊!”我本能地叫出来,像一个没出息的怂包,我还来不及喊救命,就发现自己被吊在树上了。我的上空是降落伞和树冠,我的下方是一片草地,我悬在空中,像马戏团的小丑。

    “救命!”我还没失去理智。可在这个荒山野岭,我就是喊破了喉咙,估计也没人理我。我奋力扭动着身体,想要摆脱这种不着天不着地的尴尬境地,“啪”,树枝裂了。

    我眨巴着眼,不敢动了。我怕自己一不小心跌下去,粉身碎骨。

    “哞!”

    一群牛从树林里过来了。

    有牛就有人,我顿时燃起无限希望。

    “救命!”我大喊。

    果然,我看见有个人影在树的夹缝中来回穿梭。“救命!”我又喊起来。不由自主地我扭动着。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牛群越走越近。

    是马龙珠!我看到了,是马龙珠。

    “我在这儿!”我总算见到亲人了,热烈盈眶,根本不顾这个亲人其实也是害我的仇人。

    “我在这儿!”我还在喊。哪知道我力道一大,树枝承受不住,我整个人竟然又想自由落体一样坠下来。

    这一回,还没来得及喊救命,我就发现自己的屁股坐在一堆软热的东西上面,我的头上盖着降落伞。

    马龙珠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野花。我和她都用力想把降落伞扒开。

    可就在扒开的那一瞬间,马龙珠捂住了鼻子。“啊!”她叫起来,跳伞她不怕,可她见到这种场面反倒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了。

    我低下头一看,才知道自己的惨状:我一屁股坐到牛粪上了。

    马龙珠一边骇笑,一边把野花插到牛粪上。

    “算个成语,闯关成功!”马龙珠还是很兴奋。

    “你到底是要找结婚对象,还是只是玩玩?”在电话里,我非常非常严肃地问马龙珠小姐。

    “当然是认真的。”

    “那下次如果你对男方没有意思,可不可以不要见面,更不要不经过我同意,就带我去跳伞这样危险的活动!”我几乎是在吼。

    “你是我的爱情顾问,我不带你去,我带谁去?况且我觉得一个人只有在游戏中,才能检验出真情真性,不是吗?”

    “凡事要有个尺度。”我苦口婆心。

    “你们这些人真是好烦,我严肃的时候,你让我活泼,我现在活泼了,男人对我有兴趣了,你又说我不够严肃,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是感觉你没有想要结婚。”

    “结婚,谁不想?但也要有喜欢的人,哦,随便来个人我都结婚,我还报名你们公司找什么服务,你们这些人真是可笑,有这工夫跟我讨价还价,为什么不介绍好一点的会员给我,光介绍那种穿皮衣皮裤的男人,这种人,我只能跟他做玩伴。”

    牛姐站在我旁边,把烟头狠狠捻灭,用食指关节把桌子敲得当当响:“心理上的,绝对是心理上的问题,我能感觉到,这个马龙珠,对男人很抗拒,我们介绍的,完全是靠谱男人,她还不满意,也许她对男人根本就不感兴趣,单身太久容易这样。”

    “不感兴趣?”我下意识地摸摸胡子,“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激发她对男人的兴趣?”

    “先调查。”

    “调查什么?”

    “她的私人生活。”

    “指哪方面?一个爱情顾问要做这么细致?”

    “必须专业,这关系到我们的专业度和信誉度,我们可以把对马龙珠的全程追踪做成一个案例,成功的案例,等于是活招牌。”

    “那观测一周?”

    “我看行。”牛姐点了点头。

    晚餐时间,我约马龙珠在蒙娜丽莎见面。

    “龙珠小姐,我想问一些私人问题,你一定要据实回答。”我故作严肃。

    “你问。”马龙珠没怎么在意,“这顿你们公司买单,是你们找我的,不在会谈时间。”

    我脸立马就绿了,但金钱的丢失还没有让我迷失目标。

    “你是不是,virgin?”问完赶紧低头切牛排,我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马龙珠把叉子放下,“你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virgin……”

    “你这算不算性骚扰,你自己说算不算。”

    “不,不算……”我尴尬得右眼皮直跳。

    “我报警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马龙珠骂骂咧咧,从皮包里拿了一包纸巾,起身去洗手间了。我则小心翼翼地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小粒手表电池大小的金属小圆片,左右看了看,拨开iphone手机外壳,把小圆片粘上去。

    没多久,马龙珠回来了。

    “你干什么?”马龙珠还没坐下就问。

    我内心方寸大失,从未做过间谍,很怕自己被识破。这是不是犯罪?

    “没,没什么。”我有点结巴。

    马龙珠指了一下我的餐盘。我才发现自己正用叉子把儿对着牛排。

    “是吃不下了。”我嬉皮笑脸,为自己找借口。

    “你哪里像个爱情顾问,再有两个疗程没效果,我就要换别家了。”

    “别,千万别。”我恢复正常,又开始奉承起马龙珠女士来。

    我绝对是个好的间谍,因为我对窃听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喜爱,我就好像一个老年人喜欢听广播那样,每天都戴着一对耳机,观摩一场真人秀节目,叫《马龙珠的一天》。各种各样的怪声怪调我一次听个够。

    早晨八点,马龙珠起床了,有闹铃的声音。然后是哐当一声,好像是踢开了厕所的门。然后刷牙的声音,噢,用的是电动牙刷,又放水洗脸。

    然后是排泄,山呼海啸的,马龙珠还哼歌,一般是唱《听海》和《剪爱》的副歌部分,高潮部分通常唱不上去。

    我打电话给马龙珠小姐,故意撩拨一下,“请问您会唱歌么,KTV的单身聚会不要给你安排?”

    “可以安排。”马龙珠若无其事。

    我喜欢看人的几面,就像太阳的白光里还含着七彩。高雅与粗俗,收敛与放肆,明朗与阴暗,很多东西都根治于我们的内心,找个机会就释放出来。

    我发现马龙珠的很多恶趣味和我很像。比如都喜欢在厕所里待很长时间,都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唱歌,也都曾在被窝里放屁,早晨起来的时候,都会因为咽炎恶心干呕。我一边听着马龙珠的生活,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丽走到我身边,敲了一下我的电脑,没好气地说:“听音乐不要笑出声好不好,你不工作别人还要工作呢。”

    我摘下耳机,反驳:“我就是在工作,什么听音乐。”

    “少装什么大尾巴狼。”说完就要夺我的耳机。我下意识朝后一躲,大耳机连带电源以及信号发射设备都跌了出去。我的青天大老爷,这都是钱啊!这设备可不是一般的,牛姐很通过一些关系才搞到。

    “都在干什么?上班就上班,闹什么,要闹回家闹去。”牛姐挺着肚子来到我桌子旁边,好像一只硕大的梨。

    胡丽立刻作鹌鹑状,躲一边去了。

    “东西抱到我屋里来。”牛姐做了指示。牛姐的办公室一派男性风格,清一色实木深色调办公家具,桌子上摆着一盆硕大的小山似的富贵竹。办公椅的后面是玻璃橱窗,里面摆着各式各样我们公司推动的结婚案例,里面一对对夫妻,你的头碰着我的头,甜蜜都能榨出糖水来。

    “怎么样,有没有收获,这事一定要保密。”

    “一直在监控,客户的生活很单纯,目前没有看出什么不正常。”

    牛姐拿过耳机,端端正正带上去,嘟着嘴,面目凝重得好像斯芬克斯相,突然,牛姐笑了。

    “像,跟我年轻时候很像。”

    牛姐放下耳机,我顺手带上,只听见里面传来一线马龙珠的声音,大概是在做面试。

    不用去现场,我都能想象出马龙珠在工作中那张扬跋扈的样子。

    谁去他们公司求职简直像过火焰山。

    我听见马龙珠扁平的嗓音,发问发得跟连珠弹似的,“你说你在重点实验室实习过,出了成果,这成果里有多少是你贡献的?……你的缺点,再说一个,不要说什么容易心急,这里不是心理资讯室……金牛座的人我们不想要……你觉得你长得怎么样?什么?很美?哪里美,你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你在美国留过学?你学的是水利专业,为什么转行?你本科是211吗?……”

    一阵劈里啪啦,我真心觉得HR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之一,因为可以发脾气发得理直气壮。

    窗外开始下雨了,也是劈里啪啦。窃听设备信号不好,马龙珠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楚。我把设备收好,装好。猪牛姐拍拍我的肩,鼓励我继续努力,我觉得我像极了《无间道》里梁朝伟扮演的陈永仁,帅呆了,酷极了。

    “你确定这不犯法?窃听别人隐私。”我再一次问牛姐。

    “天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为了更好地为客户服务。”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与凤行》作者:九鹭非香 2《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3《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4《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5《人生若如初见》作者:匪我思存 6《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